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若干年以后，沈泰在新安城北里区寻欢作乐的时候看中了春雨——准确地说，是她先看中他的，她一眼就从那群书生中瞧上了他——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后，他俩逐渐熟悉起来，慢慢地，在独处之时，他俩无话不谈。
在听完小曲，欢爱一场过后，春雨问他为什么从来没提起在长城以北的生活。
“我没在那里待多久。”他说。
“我知道啊，每个人都知道。这可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会无聊到谈论这个？”
春雨摇了摇头，金发荡漾，她瞥了沈泰一眼，沈泰完全能读懂她的眼神——我怎么会迷上一块榆木疙瘩。
沈泰被逗乐了，不过他没敢表示得太明显。否则春雨会恼羞成怒，而她那恼怒的样子会把沈泰逗得更乐。其实春雨也明白这一点。
她真是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他不得不努力去忘却自己要跟多少个男人分享她的一切——特别是其中的某一位。
“战争还没结束呢，你就被允许体面地退出了军队，还带着荣誉和勋章。哪怕令尊是大将军，这待遇也太反常了。然后你去了石鼓山，却没有作为一名瞰林武士离开那儿……再然后呢？你出现在新安城，准备去考取功名。你真是太神秘了，阿泰。”
“我能保持下神秘感么？”
“当然能！”她放下手中的琵琶，倾身向前，用力拽了下他未束的头发。他假装被拽得很疼，可她丝毫没有理会。
“你是不是觉得……保持神秘感是一件好事情？能够让你更加迷人？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是吗？我真是这样？”
她的手又一次朝他的头发伸去，沈泰赶紧抬手阻止她。她又靠回了榻上，从手边温着黄酒的铜炉里给沈泰倒上一杯。她服侍人的举止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有对他动手和他俩欢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狂野的一面。
“如果你今年春闱及第，想谋一份好差事，可不是写两首歌功颂德的诗送给那些达官显贵们就成了的——别反驳，你想的就是这样。你希望能够出入朝堂，阿泰。那么，你得明白朝堂的规矩，你得会玩这场游戏，否则只能从头输到尾。”
他俩独处的时候，沈泰会坚持让春雨只叫他的名字。“如果我真输了一切，你还会找我么？”
她瞪了他一眼。
沈泰咧嘴一笑，轻松地说：“我挺幸运的，我也明白你说的意思。至少现在我算是个被人关注和谈论的对象了吧，哪怕我什么都没做。雨儿，我只是不想谈论长城之外的生活而已。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而你说的那些朝堂里的游戏规则什么的，我压根就没想过。”
“你必须得想想。”
“这种事就拜托你替我想吧。”
这句话一出口沈泰就觉得后悔了。只见春雨浑身一僵，转过头去。
“我？”春雨缓缓地说，“妾身只是北里区一个下贱的风尘女子，靠卖笑和卖身赚点钱，就连卖身契都还捏在妈妈手里。你再怎么抬举我，也不至于如此。沈爷，就算您这句话是跟我调笑的，也太过分了点。这种事情您还是自个儿想去吧，我们只是在谈论你以前的生活。”
“是吗？仅仅是谈论我的生活？”他反问。虽然他的话无意中刺伤了她，不过她自轻自贱的回答也让他心疼不已——他也知道，不管春雨的身价有多高，至少有一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从醉月楼里赎出来，只要他愿意。
她的脸一红，西域女子那白皙的皮肤真是富有独特的风情。
过了一会儿，她才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在春闱中及第，那么或许能有资格进入奇台帝国最为显赫的那个圈子。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离开新安城——那是另一种生活了，我们姑且不谈。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出入朝堂，你会混迹于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之中。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把你生吞活剥，然后吐出残渣拿去喂狗，只要撑不死它们。”
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整个北里区都出名的翡翠双眸，在这一瞬间显得极其冷硬。
沈泰大笑，不过回想起来，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你这话说得太没有诗意了，真血腥。”
“没错，”她说，“不过我可不是诗人。您打算找个才华横溢的姐儿么？沈大爷？楼下有不少呢，还有其他的青楼里也有。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位啊，爷？”
这是在报复他之前所说的话。不过，这也算是她的闺怨吧，显然两者都有。
他喃喃地说：“是不是在勾心斗角的问题上，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强？”
