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拉起兜帽，低着头，从图书馆走到糟粕区，火光在前方上下晃动，除非有人仔细看，不然只会当我是巨魔。我单独走在街道上──艾莉去找咒语要用的成分，这之前还得说服马丁让我们从后门离开。总不能让保镳一路跟过来──越少人知道我要尝试的事情越好。
伸手轻叩矿工宿舍的大门，暗暗打量左右两边的街道，希望没有人留意我一身华服、怀疑一个贵族妇女站在贱民门口做什么。但是路人来来往往，大都低着头，弯腰驼背，一脸倦容，只关注自己手边的事情，无暇留意我在做什么。大门打开的时候，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公主殿下!」应门的女孩惊讶地睁大眼睛，笨拙地屈膝行礼，我举手比着嘴唇，轻轻地将她推回去。
「我不希望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我关上背后的大门，「堤普在哪里?」
她神情严肃紧绷。「这边。」
一走进房间，血腥与汗臭味揆鼻而来，但是令我反胃想吐的却是躺在床上、五官痛得扭曲在一起的堤普，其他矿工看见我纷纷站起身来，大家面面相觑，神情相当困惑。
「哈啰，公主，」堤普虚弱的开口。「没想到我还有机会看见妳美丽的脸庞。」
我微微一笑。「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认为我是那种反复无常的朋友?」
他呵呵笑。「当然不是，恐怕让妳靠不住的人是我自己。」他挥手示意，指着遮住的那条腿。
我预先深呼吸，掀起毛毯边缘，随即咬紧牙关，硬是咽下从喉咙涌起的胆汁。堤普的膝盖以下骨头碎裂、血肉模糊，几乎认不出那里曾经是腿和脚。
「愿神怜悯。」我呢喃地放下毛毯。
「我不确定妳的神有想到我们。」堤普咬紧牙关。
「为什么不会?」我反问，坐进床边的椅子，「你几乎和我一样是人类。」我转身面对其他矿工。「拜托让我们单独相处一下好吗?我需要私底下和堤普讲几句话。」
他们点点头，一一转身离去。「艾莉抵达时请她进来。」我补充一句，祈祷她很快就到。
他们离开之后，我从口袋掏出魔法书，翻至需要的那一页。这件事不太简单，更不可能完美。
「如果妳认为自己在这里就可以阻止公会把我遗弃，那是浪费妳宝贵的时间。」堤普眼睛盯着天花板。「他们不必费事送我进迷宫──我就断气了。」
「除非我无能为力，你不会死的。」我一边嘀咕一边盯着页面，祈求自己不致过度乐观。
听到床上蠕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堤普瞪着我看，独眼充满怒火。「妳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让我不会死，姑娘?这种虚假的希望对我更加残忍。」
「不是虚假的希望，」我答道。「我想用魔法帮你治疗，人类的魔法。」
他的独眼睁得更大了。
「妳是女巫!」即使身体痛得不得了，他还是露出微笑。「我就知道妳不是只有美貌而已!」
「等等就知道。」我说，楼梯传来脚步声，随后艾莉走进房间，对堤普露出鼓励地微笑，同时递了一包东西给我。
「每一样都找到了?」我问道。
她点点头，帮忙将不同的植物和药草铺在她带进来的脸盆旁边，一切就绪之后，我跪坐在脚跟上，深吸一口气。「堤普，开始之前，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他微微一点头。
「魔法书。」我开口。「说咒语只能促进凡人原本痊愈的速度，」我深吸一口气。「这意味着我虽然能够救你的命，却不能挽救你的脚。」
艾莉伸手摀住嘴巴，堤普面无表情。「妳打算怎么做?」
我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我想，如果截断膝盖以下的部位，就可以治疗……上方的腿，」我紧张得满头大汗──在心中推论是一回事，直接说出口又是不一样。
「妳想?」
「我之前不曾这么做过。」我直接承认，因为崔斯坦的案例大不相同──那回不是取自大地的魔法，而是某种程度上运用他自身的能量，以堤普的法力和崔斯坦相比，就像水滴和海洋的差距。就算我可以复制相同的环境，提普拥有的魔法能量也不足以应付如此严重的伤势。
「妳要切掉我的脚。」他表情紧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浸湿枕头。
