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Ⅵ 玛玛
胸部痛到快痉挛了。玛玛抱起从刚刚开始就不停哭闹的婴儿，并让婴儿吸吮着自己的乳头，乳房的肿痛也因此渐渐消退。但通常喂奶后就会变得安详的女儿却未因此停止哭泣，就连胸口深处依然由疼痛盘踞着。大概是身体对开若尔浓度的变化所致，就像温差或气压变化造成的身体不适一样。
玛玛自从生下这孩子后体质就改变了，身为能力者的敏感度和能力都更为精进了。然而这副身体正宣告着不祥的预感。
这几个小时内的开若尔浓度变化让人完全无法忽视，持续不断地反复上升下降。于是玛玛向南结市的工作人员欧文发出警告，也提醒在配送中心的山姆要多加留意。
话刚说完，开若尔浓度就急遽上升，通讯也随之中断。玛玛的女儿则依然哭泣着，像是在害怕着什么，这让玛玛心里更加忐忑了。
确认屏幕上的数值后，玛玛的不安却转为困惑，刚才明明还在激增的开若尔浓度居然已恢复到了正常值，好像有个开关可以随时关掉一样，浓度倏地骤降，令人不敢置信，明明和山姆的通讯中断后到现在还不到一分钟。
这孩子止不住的哭泣，或许是因为浓度还很高吧。玛玛猜想或许观测装置发生了故障，之后可能还得做个维修。此时山姆铐环发出的生命迹象也瞬间中断，大概也是因为装置故障吧。不能去到外头真是令人着急。
玛玛试着向山姆的铐环呼叫。
「山姆，听得到吗?」
『嗯，这是哪?』
音质虽然清晰，但声音听起来却显得非常疲惫。山姆所在的位置离实验室并不远，应该是在南结市的配送中心附近，但山姆的响应却让人摸不着头绪。『经过多久了?我被卷进暴风之中，然后……我跑到了一个战场。』
通讯受干扰了吗?看来是因为开若尔浓度太高的关系吧，是另一个和山姆的声音相似的人在说话吗?
「山姆，你在做白日梦吗?通讯才断了一下子。」
『绝对不只一下子，从刚才一直中断到现在。』
山姆的声音显得焦躁，搭不上边的对话也让玛玛变得不安。
『有个军人袭击我，他想夺走我的BB。』
「山姆，现在距离我们上次通话还不到一分钟。」
『不可能，我一直在那边。』
你一定是累了吧——玛玛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山姆的声音确实透着疲惫，但累的可能其实是我也说不定。
『总之，我先过去妳的实验室。』
山姆结束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玛玛深深吐了口气后走向办公桌。幸亏这间以南结市为结点的实验室收得到开若尔网络的讯号，所以能取得由总部记录的山姆的动态数据。只要分析数据或许就能明白山姆所谓的战场是怎么一回事。
★
山姆在结束和玛玛的鸡同鸭讲通讯后前进没几步，就看见一座倒塌的桥墩，这是在南结市受到恐怖攻击时损毁的断桥残骸。
根据数据记载，这座桥墩原本是受保护的纪念建筑物。此时山姆想起了在动身前往南结市时顽人所做的行前说明。
据说在死亡搁浅爆发初期的大异变时代，部分未受损的高速公路被视为复兴的象征，进一步获得修补、保存。因其位置十分接近南结市，便以此为中心形成了小型的聚居地，而旧时代与高速公路比邻而建的大型物流仓库，为这一切奠定了基础。还听说组织起翡若捷快递前身的志愿者们，将各地残存的物资紧急送往该仓库，成了这处聚居地的起源。当中特别引起玛玛关注的，是该地保有从相关设施中紧急撤出的超导超大型加速器，及其数据、接口设备和各种数据。玛玛随第一远征队抵达后，便自愿驻留在当地。这座加速器最大的用途就是观测希格斯玻色子，对身为研究者的玛玛而言，那里简直就像一座宝山。顽人如是说。
然而如今却连遗迹的影子都看不到，放眼望去只有堆积如山的水泥残骸与扭曲外露的钢筋，连要称之为棚屋都很勉强。过往建筑物的幽灵就这么盘踞在原地。
玛玛竟然待在这种地方，一时还真难相信，但不论对照几百次地图，结果皆显示玛玛的实验室所在地就是这。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连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都找不到。
山姆在周围巡绕时触动了保全系统的感应杆，虽然身上没有货物，但系统侦测到他腰上的绳结而获准进入。乍看不过是扁塌的断垣一角突然传出沉重声响，随后缓缓开启，正当山姆打算踏入时，BB却开始呜咽起来。
怎么了?没事的。山姆安抚着BB，并经由入口踏入昏暗的通道。大门关上后，光线变得更加微弱，内部似乎有许多装置正在运转，周遭传来微弱的低鸣声。此外应该是为了让机器散热，温度骤降到吐出来的气息都变成了可见的白雾。BB比刚才更加害怕而哭了出来，欧卓德克的手型叶片也开始反复开合，探测周遭威胁。
被陷害了，这里不是玛玛的实验室。山姆吐出的气息全都变成了白色。
得快点回头——不料BB却阻止了他。正要掉头之际，BB像是有什么要求般激烈地放声大哭，虽然感到恐惧，但BB仍想往前的样子。山姆于是顺着BB往前踏出脚步。穿过通道后，眼前迎来的是宽敞的空间。
里头摆放着许多种类的工具机，以及好几台摩托车、汽车，天花板则传来清脆的声响。
原来是吊饰发出来的。贝壳、爱心、海星、海豚及鲸鱼形状的活动板，以精妙的平衡垂挂在空中，BB看到那些吊饰而停止哭泣，但欧卓德克仍处于警戒状态。
吊饰一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BB便跟着笑了。往上可以看到天花板有个巨大的裂缝，以及一名正在飘浮、已经死亡多时的婴儿。山姆反射性地用手摀住嘴巴——那婴儿是个BT。
「这孩子没有攻击性唷。」
此时传来玛玛的声音。
「你平安抵达啦。」
玛玛接着将双手伸向空中把死婴抱入怀中，像在演哑剧般，微小的粒子在臂弯上汇聚，而玛玛则面带微笑哄起婴儿。
「肚子饿了吗?」——玛玛说这句话的对象，不是山姆而是婴儿，但却用眼神向山姆表示「不好意思」。随后玛玛将双手伸向天花板，粒子聚成的团块便在空中消散。
「那是什么?」
「似乎睡着了。」玛玛无视了山姆的疑问说道。
她羞赧地将手放在胸口：
