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退开。」离开皮耶家以后，崔斯坦冷不防地对侍卫说道。「我不要你们偷听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担心地对看一眼，但是崔斯坦的表情足以让他们退出至少是平常三倍的距离之外。
「要去哪里?」我提问，虽然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他要我离开。他或许爱我，却没有办法信任我，少了信任感支撑，这段感情注定要失败。
「溪水路。」他低声咕哝。
我想争辩，恳求他让我留下来，但这有什么用?又不能逼他信任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我的真心，即使一开始来到厝勒斯是被绑来的，并非心甘情愿，而现在要我离开也是违背我的意愿，然而了解我的感受跟知道我的想法纯然是两回事。
「守卫不会让我通过的。」
「没错，但他们不会阻止安蕾丝。」
我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等一下就明白了。」
崔斯坦带着我穿过一系列的巷道，终于停在一栋建筑物后面。叩门之后，有人来开门，对他深深一鞠躬。
「殿下，夫人。」深棕色的头发意味着他有人类血统，但崔斯坦没有多做介绍，男人指着另一个房间的入口，并没有跟进来。
「终于到了，你以为我整天闲闲没事就是坐在这里等你们吗?」安蕾丝斜倚着沙发，笑得非常得意，看到我皱眉，她笑得更开心。「不必那样，希赛儿，我是帮妳忙，做人情给妳。」
「不，不对」崔斯坦咄道。「妳是帮我忙，所以这个人情要找我还。」
她起身走到崔斯坦旁边，接待室挤了三个人似乎稍嫌拥挤，安蕾丝靠崔斯坦靠得很近，脸上满足得意的笑容让我很想揍她，虽然到最后挨揍的可能是我。
「如果这事对妳没好处，妳不可能配合，安蕾丝。」我今天筋疲力竭，累到没有余力对付她，就算使出全力，她还是略胜一筹。「所以这不是人情债。」
「随便妳怎么说。」安蕾丝呵呵笑。「转过身，崔斯坦，我不是妳的妻子，至少目前不是。」说到这里，她还故意眨眼睛，我想要出手打人的冲动大得难以压抑。
「快点，安蕾丝。」崔斯坦脸色阴沉，还是转过身去。
「帮我。」她转身背对我。「我们必须互换礼服，我没自己穿过那样的东西。」
「就算换了衣服，别人也不可能把我们弄错。」我应道，开始解开她衣服背后的金色钮扣。她的皮肤柔细光滑，摸起来温热，蕾丝内衣让我联想起马克手指间的刺青纹路，黑色对应瓷白。
帮安蕾丝解开所有的钮扣之后，我也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完全不需外人协助。当她转过身来，我羞红了脸，幸好崔斯坦背对着我们。
盛装的她已经是我平生所见最美丽的女孩，现在半裸的模样，更是所有男人幻想的对象。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像巨魔，身高矮一截、胖了半圈、胸小、臀又肥。
我们换上对方的衣服，安蕾丝的衣服紧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的则是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苗条的身上，等她脱掉鞋子赤脚站立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她没有比我高多少。
「就巨魔而言妳很矮。」我忍不住说出实话。
她以手指贴着嘴巴，将鞋子递给我。「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套上鞋子，感觉像踩高跷似地摇摇摆摆，暗忖会不会走不到两步就跌倒，这时安蕾丝从袋子里掏出一顶黑色假发和一只镶着金框的镜子。
「头发比较麻烦。」她嘀咕着。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把我的红发塞进假发，嫌小的紧身上衣勒得我的骨头好痛，让我只敢浅浅地呼吸，汗水沿着背脊滑下。安蕾丝举起镜子审视自己的脸庞。