「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我说。「只有这样你才能存活。」
「存活?」他嗤之以鼻。「这样活下来有什么意思?」他苦涩地反问。「少掉一条腿的矿工有什么用──妳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结果，就是送我去喂死妖。」
「别这么说，」我激动地站起来。「你的价值不是用脚来衡量，而是取决于你的心态和脑袋，和你所追寻的人生目标。」
「说得比唱得更好听，」他别开脸庞。「还是让我死吧。」
「不!」我大叫。「听我说，堤普，仔细听清楚，你不是靠那条腿嗅闻黄金，也不是靠它达成规定的配额，你的朋友更不是为了双腿选你当工头，他们需要你，堤普，没有你，面对迷宫的将是他们其中之一。」我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打从出生那天开始，环境就对你不利，可是你顺利地活到现在，既然都奋斗了这么久，怎么可以转过头，叫我让你死掉。这不是你的作风，你要继续奋斗。」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你曾经告诉我，不能用法力多寡论断人的价值，对，也不能用腿来决定。」
堤普依旧别开脸庞，气氛沉默凝重，僵持了很久。
「妳的论点很有说服力，」他哽咽地开口，转过脸来，双颊泪痕斑斑。「动手吧。」
我点点头，看着艾莉。「我需要妳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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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按造书中指示的步骤，小心翼翼地把各种必要成分倒进脸盆和在一起。感觉心中的我似乎退后一步，不忍目睹。
「我需要火。」我沉声说，艾莉伸出手，银色火焰从掌心燃起。
我盯着火焰思索了一下，「真正的火。」我强调，然后撕下魔法书的空白页，卷成长条状，伸向巨魔的光球，看到纸张冒出橘色火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我举起燃烧的纸条，放在脸盆上方，转向艾莉问道。「妳确定做得到吗?」
她舔嘴唇，看得出来双手在发抖。「如果这招没效，他很快就会失血而死。」
「如果没效，我反正也会死。」堤普说道。「这时候不用替我担心那么多，艾莉。」
「嗯，」艾莉低语。「那我预备好了。」
艾莉用魔法把他捆在床上，堤普微微抽搐了一下，接着阻隔我们的声音，避免泄漏行动。周围的声响也跟着淡去──我们不希望堤普的尖叫声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咬住这个，」我们从椅背拆掉一个转铀让他用牙齿咬住。「闭上眼睛。」
「我的手一伸进脸盆……」我没继续说下去，给艾莉使了一个眼色。她抿紧唇，点点头。
燃烧的纸条触及混合物，突然冒出火舌，我立刻缩手，开始背诵咒语，重复十一遍，念到第十二次时，一手探入燃烧的混合物，另一只手伸入水盆，能景随即涌入手臂，充满全身，迅速往外扩散，我朝艾莉点头示意。
巨魔的魔法切入骨头和肌肉，就像外科医生的解剖刀，鲜血溅向四面八方，堤普尖叫一声。我倾身向前，握住鲜血直流的肢体，复诵第十三遍咒语：「愈合伤口。」
一碰到他的血，立刻感觉有某种异类的魔法出现，但我置之不理，直觉他是这个世界的儿女，大地的能量从我身上涌出，进入堤普体内，认出这是它的儿女，眼前的景象令人啧啧称奇，伤口愈合成粉红色，皮肤泛白，硬皮纠结变成疤痕组织。一股强烈的倦怠笼罩全身，我往后扑倒，虚弱乏力地躺在冰冷的木头地板上。
「希赛儿!」艾莉的脸庞出现在头顶上。「妳还好吧?」
「嗯，」我沙哑地响应，心里其实不太确定。「堤普还活着吗?」
她移出视线范围。「有呼吸。」她惊呼地说。「只是失去知觉，人还活着，而且伤口已经愈合，看起来就像十几年前的旧疤痕。」
艾莉来到身旁，扶着我起身，同时解除隔音的魔法，立时，凄厉的尖叫声立刻贯入耳膜。
「天哪!」我抓紧她的手臂。「外面发生什么事?」
「不知道，」艾莉双眼圆睁。「如果又有地震，我们应该感觉得到。」
爆炸声把我们吓一跳，紧接着是更多的尖叫、吶喊，和杂沓的脚步声。