「胸部好胀，明明她喝不了，我的身体还是不停分泌乳汁。不过光是做做样子，那孩子就不哭了，也能缓解一下疼痛。」
玛玛看着山姆的胸口笑了出来，在圆舱里的BB微微转动着身体。
「我是那孩子的母亲M a m a。请多指教啰，山姆。」
玛玛伸出右手要握手时，想起了山姆患有接触恐惧症，便将手缩回了。她手腕上的铐环单边未系，悬在空中。
「你应该看得到吧?你身上连着BB。」
粒子形成的脐带像是有生命般，从玛玛的下腹往上攀升。
「没事的，她跟其他BT不一样，只会跟我连在一起，也不会盲目捕捉生者。」
BB似乎能理解玛玛的话般呜咽了一声，欧卓德克也跟着微微动了一下并指向天花板。
「所以，我无法离开这里。」
实验室的墙壁明显塌陷、天花板的裂缝依然存在，实在说不上有被妥善修复过，恐怖攻击的痕迹历历在目。其中一边摆满最先进的工具机，但另一边的角落也堆着损坏的医疗器具和床铺。
玛玛走向墙边的办公桌，一边开口：
「关于那场巨型暴风——」
玛玛对着时不时就起反应的欧卓德克叹了口气。
「让我们大人单独谈谈好吗?」
山姆暂时将脐带拔除，圆舱于是转黑，欧卓德克也停止了运作。投影在空中的是开若尔浓度变化图与时间轴。
「这里是巨型暴风出现时的开若尔浓度，与向你送出警讯时的时机一致，但转眼间又掉回正常值。」
浓度图确实像断崖一样，几乎呈垂直下降。
「这意味着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巨型暴风就消失了。接着就立刻恢复了与你的通讯，这一切都有完整的纪录。」
自己想必正露出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吧。玛玛看着山姆的表情点了下头，开始操作装置。
「而这是你铐环记录的数据。」
玛玛开启的另一个窗口，播放着先前山姆身处的炼狱战场上的惨叫声，同时音讯的3D频谱确实随着时序而变化。
「看来你并没有瞎扯。纪录上的确有时间的变化，虽然在这边只有一瞬间，但你所在的地方时间却持续前进，为何会产生这样的错乱现象?根据我的猜测，你是被困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了。」
此时实验室的灯光瞬间闪烁后又恢复正常，屏幕出现噪声、画面也变得混乱。果然如此，玛玛低声地自言自语。
「可以确定的是开若尔浓度确实不稳定，但还不知道这和刚才发生的巨型开若尔风暴谁是因谁是果。你听过冥滩是没有时间的吧?我在想你可能是被风暴卷进了和冥滩类似的时空。」
那种冥滩真是听都没听过，山姆无言地摇头。
「是啊。不只你亲眼看见了巨型风暴，而且被风暴袭卷的过程也全被记录下来了。从来没有听过冥滩以这种形式侵蚀这个世界。」
「如果那不是冥滩的话，又是什么?」
「总部也在解析你的铐环纪录，或许能推论出你被卷进的地方。」
天花板传来婴儿哭声，灯光也跟着闪烁，因为拔掉了BB的连接，山姆看不见婴儿的身影，只能从哭声听出似乎在抱怨着什么。
「她最近晚上哭得更凶了。」
玛玛瞇着眼向上看，而泪水沿着脸颊流下。这应该不是对开若尔物质产生的过敏，因为山姆并没有过敏反应。
「连接至开若尔网络的区域，开若尔浓度也会上升。」
玛玛擦掉泪水后望向山姆说，「但这数值比我预想的高太多。」
一股寒意涌上颈椎，突然觉得挂在脖子上的邱比连接器变得很沉重，难道我一路上都在散播着危害世人的物质吗?为了拯救亚美利及守护BB，我答应了布桥斯的要求，是我闭上眼假装看不清这一切是场骗局，是我亲手搭起通往亡者世界的桥梁。
「理论刚发表进行应用研究时，布桥斯内部也认识到这是个隐忧而议论纷纷。开若尔网络扩展得越广，开若尔浓度就会相对地上升，因此虽然会牺牲部分的功能，但我在邱比连接器安装了特殊抑制器，好把浓度压在正常范围。虽然这都只停留在假说的阶段。」
「浓度上升和巨型暴风都是它的副作用吗?继续这样串联整个大陆，你们能预想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不否认可能会再发生时空错乱的现象，也可能再触发另一次大规模的死亡搁浅。」
既然如此，必须立即放弃这个计划，山姆摸了摸身上的邱比连接器，是错觉吗?总觉得邱比连接器散发着热气。不论是BB或亚美利的事统统算了，我全都放弃，回归送货员的生活就好。不对，应该要思考不依靠开若尔网络这种危险的东西也能拯救亚美利的方法。这种束手无策的状态使人心烦意乱。
「虽然还在理论阶段，但我已经强化了抑制浓度的抑制器。虽然受其影响，讯号会比预期强度差一点，可能因此无法实现能『完整重现过去事物』的开若尔计算机也说不定。不过将理论上无时间且无限的冥滩这个计算资源，用有限的概念去运用，也没什么不可以吧?即使无法舍弃过去，也未必就要被过去束缚。」
玛玛将一个小盒子置于办公桌上并解锁，里头放着和山姆脖子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新邱比连接器。有了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了吗?山姆半信半疑地伸出手，但玛玛却制止了他。
「不，这还不是成品。」
山姆急忙将差点碰触到玛玛的手收回。
「虽然硬件已经改装完毕，但还需要重写软件。」
「那就重写啊?」
玛玛看似同意般点了好几下头，却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程序代码不是我写的。软件面另有别人负责，只有我的话无法完成升级。」
玛玛望向山姆的方向，但视线却像是穿过并聚焦在山姆身后一般，然而他身后有的仅是抢修过的坍塌墙垣。
「她叫勒克妮，过去跟我同样隶属于第一远征队，目前应该人在山结市。」
山结市是位在玛玛实验室以西的都市，建设在纵贯大陆南北的山脉地带上。虽然因负重、装备、路径选择而有所不同，但根据第一远征队的纪录，要抵达山结市起码得花上半个月的时间。
「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打算去那。」
「也是，那我就放心了。」