「现在开始换脸。」她表情专注、眉头深锁，我惊讶地发现她的黑发开始变成红色，五官也跟着起变化，最后眼前的女孩竟变得跟我像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现在换妳了。」
我只感觉到一股温暖的魔法拂过脸庞，此外没有任何感觉。
「大功告成。」她说。我看见「我自己」嘴角一歪露出得意的笑容。安蕾丝把镜子递过来，让我揽镜自照。镜中的「安蕾丝」悍悻然地看着我，连眼珠都变成银色。
「妳不要皱眉头，」她说。「会有皱纹。」
我举手比个手势，完全不管淑女的风范。
变成我的安蕾丝蓝眼睛睁得很大，并耸耸肩膀。「随便说说的。崔斯坦，你可以转身了。」
他转过来、轮流打量我们两人。「应该可以。」握住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用意大概是想安抚我，可惜没效果。我清楚知道所有的变装和欺骗只是更进一步把我们推向分别的过程。
「请你不要逼我这么做，崔斯坦。」我低语。「我不想离开。」
他摇摇头。「但我必须这么做，希赛儿。」他弯腰想亲吻我，但我别开脸──我可不想让他吻安蕾丝的脸。
「真感人，」安蕾丝打岔。「可惜我的魔法缺乏照顾就会钝化、崩解。那张脸大概只能撑半小时的时间，然后就会变回来。」
崔斯坦点点头。「妳会待在哪里?」
「玻璃花园，或是到处闲晃，假装很忧郁的样子。」
「妳确定要这么做吗，安蕾丝?」崔斯坦和安蕾丝对看了好一阵子，他们之间熟稔的程度让我嫉妒，这是他和我永远无法拥有的。「妳帮我，他不会轻易放过妳。」
「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崔斯坦，从来不会对你说『不要』。」她傲然扬起下巴。「未来也是如此。」他们意味深长地对看一眼，接着安蕾丝转身走出去，平底鞋走起来轻松自如。
崔斯坦等了一会儿，然后握住我的手臂，带我回到城区。下山谷往溪水路走去，我盲目地跟着他往前走，对人事物视而不见，用尽全力保持镇定，稳稳踩着安蕾丝的超高跟鞋。「别说话，」崔斯坦呢喃。「他们会认出妳的嗓音。」
抵达重兵防御、气势逼人的大门前时，神经紧绷到极点，守卫们对我们弯腰鞠躬，其中一位举起围堵的铁栅栏，大门无声地开启。
「没看到石头掉下来，殿下。」其中一位说道。
「没有落下之前都没有问题。」崔斯坦说道，拉着我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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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斜的路面陡蛸难行，石头磨到平滑无比，溪水让一切变得又湿又滑，没多久我就被迫脱下鞋子，赤脚走路，路面大约十呎宽，湍急的溪水就在不到数呎的下方。
崔斯坦径自往前，没有看我一眼，但松开我的手臂，改牵着我的手。我抓得很紧，想要牢牢记住他的肌肤和他的拇指按揉我指关节的感觉。每走一步路，就更接近他要逼我离开的那一刻，看见太阳的光芒出现在前方，恐惧刺入胸膛。那里是隧道的终点，也是我们的结束。
感到害怕的不只我一个，看见靠近隧道终点处透进来的日光时，崔斯坦的恐惧扬升、近似恐慌。
「如果你太靠近，咒语会做出反应吗?」我忐忑不安地询问。
崔斯坦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不，」他说。「不，不是那件事。」他突然停住脚步，举起手，用指关节轻叩某种听起来像玻璃的东西，我猜肯定比玻璃强韧很多。「不，不是那个。」他重复，随即发出呻吟声，脚步踉跄地退出屏障的范围，歪靠在石壁上。
「崔斯坦!」我惊惶地跪在前方，担心诅咒害他受伤。他攫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过去，扯掉我的假发，将脸庞埋入我的发中，身体颤抖不已。
