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Ⅷ 克里夫
山姆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条陌生的老旧街道上。是在美洲大陆绝对看不到,用石块和砖瓦组合而成的市街。除了炮弹声与枪声外,宛如野兽嘶吼的重型机械声也化为声音的团块震撼四周。
划破天际,发出刺耳声响飞过的巨鸟,原来是飞机。那种东西居然能够反抗重力飞在天上。山姆第一次目睹自己只有在知识中知道的飞天机械。
为了避开枪林弹雨,山姆逃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栋废墟中。无线电这时启动,连上通讯。是亡人打来的。
『山姆吗?』
山姆还没叫出对方的名字,无线电就传来感觉很不安的声音。
「怎么了?你在哪里?」
『我不清楚。看来我们被卷入那场暴风了。既然能够连上无线电,代表我们的距离应该很近吧。我和BB都没事。我在一个像是下水道的地方,应该还没有被人发现才对。』
不知何处发生爆炸,震撼山姆所在的废墟。从天花板撒下砖瓦。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下水道的入口。于是我逃到里面,结果迷路了一段时间。我有看到你之前描述过的那个男子,他跟骷髅士兵在一起,所以应该不会错。那人拿着一个婴儿娃娃。』
大概是为了消除心中的不安,亡人变得比平常还要多话。
『我猜这里应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位置是欧洲的某处。我刚刚在逃窜的时候,有一瞬间看到战车和战斗机。』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是那方面的爱好者啊。』
我可没听过。但山姆并没有这么回应,而是说道:
「你附近有什么易于辨认的东西吗?我过去救你跟小路,然后击败那男人。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回去了。」
山姆其实并不是很确定,只是因为上次的经验如此所以说出来而已。但如果不这么做,也没办法突破现在的状况。
『有一座哥德式的建筑。虽然因为大半已经毁损所以我不是很确定,但并不算太老旧。想必是哥德复兴时代的建筑。该怎么说呢?就是外型有如森林,有好几根像树木一样的尖塔竖立在屋顶上,又高又大的建筑物。』
亡人讲的东西山姆只能理解一半左右。这家伙难道也是个建筑物爱好者吗?山姆如此嘀咕着,走出了废墟。
途中,山姆捡起了一把掉落在废墟的步枪。这比上一次的战场上捡到的东西还要轻,而且感觉更好用的样子。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可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枪械就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简直教人不敢相信。这么说来,核武好像也是在这时期开发出来的。早在很久之前,人类就造出了毁灭自己的工具。
亡人描述的建筑物很快就被找到了。有如森林的外观——虽然前提是山姆自己的理解正确,不过应该就是那栋建筑物没错。正如亡人所说,这地方也是大半都已崩塌,但出入口并没有被堵住。
山姆穿过大厅,走下通往地下的阶梯。从张贴在大厅墙上的布告看起来,这里大概是开放给人民使用的公共建筑吧。虽然说那些布告不是英文而是德文,所以山姆并非很确定就是了。
霎时,伴随一阵剧烈的轰响,山姆感受到彷佛从底下往上弹起的强烈震动。光是用手撑着墙壁让自己保持站立就很吃力。而且震荡才刚停息下来,紧接着又是断断续续的炮弹爆炸声响与人的叫唤声。看来自己移动到战斗地带了。
山姆推开地下室某个角落的蓝绿色铁门,闯进地下道中。
这地方弥漫着腐水的臭味,湿暖的空气围绕身体,也隐约可以闻到血与火药的味道。爆炸声再次传来,让隧道剧烈震荡。
「亡人,你在哪里!」
自己的声音回荡得教人毛骨悚然。彷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山姆一样。
「山姆!这边!」
循着亡人的声音,山姆进入隧道深处。
亡人抓着铁栅栏呼唤着山姆,另一边的臂弯中抱着圆舱。
「山姆!这边,快过来!」
山姆制住激动的亡人,视线看向圆舱。亡人因此回神,从铁栅栏的缝隙间递出圆舱。
「小路。」山姆接过圆舱,忍不住叫了一声。但BB或许在睡觉,没有反应。
「小路。」又叫了一声名字后,被打断睡眠的BB不太高兴地哭了起来。
「小家伙应该可以正常运作了。让我看看。」
亡人硬是把圆舱抢了过去。本来以为他是要对圆舱进行什么调整,但他却只是将圆舱抱到胸前静静摇荡。那是在哄婴孩的动作。BB于是停止哭泣,亡人一脸得意地看向山姆。山姆顿时无言回应。小路已经忘记我,变得跟亡人亲近了。
讽刺的是,一阵爆炸轰响含糊带过了这份尴尬。想必是炸弹之类的东西落到地面了吧。地下道整体都震荡起来,从天花板落下砖瓦碎块。近处传来士兵们盘问何人的声音。亡人紧抱住圆舱保护着BB。
「这里或许是冥滩的一种。命丧战场的人们心中的怨恨与遗憾充斥四周的冥滩。」
将圆舱递给山姆的同时,亡人如此呢喃。
「如果这里和上次是同样的场所,让我们回去的关键肯定是那个男人。」
山姆把圆舱装到胸前,教人怀念的重量回来了。
「在我解决他之前,你就躲在这里吧。」
说着,把脐带接到圆舱上。
「怎样?记忆还有残留吗?」
对于亡人的询问,山姆默默摇头。圆舱里的BB露出才刚出生般纯粹的表情。这孩子果然把一切都忘掉了吗?