玛玛的神情笼罩着阴霾，面容也变得陌生，或许是在修改邱比连接器一事上，有什么不能透露的隐情?抑或在担心即使理论足够完整，实际运作却可能不如预期?而我是否也就一如往常，乖乖当个搭建通往亡者世界桥梁的死亡配送员，一路往西走呢——
突然传来了女婴剧烈的哭声，划破了两人的沉默。那哭声让听的人也不禁悲从中来，本来稳定的灯光又开始反复闪烁，玛玛跑向女婴，将双手伸向天花板。
「不知道她最近是怎么了。」
玛玛一边挥舞着手臂说道，像是要将什么东西赶走般，此时实验室因照明转弱而变得昏暗。
「她好像很害怕。」
山姆将脐带重新接上圆舱后，隐约看见了女婴小小的身影。虽然山姆无从得知女婴是否如玛玛所说的正在害怕，但BB像是感应到女婴的惊惶，也开始啜泣起来。
从天花板裂缝中伸出如手臂般细长的物体，想要抓住女婴，原来玛玛就是想赶走那个。
「可能是另一个世界想带她回去吧。」
玛玛伸长背脊，将女婴拉近自己怀中。
「也可能是她自己想回去。」
女婴小小的手抚摸了玛玛的脸颊。灯光恢复后，欧卓德克的反应也变得和缓，天花板上那晦气的东西也消失了。
「但至少我知道，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玛玛抬起头来注视山姆，同时泪水滑落脸庞。抱着幽灵婴儿的玛玛，身影简直和即将失去骨肉、仍坚定地抵抗命运的圣母如出一辙。
她眼神像是问着「你也发现了吧?」地看着山姆。
「这里，是我当初待的医院。」
玛玛轻柔地抚摸女婴的背，娓娓道来。
怀孕的过程很顺利，一如预期受孕、胎儿也稳定成长，也知道是个女孩子。大家都说我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妈妈了，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她真的很高兴。忘记是谁开始叫她妈妈，自然而然她的昵称就变成了玛玛，渐渐地，大家不太呼喊她的本名玛琳根。在这聚居地，能怀胎是件非常珍贵也非常令人雀跃的事。
不在结点都市，而选择在聚居地的医院生产，是因为她相信若能提供自身经验做为数据，应该能对医疗系统有所帮助。
躺在手术台上，全身麻醉后的她马上进入沉睡状态。
心想着睁开眼就能见到她的孩子。
但醒来后迎接她的，却是肢体撕裂般的疼痛。身体无法动弹，就算睁开双眼，映入的也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连这里是哪都想不起来，胸口受到压迫，每次呼吸都感到肺部如灼烧般疼痛。
玛玛被夹在扁平的手术台及坍方的天花板瓦砾间。我的孩子呢?腹部只感受到塞满石头般的剧痛。远方传来爆炸声，建筑物也随地面震动而摇晃。
救命——甚至连求救声都发不出来。
眼泪扑簌簌地落，嘴里也尝到咸咸的泪水，纵使如此味觉还存在，她还没死。
想再次试着呼救，但却无法顺利发出声音，光是呼吸就费尽全力了。口中开始吐出淡淡的白色气息，缝隙中的阳光也消失，不知不觉就入夜了，冷空气悄悄地夺走体温。一阵猛烈咳嗽后，有股铁锈味在嘴里扩散，也开始喘不过气，应该是血液渗进肺部了。视野一片漆黑，睁眼闭眼已经没有差别，满脑子只想着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突然感受到有东西落在脸庞而回过神来，原来是有水滴正在不规律地滴落。
同时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妳在哪里!」音量大到连自己都吃惊。我的孩子呢?她只闻其声，却不见其影。被压在瓦砾下，连想转动脖子都难如登天，但她能确定的是，有个婴儿——她的女儿正哭着在找寻妈妈。
「我在这里呀!」
她从腹部深处挤出力气喊着，这里!妈妈在这啊!然而到处都找不到女儿的身影。
就这样在累了就假寐、醒来又呼喊之中循环。时而呼喊鼓励着女儿，时而对她唱歌，而她总是会以哭声回应。藉此玛玛可以确认女儿还活着，同时也能意识到，听得见哭声的自己依然活着。
已经不记得搜救队是多久之后才抵达的了。当时她已经对痛觉和寒冷感到麻木，感官几乎停摆。唯独听觉，为了不漏听任何女儿的声音而变得异常灵敏。外头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未曾在这周遭降下过的时间雨来。
黑暗中似乎听见人类的呼喊声，微微转头后，眼角瞥见了一丝光芒。
「有人吗!有谁来了吗!」
搜救队听不见她的求救，而女儿也像在呼救般放声大哭。
明明才刚诞生到这世界，而我也还没能够为她做点什么，却和我同心协力地在对外求援。
「我在这!在这里呀!求你……救救我们!」
搜救队谨慎地将瓦砾移除，并把玛玛拉了出来。玛玛能动后，立即用沾满血迹的手抚摸腹部，下腹流淌出来的血，此刻已经干掉变黑了，消平的腹部感受不到疼痛，此时又传来婴儿的哭声。
「谢谢……」
正要为玛玛戴上氧气罩的女性应声停止动作。放心，别说话，妳已经得救了——穿着布桥斯医疗队红色制服的女性对她说道。
「谢谢……」
玛玛并非看着医疗队的女性，而是望着天花板道谢。
「谢谢妳，救了妈妈一命。」
穿戴BB的工作人员抵达后，欧卓德克立刻展开，指向天花板。
「那就是我的女儿。」
玛玛臂弯里的BT女儿就是这么诞生的。然而诞生这个说法并不贴切，因为玛玛的腹部还连着脐带。
「我和这孩子一直相连着，这孩子无法离开，她连接在这，也被束缚在这。从那天起，我们就没分开过。」
这里是将当时的医院改建而成的实验室，她和死去的女儿两人独自在这生活着。
「妳要一辈子这样吗?」
山姆冲动脱口，但随即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跟玛玛没两样的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不也是?」
玛玛望着山姆的BB说。
「好像睡着了。」
BB闭着眼在圆舱里漂浮。玛玛用脸蹭完女儿的脸颊后展开双臂，婴儿便徐徐地向上飘去，玛玛的脐带也受牵引而攀升。母子两人就像要一起飘向天际般，但她的真实身分并非守护孩子、对抗命运的圣母。我懂了，妳是——