「我无法失去妳。」他低语，并伸手抹去安蕾丝的魔法，让我变回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我诘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因为我不能这样活下去，希赛儿，感觉好像快疯了，时时刻刻忐忑不安，担心一转身妳就跑走，永远无从知道妳是说出心里真正的感受，或者只是投其所好、说我想听的话，我必须了解妳是自愿留在这里，而不是情势所逼，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退开身体，直视我的眼，我发现他泪眼迷离、脸上泪水纵横。
我拭去他的泪水，凝视指尖闪闪发亮的水珠。「我不知道巨魔也会哭。」
他眨眨眼睛。「又一个荒诞的传说?」
我摇摇头。「不，我……初来乍到，我以为巨魔没有感情、不会感到悲伤，也不像我们会痛苦、有失落和惆怅的情绪。」我把泪珠送入嘴中，尝到甜蜜的醎味。想到自己有多少次亲眼看到巨魔真情流露，证明那些都是误传。「我错了。」
我们坐在路边，我倚偎在他胸前，遥望海浪冲击岸边，把水流冲向内、浪退时再带出去;一股暖风送入隧道口，带着海草和咸味，同时还有海鸥的叫声。这是崔斯坦能够抵达厝勒斯外在世界的最边缘，就是这一小块地方，和一成不变的海景。
「崔斯坦?」
「嗯?」他声音沙哑，充满浓浓的感情。
「你真的要让我选择?不会再质疑我的决定?」
他闭紧双眼，摇摇头。「我不会阻止妳。」
「如果我要留下来，你不会反对?不会再逼我离开?」
他眼皮抽搐了一下，依然没有睁开。「决定权交给妳。」
我用力吻他一下，啜饮美妙的滋味，感觉醺然陶醉，甘心不顾一切，只要他不叫我离开，要说什么话我都愿意。
「那我要留下来，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并没有仔细思索这句话隐含的全部，只是盲目相信崔斯坦决心要实现的计划统统会成功，或许要花一年、两年的光阴，但我不是永远与外在的世界隔绝，应该不至于。
他紧紧拥抱着我，伸手抚摸我的背，但我没有感受到这些话带给他的轻松感。
「妳太急躁了，我的爱，」他轻声提醒。「这是妳的心在讲话，不是出于理性的决定。」
「那又怎样?」我贴着他的胸膛，声音含糊。
「妳在这里无法做决定，巨魔魔法太强大，妳有一半感受是我的，可能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不，我知道!」我大叫，隔着衬衫布料的嗓音依旧含糊。「我要你!」指甲掐入他的肩膀，用力呼入他干净的气息。「我要你。」
崔斯坦站起身来，依旧把我紧紧拥在胸口，接着握住我的手腕，轻轻拉开，把我推向屏障之外，我穿过黏腻浓厚的魔法，脑海中汹涌的情绪立刻减弱成模糊的呢喃。我惊呼一声，痛恨那种失落感，试着迈步向前、返回他身边。崔斯坦举手制止。
「去到阳光底下，仔细想想和我共度一生、妳必须要放弃的一切，如果决定不回来，那么……」他用力吞咽口水，丢给我一个重重的钱包，我接住时发出叮当响声。「这些够妳生活一阵子。」
「假如我决定回去?」
「我会在这里等着。」
我转身眺望海洋，河流通往小小的海湾，远在山脉崩塌、改变海岸线之前，那里一度是厝勒斯的港口，我立足的地方一半在上方岩石的阴影底下，即便到了这里，诅咒依旧把巨魔困在黑暗处。
举步走向沙滩，小心翼翼越过岩石嶙峋的海湾，直到夏天的艳阳像炙热的墙壁迎面撞过来。仰脸对着天空，望着金黄色的大球，眼睛因着强光而刺痛灼热，然后我开始奔跑，越跑越快，两脚陷入潮湿的海沙里，一直跑到水边，我拉起裙襬、踩进海水里，尽情享受广阔无际的空间感，任由咸咸的海水冲刷脚跟。我开始转圆圈，眺望四面八方的景色，海鸥在天空飞翔，高山一脉翠绿，除了裂开的那座山，可以看到石英和黄金的脉络闪闪发亮。我跑下沙滩，来到岩石入海的边缘，再沿着小径来到青翠草地，直接躺下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仲夏季节万物欣欣向荣，青翠碧绿，我尽情享受温暖的阳光，让暖意渗入骨头里面，周遭的一切明亮又充满生命力，我发现崔斯坦是对的：我很怀念这一切。然而我对他的怀念会胜过这一切吗?
我侧躺、蜷缩身体，头部靠着手肘，摘起一片片青草。
「仔细想，希赛儿!」我命令自己，但是很难很难，因为崔斯坦的悲伤像一个死结卡在心上。「你以为我走掉了。」我对着不到一呎距离的小野花低语，大部分的我想要一跃而起，跑回他身边，但假以时日，我会不会懊悔自己草率的冲动?
