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笨蛋,笨蛋,大笨蛋!」我一面嘀咕,一面穿过花园远离希赛儿。
希望柔依的反应够敏捷,知道要帮我掩饰行迹。看来我要尽量减少和希赛儿接触的频率,免得别人怀疑我的心意。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如果被人发现我像得了相思病的小鬼、眼神发痴地跟随着希赛儿走进花园里,还冲动地点燃所有的路灯,只为了博取她的青睐、让她开心,这绝对会影响到我今天在市集演出那一幕的效果。
单是公然介入争议、挽救杰若米儿子免死的那一步已经是险棋了。本以为自己借题发挥得很不错,可以隐藏真正的动机,然而连希赛儿这样的局外人都怀疑我另有目的,她才认识我不过一天而已,遑论精明狡诈的浑球安哥雷米,更有可能识破我的动机。
果然不出所料,我走过桥进入市区时,眼角瞥见附近人影晃动,我特意挂上笑容,对安哥雷米的手下点头致意。对方至少还懂礼貌地回礼,但表情却有些心虚,其实无妨,我向来懒得花心思摆脱他们的跟踪。
拯救克里斯托弗的决定势在必行,这一点无庸置疑,但是尾随希赛儿走进花园,还对她告白?这就让我无法理解自己。
第一,我无法信任她:其次,她知道得越多,处境越危险。倘若大家认定她是失败的实验品、只是顺应要求破除咒语的束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们便不会将她放在心上。但一旦有人认定可以利用她来对付我,那么……
我沮丧地咬紧牙关。纵然马克事先警告过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困难。
「联结使一切改观,」马克说。「不管喜不喜欢,保护她平安将是你最优先的重点。」
我的天,昨晚彻夜难眠,一直担心着她割伤的后脚跟,害怕冰冷的湿气会害她染上风寒。睡觉时她不断地发抖,我只好用魔法让房间暖和起来,结果自己热得满头大汗,折腾了一整晚,辗转难眠。
还有她天籁般的嗓音。
厝勒斯奇特的回音效果让歌声传遍每一个角落,引诱我驻足聆听,看她站在漆黑当中,那顽强不屈、傲然挺立的身影,一头火红的头发像火焰般垂在肩后……
总觉得如果不小心,她会让我一败涂地。
我转进糟粕区,穿过狭窄的街道,走进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安蕾丝站在阴暗的入口,看到我便微微一笑。
「你迟到了。」
「致上最深的歉意。」
她伸手环住我的脖子,凑过来亲吻,我在最后一分钟别开脸庞,让她的唇啄在颊上。对我来说,这是掩人耳目的巧计──让我有理由在夜深人静时潜入糟粕区的街头;对安蕾丝来说,原因则是复杂很多。我用脚推开门,将她抱过门坎,她咯咯地娇笑声充斥在街头,直到关门为止。
门一关上,我就松开双手,要将她放下,但她紧黏不放,像孩子似地两脚悬空。
「可以放手了,安蕾丝。」
「如果我不想呢?」她娇纵地呢喃,继续攀住我的脖子不放。
我在每个房间绕一圈,确保屋里只有我们俩,然后设立防止窃听的屏障,只要有人闯入,魔法就启动炮竹示警。每走一步,我的膝盖就和她的双脚相互碰撞。
我低头俯视着安蕾丝。「拜托。」
她嘟嘴扮鬼脸,终于松开我的颈项。安哥雷米一直无法理解他女儿这方面的特质,谁也不能强迫安蕾丝听命行事,只能低声下气地恳求她,祈祷她当时心情不错。我没有开口向她道谢,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在帮我。论人情,我已经欠她够多了。
「你心情看起来很低落喔。」她说。
我把帽子随便一丢,直接趴在床上。
「只是疲惫,」我对着透出湿气的枕头咕哝一句。「而且没吃晚餐。」
「新娘子让你彻夜未眠?」
我用单眼瞪她。「别捣蛋。」
她耸耸肩膀。「城里谣言满天飞,传说你第一胎的儿子会用他的小拳头打破所有的隔篱。」
「那他们大概要等很久。」
「不过我另外听到的消息不是这样。」安蕾丝盯着地上那篮物品,继续说道。
「我听见女仆在闲聊,她们是从厨房那里听到的,是二厨听园丁说的,而园丁消息的源头来自新娘的女佣。她把你形容成邪恶的猪猡,不懂得怜香惜玉,希赛儿夫人说她这辈子不曾被如此虐待过,还说以后都不看言情小说了。现实距离遐想太过遥远,只能用心碎来形容。」
她从篮子里挑了一个面包。「来一块奶油泡芙?」她一边吃点心,一边无聊地数算天花板上的裂缝。
真是唱作俱佳,希赛儿。我心想,只是太夸张了。
「她是在说谎吧?」安蕾丝咬了一小口奶油泡芙,温柔的神情愚弄不了我。
「妳爱怎么想都可以──这件事就不劳妳关心。」
「不管怎样,我已经把谣言转述给我父亲听,附带一个额外声明,说你不曾对我动粗过。在他终于认定你对王室的忠诚度之后,听见这个消息他大发雷霆,他确信你私底下会对希赛儿甜言蜜语、大献殷勤。」她笑呵呵地说。