「想麻烦你一件事，可以让我采集你的血液样本吗?」
玛玛严肃的神情让山姆一时语塞。
「回归者的血液很特殊，可以让BT回到亡者的世界对吧?」
先前为了证明血液效果而打造出武器的，就是玛玛本人。尔后山姆只要回到私人间休息就会被抽血，加工成的武器样本亦能让山姆自保。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用途吗?玛玛无视山姆的无奈，径自握住他手臂，而山姆则反射性地想将手抽回——这次并非出于接触恐惧症，而是因为玛玛的手异常冰冷。
「别动。」
她用自己的单边铐环将山姆的左手腕扣住，以极细的针头插入静脉。
「我想做个小测试，这或许会成为你的新武器唷。」
「玛玛，妳果然——」
「好了。」
玛玛边说边点头。是吗?山姆回话时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但玛玛却不是。
「抱歉山姆，能让我们独处一下吗?这里能跟总部联系，也能保养你的装备，在你的血液测试结束前稍微休息一下吧。」
在小型的私人间中，有张想必是刚用开若尔打印机制成的床，看起来还很新。部分通讯设备已改造成可使用开若尔网络，但没有淋浴间和BB的育儿箱，因为这两者玛玛都用不到，也没必要设置。想到接下来前往山结市的路程和耗时，便开始顾虑起BB的状态，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让它和静母连接，舒缓一下压力。
母子之间的连结到底是什么呢?
山姆没有任何有关生母的记忆，也未曾从布莉姬和亚美利那听闻关于生母的具体描述，但母亲这个存在，却持续潜伏在意识深处。
胎儿是母亲的一部分，还是从在子宫内开始成长时，就已经成为他人了?不论何者，母亲都会将胎儿包覆着。即便出生后，母亲对孩子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皱着眉头，抱怨胸部会胀痛的玛玛。不论孩子是生是死，这名为母亲的程序仍会照常运作，即使呈脑死状态、没有物理接触，BB的母亲也能提供孩子所需的环境。
母子之间是何时开始分离的呢?对至今未见过生母的山姆来说，这或许是永远不得解的结吧。
——所以，我依然困在这。
山姆抬头发现伫立在眼前的亚美利，立刻意识到这是全像投影，然而音频和影像动作并不一致。虽说此处离缘结市尚有一大段距离，但这影音落差的情况实在反常。
「亚美利。」
山姆呼唤她，亚美利却呆若木鸡。
「席格斯和他的手下来了。」
亚美利就像个由新手操作的木偶般，僵硬地上下摆动双手，她似乎听不见这边的声音，这应该是单向的通讯。
「他们终于抵达缘结市了。我已无路可逃，所有人都死了、城市也毁了，远征队的成员还有市民都被杀了。」
原本占领当地、将亚美利当成人质的分离主义分子，也被席格斯的势力歼灭了吧。即使山姆抵达最终目的地，也失去交涉余地了，与席格斯的冲突势必无可避免。
「这里爬满了BT，但我还是成功溜了出来，顺利和你联络上。」
亚美利投影如沙雕崩塌般溃散，仅剩音讯。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目前虽然还没事，但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山姆，只要你继续扩展开若尔网络到这里，我就能重获自由，就能和你一起回到东方了。」
连音频也突然爆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旋即消失，通讯设备也像故障般再也发不出声响。
「亚美利!」
明知徒劳，山姆还是对着没有人的空间大声呼喊，亚美利没有响应，只剩不安倍增。
——山姆，我等你。我在冥滩等你。
山姆听见不是来自通讯器材的声音。也可能是自己的幻听吧?不论亚美利、我还是玛玛，所有人都被束缚，身陷泥淖之中。
★
屏幕无预警地一黑，实验室跳电了，而备用电源也没有启动。断电前一秒，从山姆休息的房间里传来刺耳的杂音。
实验室顿时笼罩在漆黑中。
虽然之前只有跟山姆说明过开若尔浓度剧变的状况，但这只是风暴的结果，而非起因。可想而知的是，这么简单的事山姆大概也知道，只是大家对于巨型风暴的产生和山姆的异时空体验尚无眉目(骗人，应该有点头绪了吧)，但山姆明白在这实验室发生的异状，起因正是他自己。
这一切的预兆，是在山姆穿越原爆点、开始朝湖结市以西扩展开若尔网络时才出现的。开若尔网络可运行的区域，是以中继点为中心三百六十度向外展开，强度的峰谷亦如同心圆般扩散，即使不在区域内，所受的影响也会逐渐加深。
随着山姆越往西行扩展开若尔网络、越接近这间实验室，那孩子的状况就越差。
开若尔网络导致开若尔浓度上升，进一步缩短了与亡者世界的距离。那孩子应属的世界，正朝这里逼近。
如果置之不理，恐怕会造成无可弥补的后果。而玛玛首先联系的并非总部，是山结市的研发人员勒克妮。
如同我们先前担忧的，邱比连接器确实存在缺陷。
如同预期，勒克妮未对这样的文字讯息表示任何反应。
邱比连接器必须进行修改，而我需要妳的帮助。
果然还是没回应。不管发几次信都一样，音讯或全像投影更是一开始就被拒接，似乎连总部都无法联系到她。
联络不上勒克妮，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本来就不可能联系成功，妳心里早就有底了不是吗?)。山姆正亦步亦趋地往这里靠近，女儿哭泣的次数也随着开若尔网络扩展愈发频繁。
而玛玛面前摆着的，只有两个半成品。
一个是新邱比连接器，另一个是新铐环。只要山姆还没抵达，这两项装置皆不可能完成。玛玛以此为借口，姑且逃避了决断的时机。
山姆终于还是抵达了。多亏山姆的血液样本，才得以迅速完成新铐环(就这么完成了呢)。
必须做出抉择了(明明心意已决)。
拿起铐环，女儿还在睡觉，现在正是时候。用这个就能把这孩子送回那个世界了。不这么做就无法修改邱比连接器。她一手放在下腹部，闭上双眼，启动铐环、切断与女儿的连结。
但却没有任何变化，为何?我的假设出错了吗?由我本人无法切断?
