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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永远存在。」这句话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虚假空洞,混血种的困境如同沉船上无路可逃的老鼠。「或许他们会改变想法。」
「这辈子别想了。」
气氛寂静凝重,柔依突然爬了起来。「对不起,夫人,我不该拿这些事烦您,增加您的负担。」她环顾四周,不悦地皱皱鼻子。「我必须赶在殿下回来之前把这里整理干净。」
经她一提,我搜索房间的企图变得更明显。
「我会请侍卫带您去玻璃花园,那里高墙环绕,不会有人打扰。」柔依说。
换言之,我也不会惹事生非。
「噢,这个,我本来想要立刻交给您的。」柔依递过深绿色的信封,里面装着绿色烫金的邀请函。
「马克爵士要为我举办派对。」仔细看过卡片的内容之后,我缓缓说道。
柔依点点头。「派对开始了。」她指着门口,突如其来的瀑布水声吓了我一跳。「去散步吧,」她说。「可以帮助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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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艾伯特在门口站卫兵,让我颇为意外。
「没想到还会看见你。」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不解地皱眉。「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在城里对我紧追不舍,后来差点害死我最亲爱的朋友,加上你很白目,激怒了坏脾气的贵公子。
「算了,」我嘟哝道。「带我去玻璃花园吧。」
长廊寂静无声,蜿蜒如迷宫一般,幸亏有艾伯特带路,穿过后门。
「只有步道有照明,」艾伯特说。「不要走太远。」
我信步缓行,白色碎石小径走起来嘎吱嘎吱响,两旁是玻璃制成的矮树丛,枝枒树叶做工精致,仿得唯妙唯肖。顺着小径一路走向花园中央,偶尔停下来欣赏精致的花朵和树篱,看着树枝在稀疏的路灯底下往上伸展。超越灯光之外,这里的景色依然美不胜收,不过就像在深夜的时候走进花园里面──黑暗中看不到全景,只能看到稀疏的光影投射出来的画面。
花园就像厝勒斯城──同样笼罩着神秘的气息,唯有那些想要利用我的人才肯透露些许、片段的信息。一部分的我很想对他们的问题视而不见──被诅咒而受局限在这里的人与我何干;另一部分我又忍不住同情混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似乎没有解决之道:要不是沦为是卑贱凄惨的奴隶,就是几乎必死无疑。如果由我来抉择,我又会选择哪一种?
出于习惯,我用歌声来抒发心里的挫折感,一开始歌声抒情轻柔,却被瀑布永不止歇的怒吼盖过。后来我决定大声唱,本来我的歌声就有着压过管弦乐团的实力,今晚的挑战则是对抗大水冲刷的瀑布声响。我边走边唱,然后找到了一座凉亭,我决定把凉亭当成舞台,选了一首高亢有力的曲子,内容是描绘女性英勇的事迹。我的心脏强烈鼓动,肺部吸足空气,发挥全部的实力。
歌唱让我精神大振,生气盎然,感觉可以战胜环境,胜过海洋。我闭上双眼,尽情高歌,想象自己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随心所欲、自由翱翔。当我睁开眼睛,场错似乎焕然一新,来到一个没有黑暗,只有亮光的地方,整座花园在我闭上眼的瞬间大放光明,亮得不可思议,成了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天哪!」我惊呼出声,抓住凉亭的栏杆,对着耀眼的光芒猛眨眼睛。
「其实比较像地狱,只是工匠的手艺超群,掩饰得天衣无缝而已。」一个声音忽然切入。
我转过身去,发现崔斯坦站在凉亭的楼梯下方。
「原来妳有天籁之音,我从来没听过如此美妙的歌声。」崔斯坦挑眉说道。
「这是你第一次称赞我。」我头昏脑胀,他站在那里听了多久?