欧卓德克伴随鸣响启动。传感器部分急速旋转,接着立刻变成十字型。那个男人的脸瞬间闪过山姆的脑中。
这孩子虽然把我遗忘,但还是会对那男人做出反应。欧卓德克所指的应该就是那男人的方向。
「山姆,我开始能理解为什么BB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了。」
亡人看着圆舱如此说道。
「这个小家伙身为装备,无论生或死都不受到允许。但是它毫无疑问地与我们相连在一起。」
「这小家伙可不是装备,它叫小路。」
就算它把我的事情都遗忘,它依然是小路。山姆轻抚圆舱,朝下水道的出口迈出步伐。
★
钟声传来。是教堂的钟。
响彻战场的钟响并不是为亡者镇魂,反而是鼓舞他们,让他们苏醒的声音。
即便穿过空中的轰炸机投下多么大量的炸弹,教堂的尖塔都没有遭到破坏。炸弹有如唯恐触怒国王的忠实家臣般,在接近钟塔之前就自行改变了轨道。在地面来去的各种飞弹或枪弹也都不会击中钟塔。直到对世界抱有遗憾的亡者们全部醒来前,这个钟响都不会止息。是某个人如此下令的。
透过量产亡者的兵器,没有死亡自觉的人们纷纷化为亡者。如果人生是一篇文章,他们就是没能画下句点便断绝了生命的存在。现在为了寻求句点而苏醒了。
在不断摇荡的挂钟下方有一面巨大的蜘蛛网,上面黏了好几只脏掉的婴儿娃娃。有的头部破损,有的手臂断裂,有的肚子开了洞。其中一只彷佛痉挛发作似地震动起来,一边的眼皮随之激烈开合。无法哭泣的娃娃正拚命地想要表达什么讯息。
躺在蜘蛛网中央的男人对那无言的声音做出反应,醒了过来。
他发现句点了。
男人拨开缠在身上的丝线,犹如芭蕾舞者般优雅地落下。
来吧,从这里再次开幕。耳边可以听到什么人的声音。把你没能撰写到最后而中断的故事在这里完结吧。头上冒出火焰,彷佛在祝福那男人醒来。是蜘蛛网在燃烧。火花如雨水般洒落。男人从胸前口袋掏出一根烟含到嘴上,用那雨滴点燃。深深吸进一口,吐出白烟,面露浅笑。
找到了。
白烟消散后,取而代之地在男人周围出现四名士兵。没有皮肉,只有骨头的士兵。男人抛掉烟,高举起手臂。
接着将手挥落,不发一语地对士兵们下令。进攻。去把句点夺回来。男人默默望着士兵们散开行动。去把捉着那个孩子不放手的男人叫到这里来。
★
山姆一走出下水道,就遭遇到激烈的轰炸。是战斗机投下的炸弹。虽然离山姆的位置有一段距离,但还是震耳欲聋,振荡脏腑。必须把那个男人找出来才行。山姆确认欧卓德克所指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一栋像是教堂的建筑物。
然而那模样却非常奇妙。明明基部被破坏得不留原型,直指天空的尖塔却完好如初,自行立于上方。山姆即使不懂建筑构造方面的学问,但光靠常识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下面支撑的部分崩塌倒坏,却只有尖塔若无其事地耸立其上。虽然从远处难以判断,不过那看起来似乎连一道裂痕都没有。也没有被火熏黑的部分。在这个眼见之物皆为攻击对象,一切都破坏污损的场所,唯有那座塔彷佛被视为圣物,受到保护。
欧卓德克笔直地指着那个方向。
那个人就在那里。
但是要如何过去才好?这地方子弹飞来飞去,轰炸没有一刻停息,烈焰燃烧至天空,士兵们无时无刻都在叫唤。就和上次一样,这里是亡者与亡者互相杀戮的战场,而且残杀的手段比上次的战场还要大规模。山姆仰望战斗机的影子,感受手中步枪的重量,切身体认到这个事实。
石板街道上零星设置的破损拒马,崩塌的沙袋,翻倒的战车,倒塌的建筑物,山姆只能沿着这些遮蔽物后方移动,小心注意别让自己被卷入战斗中。士兵们惨死的叫唤声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几乎都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山姆不经意想起核弹。光靠一发炸弹,就能量产出数目超越想象的死者,破坏范围大得惊人。这里会不会是远远隔离人世的战场?人类没有介入其中,然而却杀戮人类的战场。不是靠彼此开枪,更不是靠互相殴打,人与人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互相厮杀的战争。因此丧命的人们还没能接受自己的死就离开人间。唯有那样不合道理的事情迟迟没能被消化,如淤泥般不断沉积于这片战场。而且同样的事情反复循环。
若真是如此,想要止息一切就只能让亡者们认清自己是亡者。就跟藉由焚化遗体让死者明白自己已经去世是一样的。
如果这样的战场、这样的战争过去真的存在,表示人类从以前就在量产BT了。无论虚爆或死亡搁浅,搞不好都是人类自己带来的现象。
大概是因为脑中想着这些事情而变得注意力不集中,山姆忽然滑了一跤,赶紧把手撑到墙上稳住身体。看看脚边,原来是石板剥裂的路面凹洞积水了。山姆对自己犯的蠢事忍不住咂舌,准备重新往前走时才发现一件事。积在凹洞里的并不是水,而是一整滩的血。简直难以想象究竟要注入多少人的鲜血才会积出这样的血滩。深度甚至浸到脚踝了。
想要把脚从中拔出来的山姆却不知被什么人的手抓住了脚踝。那只手扯着山姆的脚,想要把他拖进血滩。