再次聚精会神，确认自己与女儿连结的脐带，用铐环紧贴脐带缓缓切割，身体虽不感觉痛，但胸口深处却萌生痛楚。结果与刚才并无二致。
女儿似乎醒了，实验室重现光明。
随着电力恢复，通讯设备和各项机械开始重新启动。屏幕再次显示断电前，玛玛正在阅读的文字讯息。
『把我的女儿还来。』
那是勒克妮最后传来的文字。
玛玛听见背后传来滑门开启的声响，便将屏幕关闭。山姆进到实验室。
「有稍微休息了吗?」
对于玛玛的询问，山姆含糊地摇摇头。说有不对，说没有也怪怪的。胸前戴着圆舱，背上也背着背包的山姆全副武装，一副随时准备动身的模样。
「在你出发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玛玛竭尽所能克制声音不要发颤，并向山姆展示刚改造完成的新型铐环。
「功能和以往相同，但加入了武器功能。这是用你的血液制成的。」
打开铐环，露出内藏的深灰色刀刃。
「铐环表面以金属纤维镀膜，而纤维里则浸透了你的血液。」
山姆往后退了半步，就像看见太过刺眼的东西似地紧皱眉头、抿起双唇，双手也更加紧握住肩上的背带。
「BT是以脐带与另一个世界相连的，脐带能将那个世界的亡者，带到生者的世界来，当脐带将反物质与物质结合时，便会引发虚爆。你的血液可以在不触发BT及虚爆的状况下，抑制构成它们的反物质。只要运用这个特性，就有办法切断它们的脐带。」
明知不需要，玛玛还是再次做了说明，只是对象并非山姆，而是自己。山姆背对身不看铐环，玛玛则缓步走向他。
「只要切断连结，BT就会回到亡者的世界。没有BT就不用担心会发生虚爆。」
是这样没错吧?她让开始哭闹的婴儿吸吮着乳头。
「所以，把我和这孩子的脐带切断吧。」
「妳自己动手就好了吧。」
山姆的太阳穴浮现青筋，玛玛不清楚他是感到愤怒还是在怜悯她，只知道山姆正努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想必是顾虑到我与女儿的关系吧。
玛玛像在守护埋首胸前熟睡的女儿般，手臂愈加发力，连背都蜷曲了。暗自心想，自己现在看起来应该十分娇小吧。
「抱歉，这孩子会怕。我知道自己这样很坏。我当然试过了，但没办法，我似乎没有再次杀死这孩子的资格，就算切断了脐带也还是一样。」
怀抱女儿的玛玛，肩膀颤抖着。
「我必须与这孩子分开，必须前往山结市。你独自前往山结市的话会被拒于门外的，她不只不见布桥斯的人，也拒绝加盟UCA。」
「妳说的是那个能改写邱比连接器的研发者——勒克妮吧?」
「勒克妮就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她绝不会原谅我和布桥斯，我必须亲自去见她，所以我得和这孩子分离。山姆，只有你能完成我的心愿。你愿意听听我和勒克妮的故事吗?」
我俩在出生前就有如一心同体般亲密。
上古时期，有两颗陨石同时坠落在地球，那两处陨石坑分别被命名为勒克妮和玛琳根。
我们在诞生到这个世界前就会彼此对话。虽然咨商师诊断这是我们透过回溯而虚构的记忆，但对我们而言这就是真实。不管怎么说大家都不相信(毕竟那时我们还没掌握能够说明清楚的词汇)，但我们确实记得在陨石撞击地球、造成陨石坑之前的记忆。
也就是说，我们有在妈妈子宫里的记忆。我们在子宫里时是连结在一起的，是指身体上的哦，也就是所谓的连体婴状态，是出生后才透过外科手术将身体分开的。但我们还是能理解彼此的思考与情感，我们拥有双胞胎特有的心电感应能力。
这种感应能力，让我们顺利理解开若尔网络的构想。所谓的自己，在我们被送往这个世界之前早已存在，这也就是开若尔网络所链接的过去。能够直观理解这概念的我们，促成了邱比连接器的开发。
我们身为第一远征队的成员，皆以西行为目标。
但途中却发生了悲剧。
通过原爆点抵达湖结市，再经过中央结市到达南结市，并完成通讯系统时，勒克妮的恋人意外身亡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恐怖攻击，单纯是由于物料倒塌造成的意外。堆积如山的货柜倒塌时压死了他。如果是恐攻说不定还比较好，能将一切归咎于恐怖分子，也有怨恨的对象，我们便能怀着对阻碍美国重建的恐怖分子的憎恶继续迈进。
但我们无法接受他死于这样平淡无奇的意外事故。
为什么?这是个永远没有解答的疑问。就是件有如荒野中布满岩石般自然的事情罢了。身为布桥斯的一员却拘泥于儿女私情，太不应该了。事关重建美国的民族大义，应该要继续往前迈进才对，远征队的某个成员如是说。
开什么玩笑!勒克妮自从那个意外之后就性格丕变。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身为布桥斯的成员就必须隐忍?为什么非得重建美国?
