第九十章
基普惊慌失措，差点痛扁葛林伍迪一顿，然后拔腿就跑。那当然是很糟糕的计划，但是葛林伍迪那张讨厌的笑脸实在太诱人了。
最后基普面无表情地和队员一起跟着葛林伍迪前往光卫士检查点。这一层没有黑卫士检查点：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只直接守卫走廊末端的会议室。
但当他们走近那四个光卫士时，一名年轻的光卫士军官吃力地从休息的椅子上站起。他依靠野猪矛的支撑起身。矛身上的横杠原本是用来阻止矛身贯穿野猪，以免血肉溅到持矛者身上，但他把它当作拐杖来用。基普感到认出此人的感觉在小队成员间蔓延开来，彷佛狼的颈毛根根竖起。
阿朗。他被关键者打烂的膝盖旁有夹板固定。被打成残废的这一年来，这个年轻人一直活在仇恨里，因为他的脸扭曲得比膝盖更甚。但不管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伤都没有妨碍生理上的成长。阿朗发福了。残废的脚萎缩了，他的手臂和肩膀却变得十分巨大，基普毫不怀疑这个年轻人使用野猪矛的技巧绝对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队员走近时，阿朗双眼之中闪过一丝精光，稍纵即逝。但基普看见了。全世界所有仇恨和怨念──阿朗的眼中隐藏了不少──都没办法隐藏一种情绪。在基普面前没办法。那是悲痛。
因为他被排除在最想融入的团体之外，不是属于他们的一员。
就是在阿朗眼中看见这种一模一样的情绪让基普了解到自己内心的空虚。那种痛苦何时消失的?基普一辈子都是外人。胖男孩。酒鬼的小孩。妓女的儿子。提利亚人。私生子。特权份子。没资格加入黑卫士的男孩。基普一辈子都有遭受排挤的感觉。
阿朗心里就是那种感觉。他失去黑卫士。基普也快失去黑卫士了，怎么可能不对阿朗心生同情?
严格说来，能力不是黑卫士的一切，不过还是黑卫士的一部分。黑卫士最重要的精髓在于牺牲。他们为了彼此而生，为了彼此而死，就是这种为了整体毫不迟疑的奉献使得整体比个体的总和更加强大。一名黑卫士可以接受赴死的命令，而他会为深爱的同伴赴死，并且相信指挥官不会让自己白白牺牲。有些命令可能对你而言一点道理也没有，但确实是有道理的。人和指挥官会犯错，会失败，但是──在世界上这个宝贵的角落里──不会是出于恶意和自私。
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珍宝，也是黑卫士能成为世界顶尖战士的原因。那就是阿朗欠缺的东西。他的自私乃是荼毒黑卫士最珍贵核心价值的毒药。
但他不了解这一点，而那并非痛恨他的理由。那是同情他的理由。
「阿朗，」基普说。他看见年轻人翻领上的军阶。「小队长。」语带敬意，但是毫不顺从。
悲痛消失。他脸上只剩仇恨，即使队员都已被阿朗轻蔑的笑容激怒，但基普丝毫不为所动。
阿朗说：「搜身。没人能在光谱议会开会时携带武器进入这一层楼。」
一名光卫士上前要替基普搜身，基普突然感到无比疲惫。真的要来这一套?再来一次?
「呃──嗯。」他说。他推开光卫士的手。
基普以疲惫、厌倦、恼怒的语调说：「我是全色谱法师。这是黑卫士新进学员最顶尖的小队。我们就是武器。根本没有解除武装这种事。而身为黑卫士的一员，我们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在克朗梅利亚里解除我们的武装。事关黑卫士存在的基本原则。我们是克朗梅利亚中有权佩带武器的人。我们自愿成为奴隶，换得佩戴武器的权力。你的要求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对我们而言是不可能的事情。」基普这话是对着朝他走来的人说的，但其实是说给阿朗，还有葛林伍迪听的。
「葛林伍迪，」基普说，依然语气厌倦，没有转头去看奴隶，故意透过指名道姓来激怒他。「用你那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和我爷爷莫名其妙赋予你的权力赶走这群废物。」
葛林伍迪脸色难看到值得他去地狱度过一千晚。他挥手遣走光卫士，然后和小队成员一起走过去。
但在抵达会议室前，葛林伍迪突然停步。他伸手握住基普手臂。「借一步说话，小主人。」他说。
基普停步，神色疑惑。
「我和你说说接下来的情况，」葛林伍迪说。他没等基普反应，继续说下去：「你爷爷会斥责你，指控你一件事情。你会大声抗议──大吼大叫没关系，但别叫太久。我们是在做戏，别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然后他会把你赶出去。」