山姆用步枪的枪管搥打那只手,用浑身的力气把脚拔了出来。
——BB。
呼唤声直接在脑中响起。
血滩表面隆起,什么东西冒了出来。沾血的头盔、染红的手、滴着血液的枪口。露出全貌的那东西,是个骷髅士兵。山姆连想都来不及想就举起步枪扫射。瞬间粉碎的骷髅士兵在火焰包覆中消失了。
——BB。
没有死前的惨叫,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山姆右脚感到剧痛。中枪了。回头一看,三具骷髅士兵站在那里,把步枪对准山姆。不过抢先扣下扳机的是山姆。虽然一发都没有击中,但至少发挥了吓阻敌人的效果。山姆趁这个机会逃到近处一辆弃置于路上的卡车后面。中弹的脚在发烫,感觉像是胀大了好几倍。
为了窥视情况,山姆从卡车后面稍微探出头,结果敌人立刻开枪扫射。是跟上次同样的那群士兵。欧卓德克的传感器光芒从白色转为橘色,左证了山姆这个想法。另外也能感受到小路不安的情绪波动。即使在如此紧张恐怖的状况中,这点还是让山姆不禁放心。这孩子或许失去了关于我的记忆,但我们还是能像这样相连在一起。
伴随一阵爆炸声,卡车的车篷燃烧起来。是敌人投掷了手榴弹。山姆拖着疼痛的脚,全力逃跑。接着卡车应声炸开,热风与冲击直扑在山姆的背上。小路吓得嚎啕大哭。被黑烟呛到咳嗽的山姆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路边一栋栋的建筑物全都损毁得非常严重,没办法逃进里面。
在枪弹追杀中,总算找到了一栋正面外墙由红褐色的砖块砌成的建筑物。虽然窗户玻璃破裂只剩外框,不过出入口还保留着原型。山姆于是闯进昏暗的屋内。里面的墙壁有一部分崩塌,原本在柜子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几件家具也都倒在地上。想当然没有任何人的气息。桌上摆有咖啡杯与破裂的盘子。摊开的报纸上印有市街在燃烧的黑白照片以及斗大的德语文字。山姆察觉屋外有气息接近,赶紧躲到桌子后面。是刚才的骷髅士兵。幸好对方似乎没有发现山姆的样子。正当山姆以为可以撑过危机的时候,爆炸冲击让建筑物震荡起来。
从天花板撒下灰尘,桌上的杯子喀喀作响。放在凸窗平台上的收音机突然响起声音。
彩虹彼端的某处,高高的云朵上——
是英文歌。不知在哪里听过的古老歌曲。
那里有我在摇篮曲中听闻过的国度——
大概是注意到那歌声,骷髅士兵忽然转回头。四目相交。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窝看着山姆的眼睛。明明有桌子当遮蔽物,视线不可能对上的,可是双方却都看到了对手。山姆抢先朝对手开枪,接着转身从后门逃出屋外,来到一条勉强可以让一个人通过的狭窄小巷。被两旁耸立的建筑物切割出来的天空,可以看到教堂的尖塔。欧卓德克也直指着那个方向。不会迷路了。山姆往前奔出。
空袭开始,好几架轰炸机来袭,投下炸弹后离去。街上到处发生爆炸,房屋倒塌,烈焰燃起。如此混乱的局面反而合了山姆的意。这样骷髅士兵们应该也没办法自由移动才对。尖塔近在眼前,距离小巷出口也只剩一小段了。
从建筑物中忽然跳出士兵。回头一看发现后面同样有士兵现身。被包夹了。山姆压低身子躲过敌人射出的子弹,并朝对手的脚使出一记擒抱。明明是只有骨头的存在,却能感受到一名成人的重量。山姆接着从倒下的对手身上夺得手枪,对准胸口击发。敌人的肋骨当场碎裂,从应该是心脏的位置冒出小小的火焰。那团火转眼间延烧开来,把全身都烧到不留灰烬了。
山姆同时朝背后逼近而来的士兵开枪。敌人也朝着山姆一边跑一边连续射击。双方的子弹都没有击中目标,只有距离不断拉近。大概是子弹用完的敌人抛掉步枪,高举起军用短刀。山姆于是瞄向对方敞开而毫无防备的胸口开枪,却射偏了。那是山姆的最后一颗子弹。他躲开挥落的短刀,扑向对手怀中。双方纠缠扭打而倒下的时候,敌人的头盔掉落到石板路上。露出的头盖骨有一半以上早已破裂丧失。光是骸骨士兵会动就已经很异常了,没想到它们即使坏得更严重也依然能够行动,简直教人毛骨悚然。明明收纳大脑的容器坏了,却还能表现得像活着一样。把对手压到地上的山姆因此出现破绽。
只有骨头的手臂重击山姆的背部。冲击力道强烈得宛如被钢铁撞击,剧痛让山姆一时无法呼吸。由于力气放松的缘故,被对手上下逆转了。骷髅士兵骑到山姆身上,用一只手掐住他的颈部。另一只手握拳,准备攻击山姆。惊险避开的同时,山姆用依然握在手中的手枪握把部分殴打对手胸口。肋骨断裂,对手停止动作。再一次,使出浑身的力气殴打。骨头应声粉碎,分解为粒子般的细小颗粒,如火花一样绽放红光,接着士兵的胸口便冒出火焰。
随着难以想象是人类声音的苦闷叫声,被火焰包覆的士兵消失了。
山姆挥散落下的火花,站起身子。穿出小巷,走向教堂。教堂的钟有如失控般阵阵敲响起来。
教堂内部一反外观的印象,呈现一片凄惨的景象。拱形的天花板到处都是破洞,画在上面的天堂图也都损毁。花窗玻璃融化变形,为信徒们准备的长椅在燃烧之后几乎都化为黑炭。空气中充满近乎败坏的腐肉臭味,彷佛都会附着到全身上下。正面的祭坛上供着一只腹部朝上的小型鲸鱼。那就是恶臭的来源。
欧卓德克显示那个男人就在这里,始终固定为十字状,动也不动。小路虽然没有哭泣,但看起来似乎害怕得在发抖的样子。