勒克妮被困在无解的牢笼里，甚至有了上吊轻生的念头。我感受到她诀别的意志，多亏双胞胎的心电感应，而能及时阻止她，但却无法填补勒克妮的缺憾。
我不是勒克妮。
就算能同步感应她的哀伤，却无法分担她的悲痛。
所以(所以?)，我问了她，要不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出生时的外科手术影响，我们的身体都无法生育。
勒克妮是子宫异常，玛琳根则是卵巢无法制造卵子。我坦然接受这个事实，毕竟我不在乎能否生小孩。但勒克妮跟我不同，她坠入情网后变得想生下恋人的孩子。
于是我就向她提议。
生下孩子，重现恋人的基因吧。为了确保各结点都市的遗传基因多样性，远征队的成员都被强制要求提供精子和卵子，因此只要勒克妮点头，便能达成心愿。由我提供子宫，代替勒克妮怀胎。人工授精过程很顺利，但之后便急转直下。
我在医院待产时，医院遭受恐怖攻击而损毁，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了卦，我和勒克妮也断绝了联系。
不知为何，双胞胎的心电感应失灵了。得救之后我有试着与勒克妮连接，告诉她我没事，但是——孩子的事情却说不出口。就连我自己都还厘不清头绪，不知道孩子到底是生，还是死。
我必须花点时间消化，而这段期间拉开了我与勒克妮的距离，最后便再也无法恢复了。
『把我的女儿还来。』
面对勒克妮无数次的控诉，我却无能为力。于是我便把「山姆抵达的日子」当成最终期限。
勒克妮自行退出布桥斯后，加入了山结市的领导团队。勒克妮是开发开若尔网络及邱比连接器的要角，又是熟知相关危险性的研究者，理所当然受到山结市市民的热烈欢迎，然而这一切皆肇因于两人间的误会。
实在是很笨啊(是啊，真是个笨蛋)。
如果我当初能诚实转达小孩的事，现在的情况是否大不相同?双胞胎的心电感应也能恢复，或许就能理解彼此了。
但我办不到，我是那么样地爱着女儿啊。我深爱着肚子里的生命，甚至想独占她。
我必须断绝这情感及自私的执念，将我们之间的结解开。把这孩子送回那世界后，和勒克妮见面，把一切都告诉她。重新携手改造邱比连接器，团结整个世界。
这就是造成这世界停滞不前的我，最后的使命。所有的症结点都在我身上。
所以拜托你，山姆——
玛玛松开了紧抱着女儿的双手说着，进入梦乡的婴儿就这么轻飘飘地飞上天。
她抓紧脐带示意山姆。
玛玛此时感受不到时间，也听不进任何声音，只专注地盯着山姆吐出的白色气息。
她只能祈祷山姆下一秒就连接BB圆舱，为她拿起铐环。
「这不是杀人，而是解放我和这孩子的葬礼。我无法自己切断脐带，我猜是因为我也是亡者的缘故，亡者无法为彼此送行。所以不管怎么对自己喊话，都无法消除我对这世界的执念，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BT产生呢?所以，拜托你山姆，由生者的你来断开这连结吧。」
山姆的BB开始闹起别扭，从他的反应看来像是误以为「断开连结」指的是自己。不是唷，并不是要切断你和山姆的连结喔。
自铐环弹出的刀刃，反射着暗淡的光芒。山姆走近玛玛。无数细微粒子汇聚成的脐带，飘浮延伸至天花板。
玛玛紧闭双眼，泪水同时滑落脸庞。
她下意识地咬紧牙根，屏气凝神。接着，山姆挥落铐环。
脐带形成的粒子就此逸散。
天花板传来哭声。然而飘荡在该处的并非婴儿，而是一名大腹便便的成人BT。原来那才是真正的我吗?随着脐带崩解而失去效用，人影的轮廓逐渐模糊、消散，哭声也永远止息。
「永别了。」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的玛玛，就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浑身瘫软。已经无法凭一己之力支撑这具肉体H a了，山姆虽然紧抱着这肉体H a，却没有引发任何接触恐惧症的症状，或许是因为自己已无法再传递生者的体温了吧。
「谢谢你，山姆。请带我到勒克妮身边。」
★// 山结市
勒克妮突然觉得左脸颊感觉有异样，发现是温热的泪水，鼻子深处也充满异臭。这是冥滩接近时会产生的反应。这感觉久违了，但屏幕上的开若尔浓度却没有显着的变化。
自从获知布桥斯派出第二远征队，并开始启用开若尔网络的消息后，她就逐一监看着浓度的变化。也如同她先前所担忧的，东边的区域已观测到明显的差异。
邱比连接器和开若尔网络果然有着根本上的缺陷。只要将冥滩做为通讯的途径，就越容易受到影响，这种事任何人用膝盖想都知道。即使不用开若尔网络来做精密观测，改成解析当地报告，或设置在周遭搁浅地带的测量器数值这类不精确方法进行，东边的变化仍显而易见。
勒克妮和双胞胎姊姊玛琳根曾齐声要求，应立即修改邱比连接器，并缩小网络的规模，但这建议并没有被采纳。总统发言人顽人表示计划不允许任何变动，于是第一远征队便半推半就地与亚美利一同启程，建设基础设施，并持续组织分散于各处的人类社群。勒克妮所属的后发部队，负责基础设施的建立及保养，并持续进行研究、开发，以及从事死亡搁浅现象的调查分析。
分离主义和孤立主义分子的偏激行为，随着远征队的进展而增温，但这只是更加坚定布桥斯重建美国的意志罢了。开若尔网络的链接是对付威胁的铜墙铁壁，能藉此共享情报与技术，并运用开若尔打印机制造各种装备。而最关键的是，大家若能一同秉持重建UCA的信念，遑论恐怖威胁，纵使是死亡搁浅这样的难关也能正面克服。
布桥斯的主张，仅仅只是政治宣传的口号。
创造共同敌人，只为同仇敌忾。
脑袋在想什么?勒克妮恶狠狠地说。有必要竭尽心思扩展开若尔网络吗?玛琳根也曾噘着嘴发牢骚过。
姊姊，曾几何时妳变了?何时开始当起玛玛了?