「一个小时后，普罗马可斯会公开改变主意，下令带你回来问话。别被抓到了。那个女孩和卢克教士会在五号红码头和你碰面，她的船停在那里。离岛前搞定婚事。听懂了吗?一定要在这里公开举行，不然交易就取消。」
「粉碎者，」关键者神色忧虑。「这算什么?」
「这是生存。」
队员没有说话。基普没有回头。黑卫士早就习惯追随他们认定在犯错或是草率危及自己性命安全的人，尽管他们小队还没有最终宣誓，但还是见过太多前辈用这种态度行事，多到愿意仿效的地步。
「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关键者说。任何和关键者没有熟到像基普这样的人都不会发现他那种悲痛的语气。亲爱的欧霍兰呀，道别会很难受。但或许这样最好。在码头上一次道别好过慢慢看着大家和基普因为职责的缘故而渐行渐远。
会议厅门口第一个黑卫士是吉尔‧葛雷林。他目睹了基普和光卫士的互动，一副看得很过瘾的模样。他对基普行了个对上级长官行的礼，然后毫无道歉意味地说：「敬错礼啦。」
「你应该要立刻进去。」另一名黑卫士说。基普和他不熟。但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是个名叫卡里夫的帕里亚人。
基普本来以为他们要去光谱议会会议厅，结果这里是光谱议会的晋见厅。黑卫士打开双扇门，基普发现自己站在侧门，面对好几百个人，大部分人也都在看他。
一名卢克主教在晋见厅前方说话。所有人都穿着太阳节最好的服装，除了瑟琳外，所有卢克主教通通出席，身穿特定法色的仪式法袍或是彩色法袍。很多高阶贵族也都在座，家族的子女坐在前排，某种荣誉位置。门打开时嘎嘎作响，有点干扰到卢克主教的布道。
安德洛斯‧盖尔从高台上的座位起身，匆匆走向基普。他一直低头，一副不想打断布道的模样，但动作太快，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卢克教士再度开口时，安德洛斯来到基普面前，激动地比手画脚要他退回走廊。基普想要后退，但身后还有小队成员和黑卫士，他还没完全退入走廊，安德洛斯就开骂了。「你胆敢跑来这里?!」安德洛斯嘶声道。「我都听说了!」
「你在说什么?」基普大声问。
「难道你干的坏事太多，还要我来告诉你我发现的是哪一件吗?」安德洛斯说，音量逐渐提高。他刻意背对晋见厅，假装不晓得所有人都听得见他的话。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基普随着爷爷提高音量。「我没做过──」
「你和你的队员杀人了!我们找到尸体。我们还有人证!」
「什么人?」基普问。
「在六角区。」
基普一手摀嘴。突然，这不是什么游戏。那是跟踪他们而死在提雅手上的男人。他本来以为安德洛斯会瞎编罪名，而不是拿他们真的做过的事情来讲。
「根本没有证据证实那个男人是间谍。完全没有!」安德洛斯开始大叫。后方的卢克教士完全放弃布道。「愿欧霍兰帮助你，基普。在最好的情况下，是私刑正义，最糟的情况，你会变成杀人犯。」
「我──」
「你在想什么?我会因为你是我孙子就护着你吗?不。我还听说你和你这个小队干过些什么事情。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说动黑卫士最强的学员，但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建立私人部队。你们自称什么?强者军?」
他们当然没有如此自称。基普头昏眼花。
「我没有……我不是……」他开口争辩。
「等等!」晋见厅后方有人大叫。是铁拳指挥官。那感觉像是眼睁睁看着马车的车轴脱落。基普完全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指挥官绝不可能知道这是事先安排好的。
指挥官满身大汗，胸口起伏，彷佛他跑了好几里格赶来这里。「基普一直都是奉我的命令行事。高贵的普罗马可斯阁下，你没必要──」
「没错!」安德洛斯‧盖尔插嘴打断他道。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他转身面对晋见厅前已然消失，基普心里一沉。
他见过那种表情。那是基普打错九王牌时，安德洛斯会露出的表情。那是小孩收到意料外的礼物，彷佛全世界都蠢到令他震惊的表情。安德洛斯没料到铁拳指挥官会出现，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没错，铁拳，他是奉你号令。你的疏失令我十分难受。你服役许久，表现优异，我不愿意拿你的错误来惩罚你，虽然最后这一年的表现很糟，但你任期之中尽忠职守。铁拳指挥官，我现在解除你的指挥权和委任状。你会带着荣耀和全额退休金退役，即刻生效。」