某个东西掉落到祭坛。被鲸鱼腹部弹开后,滚落到山姆脚边。是婴儿娃娃。两眼痉挛似地激烈开阖着眼皮。
——BB。
山姆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那男人就站在那里。
「把BB还来。」
话才刚讲完,男人手中的枪便发出咆哮。子弹擦过山姆右肩,击中背后的祭坛。山姆顿时失去平衡,背部用力撞在祭坛上。从制服的破洞处溢出鲜血。
山姆用双臂抱着圆舱遮掩小路。肩膀的血液沿着手臂流下来,弄脏了圆舱。男人俯视着山姆全身靠着祭坛、难看地瘫坐在地上的模样。他的表情好像产生了些微的变化,浮现悲哀似的感情,但很快又消失。
「把BB还来。」
男人又讲出同样的一句话。缓缓举起手,将手中的枪对准山姆。不知为何,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刚刚现身时的那股杀气。
「放开、他……」
对方似乎在回想什么事情,语气有些虚弱。山姆瞪着朝向自己的枪口,默默摇头。我不能放开手,也没有道理要把它还给你。小路才不是你的。男人抵在扳机上的手指渐渐用力。山姆伸出一只手,用手掌遮住枪口。就算要失去这只手,也不能把小路交出去。
男人脸上又再度扭曲出悲伤的表情。他的眼睛注视的不是圆舱,而是山姆的手掌。不会错,他正在尝试回想起什么事情。
这男人究竟是什么存在?他并不属于这个战场。和战场上那些有如亡灵般只会不断互相厮杀的士兵们不一样,他保有自己的意识。然而他是不是没有办法让意识化为具体的形状?
轰响传来,原本紧闭的教堂大门被炸开了。
厚重的木制门板四分五裂,燃烧起来。男人见到那景象顿时大叫起来。叫声有如野兽,混杂着愤怒与恐惧,朝着门口大声嘶吼。
他是在生气原本毫发无伤的这栋尖塔遭到破坏吗?还是对圣域受到玷污的事情感到恐惧?可以确定的是,他正陷入混乱,山姆挤出力气站起身子,朝男人扑了过去。但男人早一步转回身子,阻止山姆。
手臂与手臂相撞,肩膀与肩膀擦碰。从男人的领口处迸出金属片,和山姆的邱比连接器一样是用链子挂在颈部。两人碰撞造成的冲击让男人仰天倒下。
男人的金属片火红地燃烧着。山姆的邱比连接器也呼应似地发烫起来。
倒在地上的男人不知为何看起来早已丧失斗志的样子。
然而那眼神并不像放弃一切决心投降的人,只要现在给他最后一击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山姆心中这样的确信开始动摇。
这男人并不是像BT那样的亡者,击倒他并不等于送他回去。
男人寻求的是别种形式的葬送行为。
「BB……」
他依旧想要得到小路,但是不能把这孩子交给他。
如果这孩子还没有诞生也还没有死亡,就不能把它交到亡者手中。
山姆无论如何都希望让小路诞生于生者的世界。
男人伸出手。摇晃着满是伤口的身体站起来,朝山姆走过来。山姆左手举枪,右手护着圆舱。但除此之外,他做不出进一步的行为。
既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男人皱起眉间,感到耀眼似地看着山姆。
「BB,BB……是爸爸错了。」
他想要把手放到圆舱上。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关进这种地方的。」
男人哭了。流着黑色的眼泪。
他手臂用力,拉扯圆舱。超乎想象的力道让山姆差点往前倒下。
两人纠结在一起,滚倒在教堂地板上。为了拨开对方的身体,山姆抓住男人的颈部,结果某个东西缠到他的手上。
时间极为缓慢地进行。
男人的浏海摇荡,泥巴飞溅的细微动作,挂着金属片的炼条从男人的脖子上被扯下来,这些画面甚至连细部都能清楚看见。山姆推开男人想要站起身子,仰望上方的男人把手伸向BB。
山姆与男人四目相交,顿时感觉自己要被吸进那对眼眸,沉入颜色比任何大海都要深邃的那眼睛里。
彷佛要被扯入深海之中,再也无法浮出水面,只能被水压挤扁。那样恐怖的感觉,让山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山结市
溺在水中。
被生命之母的大海吞没的山姆溺在水中。
爆炸让宇宙诞生,爆炸让地球诞生,接着生命便诞生了。孕育生命的,是让发烫的这颗星球冷却下来的海洋。生命不久后登陆,在名为陆地的边境之地成为重力的奴隶,延续生命的连锁。
然后生为母亲的大海变成了报复女神,淹溺陆上的生命。
海滩即是让女神达成报复的通路。
头顶上遥远之处隐约可以看到微弱的光芒。但即使朝着那个方向挣扎逃脱,也没办法逃出海中。不管怎么游,都无法缩短与海面的距离。憋气到了极限,意识逐渐模糊。要被大海杀了。正当这么想的时候,山姆才明白了这是一场恶梦。
醒来后所在的地方,是建造在地下的私人间。
在这个背叛大海,又被大地拒绝的人类为了守护「私人」而建造的人工房间中,山姆睁开了眼睛。
铐在床铺边缘的铐环自动解除后,山姆坐起身子。擦掉眼泪,确认装设在育儿箱上的BB圆舱。屏幕上显示BB目前是可用的状态。
山姆叫了一声「小路」并解除圆舱的连结。抱着微微带有温度的圆舱,又叫了一次小路的名字。但小路没有睁开眼睛,依然紧闭着嘴唇,全身缩成一团。难道是听不见山姆的声音吗?小路始终没有反应。