一个矿工开门冲进来。「罗南殿下挣脱束缚出来游荡，」他气喘吁吁。「把糟粕区搞得天翻地覆，妳们要赶紧离开!」他看到苏醒过来的堤普，一脸诧异。「怎么……」
「别问了，现在没时间，」我咄道。「把堤普带走，送去安全的地方，艾莉，妳去帮忙。」
我不等他们响应，一个箭步冲下楼梯。罗南正在猎杀混血种，在有能力制止他的人赶到之前，天晓得还要滥杀多少无辜。我必须引开他的注意力，帮崔斯坦或安蕾丝争取赶到的时间，同时让混血种有逃命的机会。罗南不会伤害我──无论是否精神失常，他都知道伤害我就是伤害他哥哥，目前我是附近唯一有机会阻止他暴行的人。
宿舍底层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但街上满是惊慌失措、飞奔逃命的混血种。我努力逆着人潮前进，推挤对抗他们夹带而来的力气，跑向尖叫声传来的方向，突然间，周遭只剩我一个人，后方奔跑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一个年轻叵魔站在马路中央，另一个年长的混血种被他一脚踹在地上，那人大声惨叫、蠕动身体试图逃开，男孩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挣扎。
「王子殿下!」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罗南殿下。」
男孩抬起头，我立刻觉得大事不妙，感到浑身冰冷，血液像结冻一样，他跟崔斯坦毫无相像之处──长相的差异在我预期之内，但让人想要落荒而逃、跑得越远越好的则是他的眼神：冷冽残酷、完全没有一丝丝怜悯或同理心，他的心智根本不健全。
「哈啰，希赛儿。」他偏着头，看我的眼神流露出邪恶凶狠的意图。
我屈膝施礼，两脚在发抖。「那你知道我的身分啰，殿下?」
「噢，是的，」他说。「我鸱了很多，妳是和我哥哥崔斯坦联结的人类。」
「是的。」我承认，然而他的认知并没有缓和我心中的恐惧，因为他的表情凶恶又不怀好意。
「寄养家庭的父亲告诉我，崔斯坦很爱妳。这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目光，我们聊得越久，混血种就有更多时间脱困。「我也爱他。」
罗南的脸皱成一团，彷佛闻到什么腐败的东西。「呃，那是当然，这样非常合理。」他摇摇头，眉宇纠结。「让我想不透的是他。」
这家伙完全不了解爱情。
对谈之间，罗南松开脚下的混血种，男子试图爬到旁边，他的动作引起王子注意，表情扭曲。「没用的寄生虫。」他嘶声说道，举起手来往下一挥，男人立时摔在街道上、头骨碎裂。亲眼看见这幕，我脚步摇摆、无法站稳。
「我哥哥在哪里?」罗南询问，一脚跨过尸体，慢条斯理地朝我走过来。
「就在附近。」我用谎言回应。
崔斯坦正朝这个方向赶过来，但至少还有好几分钟的路程──我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没那么多时间等他救援。「相信他会很高兴看到你。」
「但我怀疑。」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我还来不及躲开，就被他扣住手腕──即使他身材矮又瘦小，却一反手就让我跪在地上。不管我痛苦呻吟，他仔细检视我手指间的银色刺青图案。
「妳说他在附近?」他像孩子似地咯咯笑，笑声传开。「我敢说一定不够近!」
「你伤害我就是伤害他，你很清楚这一点。」我哀求着，但是对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来说，毫无意义，他根本不在乎他哥哥，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我清楚得很。」罗南说道，把我往后一推，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像个可爱的小男孩，等他再次睁开的时候，却露出魔鬼的眼神。
「等我当上国王，绝对不会和妳这么脆弱的人联结在一起，任何人都不配。」
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
「罗南，住手!」
安蕾丝的警告来迟了一步，当我转身要跑的时候，魔法的冲击榨出我肺里所有的空气，我整个人飞到半空中，然后直接摔在地上，接着感受到的，只剩全身剧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