「当然。」我喃喃回应。几个月前,安哥雷米运用美人计,命令女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确认我是否同情反叛阵营。不过安蕾丝把他的计划全盘托出,建议我将计就计,假装服从她父亲的命令,然后她提供虚假的信息。
即便我反对,她还是提议以引诱当幌子,让我有机会和革命份子碰面商议。我不想破坏她的名誉,但几经辩论,最后是她赢了。
「有什么好顾忌的?」她说。「我深受最悲惨的病痛煎熬,而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因此就算我的名誉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厝勒斯的男人也不敢冒险娶我。」
羞愧得很,我只能同意。
「罗南好吗?」我问,安蕾丝迟疑不答,我的心往下沉。「每下愈况?」
「有好有坏,他对人类的怒火没有恶化,但力量更加强大。他一听说你和人类联结,立刻大发脾气,连仆人都挡不住,我只好赶快介入安抚。」
「他才八岁,能有多大的力量?」
「他是你弟弟,有史以来力量最强大的巨魔家族的后裔,再过几年,我们当中只有少数人能够制伏他,等他成年之后,将会所向无敌。我父亲太过愚蠢,才会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他。崔斯坦,那孩子疯了。」她用手指缠着头发,放进嘴巴啮咬──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一紧张就会这样。
「我知道很难接受,可是……」她说。
「不行。」我厉声回应。
她双手一摊。「崔斯坦,他活着的每一天,不只危害周遭,还会危及你致力追求的目标。只要朝他心脏插一刀,问题马上解决。」
「不!」
室内温度上升,安蕾丝没有畏缩。「你这个儍瓜,当国王不能感情用事,这件事情代价太高。」
「或许是。但也不能变成杀人犯,连我父亲都不会谋杀巨魔同胞。」
只是他会折磨他们到极致,让他们宁愿求死……
「我还以为你反对种族歧视……以你超强的道德观,竟然重视巨魔的性命甚于人类。」
我阴沉地看了她一眼。「妳曲解了我的意思。」
「你确定?」她凝视我的眼睛。「我知道某些人对你而言如同珍爱的宠物一般,但是巨魔与人命的重要性在你眼中真的一视同仁吗?」安蕾丝叹了一口气。
「我就不行,噢,我赞成善待人类,不然会面临另一次禁运和抵制,但要在合理的范围。我们的确比较优越,是高等生物,两者对比就像天空的龙和地上爬的老鼠。」
「龙并不存在,安蕾丝。」我提醒。
「我知道,」她脸上充满渴望的神情。「咒语破除之后,牠们或许会回来这里,包括其他族类。」
女巫咒语牵涉的范围很广泛,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不是只有我们族类,「凡事都有可能。」我说,安蕾丝陷入沉思,没有留意我不置可否的回应。
沉默良久。
「这些事情不在我们掌控的范围,」她终于开口。「但你弟弟的事情可以轻易解决。」
「不要插手,安蕾丝,我不想成为杀人凶手,更不忍心杀害一个天……小孩。」「天真无邪」四个字卡在嘴里说不出口,罗南和天真无邪根本沾不上边。
她的头歪向一边。「你当然下不了手,所以我愿意代劳。」
我一跃而起,手指颤抖地指向她。「安蕾丝托米亚,妳不可以……」我在发号施令之前闭上嘴巴,缓缓转身走开。背后传来粗嘎急促的呼吸声,魔法伴随她的怒火发动,提升了室内的气温,汗水沿着我的脖子滑下。
「我告诉你全名作为信任的凭证,崔斯坦,这是在显明我的忠诚、没有二心,而不是要让你在意见不合的时候做为强迫我低头的工具。」
她语带埋怨。我极力压抑心底浮起的罪恶感,不只是因为刚才轻率的作为,也因为我已经拥有许许多多真实的全名,有能力掌控、驱策的巨魔数目多到数不清。我不打算运用这样的权力──只是要他们明白我做得到,只是我选择不这样做。
「时候到了,」她把帽子递给我。「他们在等你,距离宵禁大概只剩半小时的时间。」
幸好有理由转移话题。我把床铺推开,掀起秘密的活板门,纵身跳进地道,直通隔壁客栈的地窖。等我出现时,他们已经集合完毕,多数人的发色接近深咖啡,灰色眼珠,魔法力量微弱,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现场都是混血种,只有一个是人类。
看到倚着墙壁的艾莫娜妲,我皱眉以对,她对我的时间表已然失去耐心:必须尽快找借口把她弄出厝勒斯,以免惹出更多的麻烦。
我走到前方,默默打量每一位追随者,我是他们的指挥官,领导革命,反对只看权力和血缘的贵族阶层,我们不惜发动战争,用自己和这些朋友们的性命当赌注,只求达成目的──推翻我的父亲。只有一件事不能做,就是破除咒语。
某些生物还是关在笼子里以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