“那是因为女人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得比男人精明一百倍，好多女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呢。”
“我也有同感，”沈泰露出一抹微笑，“那你觉得，我能学会这种精明么？”
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小孩子都能学会，你当然也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努力通过殿试，跟那些精于此道的人混在一块儿，官场里，笔杆子杀人不见血。朝堂里，为了顶上乌纱跟人明争暗斗拼个你死我活，那可是家常便饭。”
他还记得自己听了这话以后，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就像我兄长那样，是吗？”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踩着埋葬女巫土堆周围的枯草，沈泰朝着木屋冲去。他很想大叫一声示警，然后跑到屋前跟伙伴们会合。可他并没有这样做。冷静地思考过后，他知道自己不能打草惊蛇。这是个遥远、陌生而可怕的地方，而他刚刚挖出了一具被杀害的尸体，他还很年轻，还不想把自己的命也送进去。
可这些都不完全是他独自一人冲进木屋的理由。
事后，那些将军们询问他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他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把梅斯哈救出来，毕竟让这个年轻人活命才是他们长途跋涉的理由。而他要是大喊大叫惊动了里面的人，梅斯哈肯定就活不成了。而且他得当机立断，没时间绕到前面去找帮手。
听起来很合理，照当时的情况而言，他的做法确实也没错。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有考虑过什么，这一切只是出于直觉。那时候沈泰已经完全凭直觉行事了。
他的剑和弓都留在马鞍上，而那时候他看到木屋的后墙边有一把铲子。他很清楚里面的人拿它做了什么。
压根没有停下来思考或者拟定计划，沈泰毫不迟疑地抓起铲子，推开了后门。他没想过自己进屋去要干什么，也没想过屋里会有多少人，这些人为什么杀死了女巫，把她埋在后院，还欺骗了他们这群来求医的人。
门没有上锁，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
屋内很昏暗，沈泰一时间还不适应，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停下了脚步，勉强辨认出前面有人正好转身对着他。
沈泰大步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铲子往那人头上拍去。
他能感觉到锋利的铲子边缘嵌入了人肉中，鲜血喷溅。那个他此时仍然只看得清轮廓的人徒劳地举起手，似乎在恳求宽恕或者表示自己毫无敌意。然后，那人缓缓地倒在地上。
没让他发出一丝声响，太好了。
在此之前，沈泰从来没杀过人。可他完全没顾得上考虑方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眨了眨眼，祈祷着自己能赶快适应屋内的昏暗。
他的心怦怦直跳，眼前逐渐清晰，小木屋里有两间房，他的面前是一道拱门，除了一道门帘没有任何遮挡。他跨过了地上的尸体，又顿住脚步，慢慢地转身，放下铲子，拿走了死者的长刀。
然后，他小心谨慎地蹲了下来，仔细检查，确认那人已经断气。
那一瞬间，他的情绪有所波动：这么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如此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门帘边上，轻轻地掀起一角。
还好，屋里点着蜡烛，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两个站在大门附近，窃窃私语，脸上表情相当凶狠。沈泰能看到，门被上了锁。他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看上去也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动静。
梅斯哈躺在炕边的平台上，沈泰看到他的衣服已经被割开，露出赤裸的胸膛，眼睛仍然紧闭着，看上去很虚弱。屋里的第三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人高大壮实，头上还戴着鹿角盔。身上挂着镜子和铃铛，一边轻轻敲着手里的鼓，一边吟唱着什么。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转个圈。沈泰认出那是巫师特有的舞蹈。屋里有个点燃的火盆，散发出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微弱香味。
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男巫在梅斯哈身上不会做什么好事。他们杀害了居住在这里的女巫，把她埋在花园里，肯定不是为了救人。
沈泰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杀死梅斯哈，他也没空细细琢磨了。透过掀开的门帘一角，沈泰仔细地观察着那名男巫，他的直觉告诉他，男巫在梅斯哈身上所做的，比杀死他更可怕。