「小路。」
即便如此山姆还是继续呼唤的声音,让小路张开眼睛了。小路,不对,布桥婴用视力还不完全的婴儿眼睛抬头看向山姆。它还没从漫长的沉眠中醒过来吗?不,不是那样。自己应该做好觉悟了,正视现实吧。至少小家伙现在延长了生命。说到底,这就是山姆当初接下这个任务的理由之一。不让这孩子无辜丧命。现在自己至少不需要放弃这份决心了。
「小路还好吗?」
从背后传来亡人的声音。对了,我和他顺利从那个战场回来了不是吗?现在应该为此高兴才对的,可是怎么也没有那样的心情。
「它还是没有反应。」
山姆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干脆,但依然抱着一缕希望,想要让亡人诊断小路而递出圆舱。可是圆舱却穿透亡人的手臂。BB好像对全像投影的亡人做出了反应,好像看着他笑了。不过这或许也只是自己的幻觉。当山姆再次看向圆舱的时候,BB已经闭上了眼睛。
「多亏你的努力,让我们回来了。我们倒在山结市的附近,是勒克妮那些人救了我们。不出所料,这边的时间似乎连一分钟都没有经过的样子。你和BB被搬进这房间,睡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我则是早一步先回到总部了。这次又受到翡若捷的关照啦。哦哦不过,经由冥滩移动果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总觉得那里会不会连结上那个战场,让我超害怕的。」
山姆看到一枚小小的金属片放在桌上。亡人大概是注意到山姆的视线,于是改变了话题:
「那个,你当时握在手上。是以前美国配给的兵籍牌。」
这是那个男人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山姆虽然记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是自己把这东西从那战场带回来的吧。拿起兵籍牌翻到背面,上面刻有几个数字与记号,以及名字。
「那牌子的持有者名叫克里夫・昂格,上面也刻有他的ID。我透过这个线索稍微查了一下数据库。」
亡人操作铐环后,出现一名身穿战斗服装的男性立体影像。
没有错,就是这个男人。
「这男人隶属于美国陆军特种部队。参加过科索沃、伊拉克以及阿富汗的作战。」
虽然这些都是山姆没有听过的地名,不过应该都是以前的战场吧。
全像投影映出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比在之前那个战场上的他来得精悍,彷佛内心充满非常单纯的意志。没有丝毫迷惘与犹豫的感觉,散发出年经野兽般强劲的气息。完全感受不出之前在战场上那个悲哀的表情。这个巨大的差异,跟小路有什么样的关联性呢?
「我目前只能查到这样。」
山姆对亡人点头响应后,把兵籍牌放进自己的口袋。总觉得这是查明克里夫・昂格这个男人的重要线索,同时也是解开与BB之间关联性的媒介。
克里夫的投影像消失后,房间陷入一片沉默。BB在空间的中心,两人都凝视着圆舱思考要讲的话。
「呃,我要向你道歉。」
首先开口的,是亡人。
「小路原来是你打算帮自己孩子取的名字,但他没能活下来是吧。」
山姆顿时「唉」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成秘密,只是也没有必要特地跟别人讲而已。亡人针对布桥婴、初期的布桥斯以及顽人等等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就算查到了那起事件也一点都不奇怪。
「我找到了一份数据。是十年前的纪录。在中央结市近郊的一处小都市,有一名女性猝死了。那女性名叫露西,原本是一名心理咨商师。当时是布桥斯成员的丈夫虽然尽力赶赴现场,但还是来不及。虚爆发生,都市消灭。在爆炸形成的坑洞底部,只有那名丈夫残存下来。对,那个男人是一名回归者。」
亡人探头窥视山姆的表情。
「那男人身为虚爆的唯一幸存者,因而受到了怀疑。为什么没能避免事件发生?另一半死亡的原因会不会就是那个男人?他该不会是分离主义激进派的间谍吧?布桥斯是不是没能掌握到这点?揣测臆测互相交结,人们的议论因回声室效应而扭曲扩大,变得谁也无法阻止。那男人最后退出布桥斯,行踪不明了。而露西当时怀有身孕。」
亡人说到这边深深吐气,让山姆也忍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
「两人把肚子里的孩子叫作小路。」
山姆依然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我并不是只有看过数据而已。布莉姬也有告诉过我一些事。她那时候病情恶化,大概是领悟到自己死期将近了吧。所以她告诉了我数据上没有记录的东西。」
换句话说,那是布莉姬与亡人的主观修饰过的故事。并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山姆所寻求的东西。