冥滩是属于个人的枢纽，造就各人不尽相同的生活方式，死去时也都是独自一人。但正因为拥有独立而相异的冥滩，人才得以相互连结。一种弹性宽松的纽带——依照勒克妮和玛琳根的认知，能实现这种理想的手段，就是开若尔网络。
如今却被当成宣扬UCA重建理念的道具。
开什么玩笑。只是这种用途的话，一般通讯手段就够了吧?就算有些限制。
当远征队通过原爆点、掌控大陆中央区域时，她们再次向上级提出限缩邱比连接器及开若尔网络规格的建议，但总部及先遣部队的亚美利皆否决了她们的提案。上面的意思是，即使早已搭建好既有的基础通讯协议设施，仍无法确保开若尔网络能正常启用，因此必须将所有机能发挥到极限。此外总部也准备了与邱比连接器运作机制不同的安全装置，哪怕发生最坏的情况，也能保障结点都市的安全。
一方面是系统实在太庞大，一方面也为保持机密性，能掌握其全貌的人其实寥寥可数。总是把团结挂在嘴边的布桥斯，内部却净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即使如此，她们仍打算靠自己完成改造邱比连接器的构想。
当远征队抵达南结市时，勒克妮和玛琳根要求驻留在相邻的聚居地，因为那里还残存着旧美国时代开发的对撞机。虽然已不堪使用，里头储存的庞大数据仍具有无可取代的价值，也有助于新型邱比连接器的开发。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计划是，要在这聚居地透过人工受孕的方式，生育她们两人的孩子(不，是他和我们三个人的吧?)。
但事与愿违。因为人力不足，无法变更当初的人力配置计划，勒克妮奉命前往山结市。不过有着双胞胎的心电感应，总会有办法的。对姊妹俩而言，心电感应是运用在母亲子宫时所连结的冥滩进行的通讯(每个人都各自连结着不同的冥滩，但我们的冥滩却是交迭的)，几乎就是开若尔网络的雏型了。
玛琳根的奉献逐渐治愈了勒克妮受伤的心。她也会制作给婴儿玩的线绳玩具，送到玛琳根的所在地。
玛琳根怀胎的过程，勒克妮也像亲身经历般感同身受。
刚才，她踢了肚子一下耶。
两人分享了相同的欢笑。
紧接着悲剧发生了。那并不突然，至少对勒克妮来说如此。越接近临盆，玛琳根与女儿的连结就越强烈。纵使她代理受孕的是我们两人的女儿，但实际上与女儿脐带相连的就是玛琳根。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嫉妒，也明白这情绪太过丑恶，却难以克制。甚至不能原谅玛琳根被叫作什么「玛玛」。
得知聚居地遭受恐攻，玛琳根(我才不会叫她什么玛玛)也遇害时，勒克妮最先担心的是女儿的安危。
那孩子没事吧?
没有回应。
玛琳根的冥滩被关上了。虽然接到母子两人皆获救的消息，却没有任何来自玛琳根的回复。
如果双胞胎的心电感应失灵的话，那就试试看一般的通讯吧。全像投影、音频、文字讯息，全都试过了。
『把我的女儿还来。』
发出了无数次讯息，却未曾收到任何回复。她从起初单纯的绝望中，诞生出了不下绝望的愤恨。因为无法得知真相，那股憎恨便无限膨胀。
其中也包含了不透露任何消息的布桥斯。
会开始接触山结市的自治团体，也是以此为契机。亚美利的先遣队虽然一直鼓励大家加盟UCA，但是否并入开若尔网络并加盟，在第二远征队带来邱比连接器之前，都还有时间斟酌。期间布桥斯的人员皆驻留在建设于都市外围的配送中心，除非情况特殊，否则原则上不会进入都市内部，也不会干涉内政。
勒克妮退出布桥斯，虽然并未获得官方核准，但她利用工程师的特权，擅自将铐环丢弃了。
她主张着开若尔网络的危险性，加入了山结市的决策团队。
乍看之下如此，事实上她是为了报复玛琳根及布桥斯的背叛。他们既然单方面断绝与我的联系，我也要以牙还牙。
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布桥斯派出了第二远征队，而整支队伍竟然只有一位名为山姆･布桥斯的男子。
勒克妮的左眼持续流淌着泪水。
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悲伤，下腹部传来疼痛的感觉。很久没感受到这种感应了。
『姊姊，妳在附近吗?』
从那时起便停滞至今的时间，一口气获得解放，不停地灌了进来，差点将勒克妮吞没。
眼泪也无法控制。
★
山姆察觉到背上玛玛的状况有异。
「妳还好吧?」
山姆依旧面向前方询问着。霎时，才刚飘下的雪花便狂暴起来，转眼成为暴风雪。乘着侧风而来的雪花袭满全身，踏出的每一步都雪深及膝。
自从离开玛玛的实验室之后，才每走一小段路就景色丕变，先是从平地变成陡峭的山岳，而现在则只有一片茫茫白雪。
除了急遽下降的温度外，积雪与岩石更是让人寸步难行，不论怎么走都像是在原地踏步。即便身穿具有隔热功能的装甲，也换上了耐寒靴，但冷空气还是不讲理得侵骨蚀髓。趾甲剥落的脚趾已经没有感觉了，再这样置之不理的话迟早会冻伤的。
但这仍不比背上的玛玛来得更让山姆担心。
回想刚出发时，玛玛还自顾自地三言两语谈论着勒克妮跟女儿，随后便陷入沉默。
是寒气让她发困了?还是体力消耗过度?抑或山姆的预感成真了——然而不管怎么想也都只是瞎猜，或许是这场暴风雪，将玛玛的气息盖过了吧。但对此时的山姆而言，无法转头确认反而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山姆依稀感觉到背上的玛玛放松下来。
「我没事喔，山姆。」
虽然声音微弱，但并不虚弱。
「我好像可以听见勒克妮的声音了。」
山结市就在这座山头之后了。
「山姆啊，勒克妮越来越近了呢。多亏有你的帮忙。」
然而风雪越来越大，把玛玛的声音都吹散了，所以山姆完全没听到玛玛说了什么。