仔细想想和我共度一生、妳必须要放弃的一切。崔斯坦的嗓音在脑海中回响。
第一项是自由。抛开厝勒斯，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可以回农场投靠父亲，也可以去崔亚诺的宫廷投奔母亲，住在那里。可以登上伟大的舞台献唱，横渡海峡到地上岛国去观光，如果在厝勒斯生活对我任何帮助的话，那就是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在这里，任何事都可以做，我不会限制自己。
我是否感到孤单?我皱眉头，苍鹰谷有我的家人和朋友，可是那不一样。奶奶年纪大了，父亲忙着照顾农场，哥哥一心要从军，不用多久就会和心爱的女孩结婚，筹组新家庭。一旦父亲离世，佛雷德会继承农场和所有的土地，届时我就没有立足之地。嫂嫂肯定不会希望小姑一直住在家里。
我忍不住叹息，孤单老去的念头沉重地压在心底，永远得不到爱人的亲吻和抚触，变成老处女，直到鸡皮鹤发、心如死水。或许崔斯坦是对的，或许我应该忘了他，找别人共度一生。
克里斯托弗那双手的触感突然浮现心头，粗糙长茧，属于农夫的手;湛蓝的双眸，十足是人类的眼睛;他长得还算英俊──庆典的时候，村里的女孩都抢着和他跳舞;他生性善良、体贴、工作勤奋，无疑是一个好丈夫。但他适合我吗?我开始想象和克里斯手牵手散步的感受，跟他在星空下拥吻的滋味。如果嫁给克里斯、跟他同床共枕，那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让我退避三舍，不是克里斯惹人嫌恶，而是和崔斯坦之外的人同床的想法都叫我反胃。
我站起身来，沿着沙滩走到落石东边，接着爬上斜坡，站在一座木桥的边缘。它横跨岩石两端，似乎已被建造多年。从这里可以远眺介于魔山和沙滩中间山石崩落坍塌的全景，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想象有一整个城市的居民住在下方。迈步通过木桥，我小心翼翼地选择落脚之处，以防被木屑刺入光脚丫。当我来到溪水路正上方、崔斯坦等候的位置时，我停住脚步。从这里继续往东走，终点就是崔亚诺，往西再朝北走就是苍鹰谷了。
人生的抉择。
桥上响起马蹄声，男子骑着高大的白马正要过桥，一看到我就策马前进，飞快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拉住坐骑，突兀的动作迫使白马几乎人立起来。
「姑娘!妳独自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做什么?这样不安全!」
单从衣着和坐骑质量来判断──或许是个有钱的地主，也可能是低阶贵族。
「要担心什么?」我倚着栏杆反问，答案其实有很多，我没有武器，崔斯坦更是救不了我。
男子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包括珠宝和华服。「像妳这样的美女吗，小姐?」他微微一笑。「非礼，至少是一项。」
我扬扬眉毛。「像你如此有地位的人不会想到这种事吧，先生?」
他点点头。「有人敢动歪脑筋，我马上砍掉他的头，姑娘。」他伸出一只手。「让我载妳回城里。」
我凝视他的手──机会来了。如果我抓住的话，我就可以回到我原来的位置。旦到了崔亚诺，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我摇头婉拒。「有人在等我。」
男子哈哈大笑。「幸运的家伙，再见，小姐。」他策动坐骑，马儿小跑而去。直等到看不见他的踪影，我才扶着木桥往回走，下到海边，在沙滩上坐了很久。
返回厝勒斯要放弃很多东西，但是不回去，又有很多要抛在脑后。不只要撇下崔斯坦，还有马克和双胞胎，以及这段时间里认识和交往的巨魔朋友。厝勒斯的确有黑暗的一面，也有许多我深爱的地方，一个小小城市，充满无限机会──一旦崔斯坦当上国王，他会抹去所有的黑暗，留下光明。
还有混血种的前途要考虑，感觉就像欠他们一个交代。我很想协助他们完成那些迫切需要的改变，给他们机会活得更有尊严。抛下那些矿工在现有环境下苟活的念头使我充满罪恶感，况且他们已经认为我有一次试图抛弃他们。
捧起沙子在手心里倒来倒去，左思右想、踌躇又衡量，感情的事情实在很难论斤计两、用价值考虑。当我终于站起身时，我已经很清楚我的决定了。
回头走向溪水路的河口，崔斯坦一定听到声音，或者至少感觉我来了，因为他站了起来，倾身靠向隐形的屏障。
这个地方如同黎明时的曙光，是黑暗与光明之间的桥梁，双方争夺掌控权，任一方都没有真正得胜。在这里，崔斯坦看来就像普通人一样，巨魔的光不见了，眼珠依然银得不太自然，但不发亮了，那种异类的感觉消失无踪，走近他时我忍不住纳闷，如果站到艳阳底下，他是否会变得跟普通人类一样。
他依然俊美帅气，就像梦里走出来的王子，只是冷冰冰的完美因着焦虑、恐惧和希望的情绪而软化，带着痛楚的希望。
来到屏障边缘，我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浪涛涌上来，潮水冲进河道。即使在阴影底下，暖入骨头里的阳光依然带着一股在厝勒斯找不到的热气。我的世界，我的人生，我的抉择。
我清清喉咙，开口宣布。
「我决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