「露西自杀之前见过的人不是你,是别的人。布莉姬深信如此,也这么告诉我。然而纪录上露西最后见到的对象却是你,山姆。
我不知道是布莉姬想要袒护你,还是你没有说真话。布莉姬对于你离开的事情感到很懊悔。她说你并没有必要斩断所有的联系。」
★//中央结市近郊
当初委托露西为山姆进行心理咨商的,是布莉姬。表示希望可以治疗山姆的接触恐惧症。
最初的疗程中给露西的印象是,山姆的症状相当棘手。原因想必是来自他的童年阴影不会错,然而还没有办法掌握引起他这个病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
和其他许多布桥斯的核心成员一样,山姆也是个异能者。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同时具有一种称为「回归者」的特殊体质。露西推测这点应该和他的接触恐惧症有很深的关联性。
山姆还是婴儿时就失去了双亲,是由总统收养的。然而总统是在这大陆中最为繁忙、压力最为沉重的人物。她想必无法给予年幼的山姆足够的关爱。这也是山姆患病的原因之一。然而山姆很不愿意讲述关于自己的事情,总是把自己的心关在高墙之中。如果不能让他稍微再敞开心房,就很难进行治疗。露西与山姆的关系就这么开始了。
虽然进度缓慢,不过山姆后来总算变得愿意讲讲自己的事情了。然而露西分析认为,山姆童年时期的回忆相当混乱。他难以区分记忆是来自梦境,还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他甚至宣称自己曾经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亚美利在冥滩见过好几次面。露西判断这应该是山姆主观的记忆,而非客观性的事实。
露西出生于死亡搁浅发生之前,和山姆之间有几岁的年纪差距。而这短短几年的差异,影响到这两人对于冥滩的看法。
像露西这样的旧世代——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种称呼方式——的一般想法认为,所谓的冥滩实际上只存在于人的精神中,是幻想的产物。相对地,死亡搁浅发生之后出生的世代比较有自然接受冥滩存在的倾向。他们为了合理说明像山姆这种回归者的存在或是BT出现的原因等等问题,而认为所谓的冥滩是实际存在的。
露西的假说认为,山姆自称童年时期体验过的冥滩记忆,或许是为了舒缓亚美利和布莉姬没能经常陪在他身边所造成的寂寞。这也是为什么山姆即使已经长大成人,还是那么依恋亚美利给他的捕梦网。那个捕梦网可以说是他的定心丸。因此如果能让山姆在感情上与亚美利拉开距离,或许就能克服他的接触恐惧症。露西打算在下一次的疗程时向山姆提议这个方法。
山姆否认了露西关于他和亚美利的推测,也主张自己并没有依赖亚美利或布莉姬。他甚至说露西身为心理咨商师的评估是错的。然而露西则是认为,他这样的反应正是心理依赖的证明。
露西并不是想要否定山姆的能力或冥滩的存在。她想做的不是辩论,而是治疗。
因此露西决定先试着把注意力放到山姆对于自己身为布桥斯成员的想法。现在的布桥斯是以山姆这些异能者为核心成员的组织。在创立初期,布桥斯的主要目的是从美国崩坏的混乱之中保护总统的安全,然而随着加入的异能者越来越多,后来组织的目的便扩展为重建美国了。当中尤其以身为回归者的山姆是特别受到期待的成员,而他本人也对此也抱有自负——露西是这么认为。
我会重建美国。这是山姆的口头禅。然而露西怀疑那会不会是山姆为了逃避自身所处的现实,为了弥补自己的孤独才会那么想的。
为了进一步理解山姆,露西提出了与总统见面的要求。然而要是总统在接受心理治疗的谣言传到分离主义者耳中,状况将会变得非常麻烦。因此这件事在程序上进行得相当慎重小心。虽然在官方纪录上这次的会面只是访谈,但如果有必要,露西当然也很乐意为总统本人进行心理咨商。
当露西问起关于山姆的童年,总统竟相当教人惊讶地老实道歉了。
对于自己没能像一般的母亲一样拥抱山姆,长时间陪伴在他身边的事情,总统有如面对山姆本人一样对露西深深道歉。
这让露西原本对于总统是个冰冷女性的印象完全被推翻,甚至对总统产生了好感。
据总统说,当年代替她照顾山姆的是她的亲生女儿亚美利。虽然布莉姬并没有说明得很详细,不过她也表示身为异能者而拥有特殊能力的亚美利,确实曾经好几次带山姆到冥滩一起玩过。
这次会面让露西深信总统是非常深爱山姆的。然而问题就在于那份感情是否有让山姆感受到。
露西并没有办法像山姆或总统那样接受冥滩的存在。照他们的讲法,俨然冥滩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但露西猜想亚美利与山姆到冥滩游玩会不会是一种精神旅行。会不会是将「冥滩」这种精神概念当成现实存在的想法,已经被深植于山姆的意识中?山姆之所以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意思前往冥滩,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原因?
最后造成的结果会不会就是让山姆在潜意识里,将冥滩、亚美利与总统当成一种渴望或信仰的对象了?