基普觉得自己被人拿铲子直接打在脸上。部分的他看出了这则谎言巧妙之处，安德洛斯的话在人们心中激发的疑问。人们突然开始怀疑铁拳指挥官究竟犯了什么错?很多人都知道铁拳向来和安德洛斯‧盖尔不和，但安德洛斯显然对于解除铁拳的职务感到十分难受，并且在踢他出去前赞扬他的荣耀──这种获胜的态度让大家认定不管两人之间有何冲突，犯错的肯定都是铁拳。
铁拳一脸悲哀。他似乎连该看哪都不知道，目光从安德洛斯转移到基普身上，甚至看向葛林伍迪。
基普想吐。他想杀了安德洛斯。
「至于你，基普，」安德洛斯说。他转身，彷佛突然察觉这里是公众场合。「各位，我很遗憾你们得目睹这一幕。基普，我不会因为你是家人而护短。证据虽然尚未确凿，但真相已经很明显了。基普，你要从克朗梅利亚退学，退出黑卫士，逐出杰斯伯群岛。立刻生效。如果你的强者军要跟你走，他们也会遭受退学和放逐。出去，孙子。」
「我──」
「出去!以免我改变心意!出去!」他吼道。
基普气到发抖。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因为铁拳被牵扯进来。突然间，吉尔‧葛雷林和卡里夫都离他非常近。
为了在他面前守护安德洛斯。
不，不。不能这样。
基普一片茫然，离开晋见厅。小队成员和铁拳指挥官随他一起出去。双扇门关闭，但在任何人有机会开口说话前，门再度开启，安德洛斯探头出来。「指挥官，」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的黑卫士有多爱戴你。如果你带头作乱，我敢说有半数黑卫士会追随你。所以你要做个决定──你打算分裂黑卫士吗?乱事平定之后，我会解散黑卫士。你将会终结自己最宝贵的黑卫士。」
然后安德洛斯消失回厅内。门在他身后关闭。
基普心里害怕，望向铁拳的脸。高大的战士气得发抖，双拳紧握在两侧。基普从未忘记铁拳是个又高又壮、很可能是全世界最强战士的事实，但像这样让他想起这个事实又是全然不同的感觉。他听见铁拳呼吸的声音──吸，数到四，吐，数到四，空，数到四。这是他教他们用来缓和战意、稳定情绪的技巧。
指挥官转向基普。「所以她死了?」他声音已经控制住了。他是在问白法王。
「现在应该死了。我们不到十分钟前还见过她。她衰竭得很快。」基普想多说点，但其他黑卫士还在走廊上等。
铁拳走向升降梯，他们很自然就跟在他身后。
「好了，谁看起来像丧家之犬?」阿朗在他们走过光卫士检查点时说。他哈哈大笑。
基普学铁拳，没有任何反应。阿朗以为他会动手。基普什么都没做，所以阿朗转身，继续嘲笑他。
基普走过后，他听见头盔撞上石头的声响，笑声戛然而止。
基普回头看，但队员都还在往前走。阿朗摇摇晃晃，双眼无神，头盔往前遮住眉毛。他后面的墙壁有刮痕，看起来像是被头盔撞过的样子。他重重坐倒。其他光卫士都迷惑地看着他。基普往前看，以免吸引更多注意。
他们走到升降梯，一直没转头的铁拳说：「谢谢，大里欧。」
基普抬头看他队员，但是高大的年轻人一直看着前方，脸上带有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们得等升降梯抵达，而当升降梯抵达时，卡莉丝和两个奴隶站在里面。她拿手帕擦拭红润的脸颊，彷佛刚刚跑了很久，其中一名奴隶努力整理她的长发，另一名竟然还在绑卡莉丝礼服背后的系绳。
卡莉丝和她的奴隶走出升降梯。「怎么了?」卡莉丝问。「他们知道了吗?」
「不。」铁拳说。「普罗马可斯解除了我委任状。」
「什么?!」卡莉丝问。「我们只是──」
「妳要进去，尽可能弄清楚状况。」铁拳说。「等时机成熟时告诉他们。白法王会希望妳这么做。」
「所以她死了。」卡莉丝神色哀伤，随即恢复正常。
「别让她的死让妳变蠢。去。我们晚点碰面。」铁拳说。
卡莉丝左顾右盼，彷佛还想说些什么，但认为会有间谍偷听。「告诉基普。」她说。接着她转向基普，但似乎不确定该怎么说。她伸出手，有点尴尬地摸摸他的肩膀，彷佛想为了上次见面的事情道歉。但她没有时间。接着一名奴隶在她脸上抹上最后一点粉，卡莉丝就离开了。
她挥手遣开奴隶，直接走过光卫士检查点。阿朗还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其他光卫士神色紧张。
「你们不准碰我。」卡莉丝抬头挺胸，看着他们身后说道，强大的气势如同海浪般在她娇小的身躯前开路。「也不准和我说话。」
他们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