对不起，勒克妮，真的很抱歉。
★// 山结市
玛琳根在这附近，那个让我恨之入骨，心心念念的姊姊终于来了。
两人的冥滩开始共鸣，双胞胎的连结又恢复了。
像是全像投影般，无数的场景在眼前一鼓作气展开。
崩落的病房天花板压住下方的玛琳根，还有受到压迫而胎死腹中的，我的——我们的宝宝。虽然玛琳根最终被救出，但从此无法离开，只能用尽所有手段想与我取得联系。(我也一样啊，姊姊，想和妳联系却完全无计可施。)
『把我的女儿还来。』
唯一成功传达给姊姊的，只有这带着纯粹憎恶的句子。
玛玛虽无法离开，但仍努力地想改造邱比连接器。为了与勒克妮见面，不断地研究并尝试与女儿分离的手段，本想自行藉由山姆的血来切断脐带，结果只换来无数次的失败。最后不得已将此事交给山姆的姊姊，正由他背着，在前往这里的路上。
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并不是断了连结。明明连接着相同的冥滩，却因入口不同错身而过了。
勒克妮拔腿从私人间冲出，经过地下通道，一路往布桥斯的配送中心狂奔。甚至连搭电梯到地面的等待时间都度秒如年，电梯门一开马上连滚带爬地冲上前。
运作中的集货终端机旁站着一名送货员，自他头顶及肩上融化的雪，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积水。
山姆･波特･布桥斯，将姊姊——玛琳根，将玛玛一路背到我身边了。
「玛琳根!姊姊!」(勒克妮，我们终于见面了。)
随后赶到的布桥斯员工搬来担架，山姆便让玛琳根横躺于担架上。有如虫蛹一般被放入搬运袋的玛琳根轻闭双眸，嘴角流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对不起，姊姊!」
勒克妮俯身与玛琳根额头相碰。此时玛琳根的左眼流下了黑色泪水，而勒克妮亦从右眼回应了一样的泪水。
玛琳根用颤抖的手，拿出手工制的线绳玩具，这是双胞胎连结尚未中断时，由勒克妮寄来的玩具。
「对不起，我没能守住妳的孩子。」(没关系的，姊姊。妳不必再道歉了……)
勒克妮擦去黑色泪痕，紧紧握住了玛琳根的手。玛琳根先是如释重负地看着，随后便将视线转向山姆，同时山姆也将背上另一件货物转交给勒克妮。
「拜托妳修好他的邱比连接器。」
玛琳根已奄奄一息。好了姊姊，不要再说话了。
「我们需要妳，这只有妳办得到。虽然救不了我们的女儿，但有它就可以拯救这个世界了。我爱妳，勒克妮。」
我也是，姊姊，我也爱妳。
玛琳根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眼睛也轻轻闭上了。
玩具从玛琳根手上松脱而落地，伴随着清澈的声响，滚到了勒克妮脚边。似乎还依稀能听见两人的女儿见到玩具时的笑声。
玛琳根就此自这个世界解放了。
★
山姆在私人间收到勒克妮的联络。
邱比连接器已修复完成——动作真快。抵达这边到现在也不过才几个小时而已。
山姆来到了勒克妮兼作实验室的私人间。相较于身穿坦克背心及工作裤的玛玛，勒克妮则是以一身蓝黑色连帽斗篷迎接山姆。玛玛的遗体仰躺在墙边一张简朴的床上，面容安详得像是随时会醒来。
「我依照姊姊的要求修好了。」
这句话听起来与其说是通知山姆，倒不如说像是在对玛玛交代一般。
「放心吧，抑制器现在应该能正常运作。」
勒克妮说着，抬头看向山姆。
「效率快到难以置信吗?因为硬件已经事先改造成先前与姊姊讨论过的样式，所以我只需要确认当时的编码，重新组译一下就行了。」
山姆接过新的邱比连接器，挂回脖子上。这对双胞胎虽然错过了彼此，幸好前进的方向相同，最终仍殊途同归。
「出事的时候，被压在瓦砾下的姊姊其实已经跟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丧生。她的灵魂K a早就去了亡者的世界，只是藉由女儿，勉强连接残留在这世界的肉体H a罢了。」
勒克妮弯下身轻抚玛玛的脸庞。
「姊姊自己想必也察觉到了吧。」
没错吧?勒克妮用这样的表情望向山姆。
「所以她才一直不把铐环戴好，不想记录生命征象。这明明是她的得意之作。」
勒克妮同时取下玛玛右手腕上只戴了单边的铐环。
「姊姊也是拚了命地在守护我们的孩子，虽然方法有点笨拙。」
这次换勒克妮的左眼流下了眼泪。滴下的泪水正好划过玛玛右脸，像极了玛玛也跟着哭泣般。
「好了，走吧。我已经联络了山结市的行政部门，说我们也要加盟UCA。山姆･波特･布桥斯，你就用那个邱比连接器启动开若尔网络吧。」
勒克妮接着走出房门，往地面层移动。
山姆站在运作中的终端机前，将手上的邱比连接器展现给勒克妮看。那是双胞胎重新绑起的结。
他将金属片置于眼前的接收器上方，另一边，勒克妮也正屏息看着。伴随惯例的飘浮感一同感受到的，是在鼻腔中扩散的冥滩气味，不禁让人眼眶泛泪。然而这次的泪水不单只是平常那种身体反应，还蕴含了玛玛与勒克妮展现的温暖情谊。
「连接在一起了，我们又合而为一了。」
勒克妮哼唱般轻声念着。她将双手交叉，并用左右掌交错着包覆自己的脸颊。山姆再次注意到时，她的眼睛已不知不觉成了一蓝一绿的异色瞳模样。
「像是又回到了子宫里。」「是啊，真令人怀念。」
勒克妮与玛琳根互相对话，而山姆仅仅只能在旁看着这一切。这情景将会永远烙印在脑海，甚至今后仍会不断想起吧。玛琳根的灵魂K a，就这样回归到勒克妮的肉体H a中。
「山姆，谢谢你。多亏有你，我们才能又再次合为一体。」
这美妙的和声令人难忘。
勒克妮与玛琳根失去了她们的女儿，从一段连结中解放，而现在又再次连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