总统和亚美利怀抱的感情,是没有性欲望的泛性浪漫主义P a n r o m a n t i c,因此能够投入重建美国的大业之中。相对地,山姆则有只会对于极为亲密的对象感受到性吸引的半性取向d e m i s e x u a l的倾向。当然,山姆并不会对身为家人的亚美利她们产生欲望,然而亲密的对象同时也是信仰的对象。渴望得到,却又禁止得到的矛盾。露西分析这可能就是让山姆产生接触恐惧症的原因。
「才不是那样。」
山姆怒气冲天。
「我是个回归者。是个会逃过虚爆,让灵魂从交界回到肉体的怪异人类!」
露西试着将自己的假说告诉了山姆。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山姆的愤怒还是非常强烈。这是山姆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情绪反应。露西对那样的山姆感到害怕的同时,也冷静看待自己与患者之间拉近了距离的事情。不,她其实是很高兴的。
或许是和山姆关系拉近的感觉让露西变得比较大胆,忍不住用严厉的口吻叫山姆快点清醒,放下对冥滩的幻想。结果山姆顿时露出寂寞的表情,离开了房间。
搞不好他以后再也不会来露西的地方了。这时她的心中,涌起了感到寂寞的念头。
山姆竟准时来赴约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冷静,但这也许只是露西的一厢情愿。
山姆表示他后来自己认真思考过。他说,如果所谓的冥滩以及异能者的能力真的就像妳说的是某种解释濒死经验的方法,那该有多好?我知道妳是认真在思考我的问题,谢谢。
然而我的能力并不是如妳说的那样。
我今天就来向妳证明这件事。山姆如此说道后,忽然拿出一支针筒刺进了自己的左胸。
露西根本来不及制止。转眼间山姆的身体就开始抽搐,倒在地板上。露西赶紧跑过去抢走针筒,并试着为他进行心脏按摩。
但是山姆完全没有反应了。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露西甚至连叫人过来的念头都没想到。一段时间后,山姆的身体又动了起来。
他的手臂上多了一个新的手印。是他以前说过亡者留下来的手印。
山姆醒来后说道:这样妳还是无法明白吗?
这就是回归者。就算我的肉体H a死亡,我的灵魂K a也无法前往冥滩。只能到达介于人世与冥滩之间的「交界」,然后又回来这里。或许这些事情妳也都会说是精神性的东西吧。
但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现实。我就算自杀,也会被亡者的世界拒绝,只靠自己的力量哪儿也去不了。如果没有亚美利帮忙,我就无法到冥滩。我没办法自己决定自己要前往的场所。
山姆说着,流下了眼泪。他的心中是无比孤独的。露西也在不知不觉间哭了。她不自觉地握住山姆的手,而山姆的身体也没有拒绝她。没有出现接触恐惧症的症状。
露西由衷希望,能为山姆留下生者的手印。
山姆需要一个除了家人以外的亲密对象。一个不是布莉姬也不是亚美利的对象。一个让他能够毫无保留地坦率一切、交付一切的对象。就让我成为那个对象吧。露西如此期盼。山姆也点头回应。两人紧紧相拥了。
后来经过一段时日,露西辞去了心理咨商师的工作。因为她认为对患者产生反移情作用,陷入恋爱关系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继续从事这一行。今后自己再也不能帮助其他患者了。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我拯救了名为山姆的一个人。他的接触恐惧症可以说是完全治好了。露西深信今后除非发生什么意外,否则山姆的症状应该不会再复发了。
总统欣然接受了这两人的关系,也接受了露西肚子中小小的新生命。
腹中的孩子成长得很顺利。医生说是个女孩子。名字叫路易丝,是山姆取的。只要摸摸肚子叫她小路,她就会回应。布莉姬对此事也非常高兴,提议要拍一张全家福。虽然也很想让亚美利一起拍照,但她不在这个都市。很可惜,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布莉姬让山姆与露西站在自己两旁,面露微笑。
她还特地把照片印出来,害臊地说道:别笑我跟不上时代。然后在上面写了一句「因爱而搁浅」,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此一来这张照片就是独一无二了,不是单纯的数字档案,无法复制。它将会成为我们无可取代的回忆。
肚子里的小路即将二十八周大了。医生诊断母女俩皆无异状。然而真的是那样吗?露西最近变得每天晚上都会做恶梦。
在梦中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在冥滩上。感到孤独害怕的露西于是在冥滩四处徘徊,寻找其他人。最后她看到山姆与亚美利背对着她并肩站在水边。松了一口气的露西开口叫唤他们。亚美利亮丽的金发相当耀眼,可是她转回头的脸却是布莉姬。露出难受的表情,小声呢喃。
——我在冥滩上等妳。
露西被自己的尖叫吓醒了。
山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山姆并不回应露西的询问。
露西只能被关进自问自答的牢笼中了。
我无法理解我自己的心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以前还是个优秀的心理咨商师。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一再梦到那样的梦境——露西一天变得比一天憔悴。就在这样的时候,布莉姬来见她了。一看到露西的脸,布莉姬就马上说道:
「那并不是梦。」
肚子里的小路忽然反应了一下。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小路继承山姆的血,是个很特别的小孩。这孩子让妳与冥滩相连了。但是不用害怕。妳治好了山姆,也多亏如此让他有了小路这个必须守护的未来。山姆得以和生者的世界相连了。
山姆或许能够把这个生与死呈现一片混乱的世界重新连结。他在这个接纳了死亡的悲伤世界中,是个能够创造明日让我们活下去的人物。他是个特别的孩子。冥滩正如妳所想,会受到人的精神状态影响。但它并非单纯的精神性存在。就像妳理解了山姆一样,我希望妳也能明白冥滩以及世界的事情。」