「不要养成习惯。」他露出微笑、调侃地说道,然后转身走开。
「等一下!」我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崔斯坦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来,我匆忙跑下楼梯,停在他面前。
「谢谢你救了我朋友一命。」我诚心地对他说。
他偏着头凝视我的脸庞。「妳认为是这样?」
「对。」我有点犹豫地回答。他外表看似从容,却有一股不安的情绪纠结,压在我的心底。「如果不是你叫艾伯特住手,他会杀了我的朋友。」
「艾伯特愚蠢至极,」他耸耸肩膀。「而且克里斯托弗不该因为妳轻率的决定──在公开场合扑向他而白白送命。」
「你知道他的名字?」我惊讶极了。
「我记得所有人的名字,那又怎样?我相信妳也记得每只猪的名字。」
这种比喻让人不敢恭维,我朝他翻白眼。「据说你痛恨人类,却还费心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当然让人讶异。」
他挑起一边眉毛。「据说?」
「有人这么说,」我答道。「假如你真的憎恨人类,就不会在乎这件事是不是我造成的,而是会直接下令把克里斯托弗杀了。所以请不要再用『人类只是工具』这种废话来敷衍我。」
「废话吗?」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拜托不要像鹦鹉一样重复我的话。」我不悦地说。「请直接回答问题。」
「可是妳没有提问。」他用食指轻弹下巴,静静等待。
他说得对,我没发问,问题在舌尖上徘徊:破解咒语失败的时候,你为什么暗自窃喜?理性又悲观的一面让我忍不住怀疑崔斯坦比他父亲更极端──宁愿一辈子关在笼子里也不愿意放弃既有的权力──虽然直觉告诉我不是这样,他肯定有需要保密的理由。我张开嘴巴想问出口,却提不起勇气。
崔斯坦清清喉咙。「小时候,杰若米让我骑着他的骡子漫步,述说外面世界的轶事和见闻。我幻想自己是骑着高大骏马的勇士,策马疾驰拯救世界,驱除女巫的咒语,逃出厝勒斯这个牢笼。」
这是他给的答涅吗?我不确定。
「那你还是梦想逃出这里吗?」
「是的,但不是所谓的梦想。」
「不然是什么?」
「一场恶梦。」他的语气轻得几乎听不清楚,且显得烦躁不安,我猜不透原因是什么,上面的世界有什么可怕的?
「夫人?」柔依的呼喊声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去,以为她已经站在背后,但她跳跃的光球还在灌木围篱那边。
「她或许认为我在花园里面迷路了。」我开口解释,转身时却发现崔斯坦已经走离了一段距离,步履匆促。
「夫人?」柔依再次呼唤,语气有些担心。
「我在这里。」我高声回应。
「您该回去了,夫人,已经很晚了。」她匆忙绕过来,艾伯特也跟在旁边。
「时间的确相当晚了。」我心不在焉地响应她,眼睛继续搜寻崔斯坦的光影。
「刚刚有别人在这里吗,夫人?我好像有听到声音。」艾伯特怀疑地打量着我的表情,我忍不住打哆嗦,好像有成群的蚂蚁在背上攀爬。
柔依对我摇头示意,动作轻微得难以分辨。不要说。
「没有。」我骗他,不懂柔依为什么要我这么做。「我只是自言自语。」
他皱眉。「那是谁启动这些路灯?」
我愣住了。
「噢,不要无礼,艾伯特,」柔依笑得楚楚动人。「这个可怜的东西心情沮丧──在花园闲逛或许能够逗她开心。」
「只有皇室和艺匠公会的成员可以点燃花园的路灯,柔依。」他责备着,看得出来他对柔依的魅力不是无动于衷,无论她的身分卑贱与否。
「我知道。」她低着头、装作娇弱的样子。「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应该不会,」他挥挥手,示意我们往皇宫走。「除非有人问起,我不忍心看妳被处罚。」
女孩一听,对着大块头巨魔嫣然一笑。
我闭着嘴巴,思绪像机器一样快速运转、翻来覆去地思索。柔依为什么要说谎?全城的人都知道我和崔斯坦的关系,她又何必遮掩王子曾经出现在这里?如果她真的痛恨贵族世家的压榨,为什么要帮着崔斯坦说谎?
他们想隐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