布莉姬说着,温柔握起露西的手。
结果露西就来到了冥滩。
跟梦中是同样的景象,但不是梦境。
肚子里的小路发出笑声,露西顿时理解了一切。
明白了山姆的出生、布莉姬她们的事情、死亡搁浅的事情。教人难以置信,也不愿相信。但这些都是事实。
布莉姬只是希望把新的世界之理告诉怀了新生命的露西。
露西因为她的爱,搁浅在冥滩了。
小路轻轻踢一下肚子,让露西醒了过来。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意识还模模糊糊,眼睛看到的一切都缺乏现实感。这个紊乱的感觉。这个彷佛现实与梦境交错纠缠的感觉。
山姆、布莉姬和亚美利是活在比这个更加混乱的生活中。活在生与死、现世与彼世交杂的现实中。
原本只能靠想象的现实,现在也搁浅在我的世界了。
山姆,救救我。
露西抓起放在旁边的聪明药,一口气吞下。她古老的理性还想要抓着她出生时——死亡搁浅发生之前的古老世界。
没有冥滩的世界。死者只会入土为安的世界。
即使如此,身体的颤抖还是停不下来。
只靠聪明药不够,需要更强的药物。
露西把吸满镇静剂的针筒刺在自己的手臂上。药剂都注射完后,又抓起另一支针筒。一剂接着一剂。
★//山结市/私人间
「山姆,抱歉。我无意要挖掘你的过去。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们——知道你和小路之间的关系。」
亡人对山姆鞠躬低头。这样坦率的道歉,反而让山姆不知所措了。生气的自己简直像个加害者一样,又不知该如何劝诫这个心情。
是山姆自己把小路的幻影套在BB身上,自以为是为曾经没能拯救的生命进行赎罪。亡人的好奇心虽然让人无法接纳,但也无从责备。
「我的全身上下有七成都是从尸体回收的器官。我是从法医转任到布桥斯的新人。我对亡者熟悉得很,但是没办法感受到冥滩。」
他弯下身子,看着又开始睡觉的BB。
「山姆,你听过法兰克斯坦的怪物吗?」
山姆有稍微听过故事内容。是以前露西告诉他的(真的是那样吗?)。人类之所以想要成为造物主,是因为对于自己是被造物的事情感到羞耻。为了忘却那样的羞耻,人们创造出神话。神话的原型就是理解神的存在并且成为神的方法。冥滩也是一样。山姆记得这些都是露西讲过的话。
「我是用多能干细胞培育出来的人造人。发育不完整的器官只能从尸体移植过来。你懂吗?我不像你们是从母亲的子宫生出来的,所以我没有冥滩。没有和母亲的联系。我没有生日。没有灵魂,是个只有肉体的亡人。」
原本低着头听话的山姆抬起头,与又哭又笑的亡人对上视线。这些话实在难以相信。这家伙明明有感情、有思考能力也有好奇心。
应该也有灵魂才对。
(山姆你真笨。意识跟灵魂是不一样的喔。)
「所以我会如此执迷于研究冥滩。照顾BB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如果这孩子是装备,那么我就是人偶了。」
亡人走近圆舱伸出手,但他的手掌穿透了过去。
「在那个战场的时候,很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孤单。我是第一次有那样的感受。我和这小家伙——和小路互相联系,也透过他跟你联系在一起。你绝对会为了这个孩子回来。就算目的不是为了我也没关系。即便如此,我依然深信我与你之间的联系。」
亡人彷佛张望周围似地转着头。
「山姆,我有时候会这么想。既然冥滩是与个人相连结,会不会实际上根本不存在?开若尔网络也好,让我瞬间移动的翡若捷的冥滩,会不会其实都只存在于我的妄想之中?不过妄想只要互相交迭,就会成为现实。我们称之为『联系』的东西,其实是如此脆弱。如果真是这样,我的心情该有多轻松啊。这样我就不需要虚构出什么法兰克斯坦的怪物或是尸体器官之类的故事了。」
什么意思?难道他刚才那些自白全部都是胡扯的吗?山姆顿时有种类似晕眩的感觉。
「你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我没有冥滩,不,我无法感受到冥滩是真的。我不是异能者。唯有这点我和普通人类是一样的。但这件事让我无法承受,我没有活着的现实感。我好羡慕你们啊。」
你那么想要这种能力,我巴不得全部给你。就是因为这个能力,害我失去了露西和小路。山姆心中涌起难以压抑的冲动。要不是眼前的亡人是全像投影,他早就一拳揍下去了(明明有接触恐惧症的说?)。
——你没有必要斩断所有联系。
这时不经意听到布莉姬的声音,让山姆顿时僵住。接着宛如被吓怕的小狗般环顾四周,但只能看到亡人困惑的表情。
「布莉姬曾经这么说过。」
原来是把亡人的声音听错了吗?还是两人都产生了同样的妄想?
「她这一点说对了。我也是那么认为。」
「我才没有斩断联系,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联系了。」
山姆害怕再度听到布莉姬的声音,忍不住扯开嗓门。可是发出的声音却沙哑无比,让他感到更加难堪了。
明明十年来毫无接触,结果布莉姬死期将近、亚美利陷入困境的时候才又要求协助。那样一帮人口中所谓的联系,根本只是一种欺瞒。
同时,对她们伸出来的手做出回应的自己,更是没有责备她们的资格。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没有好好清算过去就活到现在的自己不对。就跟当初没能保护露西和小路的自己一样,什么都没变。
然后藉由像这样责怪自己的行为,又在逃避重要的事情。这点山姆也很清楚。所以他忍不住害怕看到亡人的脸,总觉得对方会不会把一切都看穿了。
对于这段漫长的沉默,亡人究竟是如何解读?山姆无从知晓。
「连我都有建立起联系的说。」
亡人如此呢喃后,切断无线通信。全像投影消失。到刚刚还被他占据的空间现在显得无比空荡。
感觉就跟那时候一样。把整座都市都消灭的虚爆痕迹,把大地刨开出现的坑洞。自己当时只能够茫然站立在其中的记忆。
露西以及许许多多的人全部消失的卫星都市遗址。虽然被伊格托付BB,却没能拯救中央结市的懊悔感情。
看不见的亡者们从这个世界把人类一扫而空的想法,让山姆一直被困在过去,裹足不前。
然而即使伸出手,也抓不着什么东西。
就算抓到了,也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