他回家的路会更加漫长。
这是他脑子里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然后，他突然用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叫，就这么从门帘背后冲了进去。
他径直扑向那名男巫，这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该做的——通常应该先解决护卫。可他并不是个身经百战的士兵，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阻止那个敲着鼓、神神叨叨的男巫迫害躺在平台上的梅斯哈。
那时候他还没去石鼓山——他接受瞰林武士训练是在从北方回来以后了——但他是一名军人的儿子，一直以来父亲都按照军营里的标准严格训练他。长兄打小就是个喜文不喜武的人，长得又胖，一直声称自己不喜欢武道，抡刀舞剑跟人打打杀杀太有辱斯文。沈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次子身上了。
游牧民的长刀比沈泰惯用的短一些、重一些，并且刀身弯曲，更利于马背上劈砍作战。不过这无所谓了，至少比铲子好用就是。说时迟那时快，沈泰扑到男巫面前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转过身来，双眼瞪得滚圆，满是惊讶和愤怒。沈泰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过去，正好砍中男巫身上挂着的镜子。
他这么做纯粹是直觉，所受的一切训练似乎都在这时被遗忘到九霄云外。他的手似乎不受意识控制了一般，自动地往敌人身上招呼过去。
沈泰能感觉到手中的武器劈入了敌人身体，听到了刀刃摩擦着骨头的刺耳声音，鲜血喷了出来，男巫号叫着，倒了下去（身上的铃铛还叮铃作响），手里的鼓和鼓槌砰地掉在地板上。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些人已经杀死了一名女巫，不是么？这些挂着镜子拿着皮鼓的神棍，又不是真正刀枪不入的神仙。
当然，杀死一名巫师或许会让你被诅咒一辈子。不过那时候沈泰可没想这么多，他满脑子里只有速战速决一个念头。
拧身一转，伏低，恐惧让他感觉到紧张。他看见那名冒充女巫仆人的护卫正扑向墙上挂着的长弓。沈泰朝他冲了过去，身子一扭，躲开了另一名护卫飞掷的利刃。
屋里的动静让外面的士兵一阵鼓噪。沈泰高声大叫：“有埋伏！快进来！”
假仆人胡乱拉开弓，朝着沈泰射了一箭。然后转身，试图避开沈泰劈过来的刀。
那一刀劈中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胸口，假仆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沈泰猛地抽出刀，本能地俯下身子，撞到了地上的东西（博古人送来的礼物）。另一名敌人的剑正好擦着他的头顶刺过去。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跟死亡擦肩而过。他的耳边清晰地听到那几乎把他送入幽冥的金刃破风声。外面的人砰砰地在撞门，一阵阵疯狂的叫喊声透过厚重的大门传了进来。
“绕到后门去！”沈泰大叫，“后门开着！”
不过就在这时候他抓住了另一次机会，飞速地冲到大门边，一抬手打掉了粗重的门闩。然后再一次灵活地转身，躲开了敌人刁钻的一剑。
就在此时，大门猛地被撞开，重重地砸在沈泰的背上，差点让他摔个跟头。不过沈泰内心的骄傲、愤怒和恐惧交织成一种气概，让他硬生生扛住了这股沉重的冲力，没有被撞倒在地。他一刀把故人逼退，身后的同伴一股脑冲进了房间。
“他们杀了女巫！”沈泰转头叫道，“她被埋在后院！梅斯哈还在屋子里！小心地上那个家伙！我没杀死他！”
三名博古人立刻扑过去抓住了躺在地上的家伙，就跟他是个玩偶一样。他的太阳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不过沈泰发现博古人并没有下杀手。正在这时，一名博古人开口了：“还有一个呢，也给留条命。我们拿他有用。”
听了这话，那名站在沈泰面前的敌人脸色大变。时至今日沈泰都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有时候，在夜深人静时，他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
那人手中的剑一转，朝着自己刺去。他打算自行了断，沈泰想着。就在这时候，两支箭嗖地飞了进来，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左右肩膀，当啷一声，那人的剑掉在了地上。
他发出了一声极度恐惧、几近惨烈的尖叫。沈泰想着，他的伤口不该疼成这样啊。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恐惧的是什么了。
换了是他，也会叫得这样惨烈的。后来在骑行往南的旅途中，他这样想着——他们当晚就仓皇离开了，谁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待片刻。离得越远越好。
换了是他，也会想要自杀的，要是知道被活捉的下场竟是如此悲惨的话，还不如一刀了断，死得干净利索。显然那家伙知道自杀未遂的结局就是生不如死。
奇台骑兵——沈泰的下属——听到这边的声音也冲下了斜坡，不过等他们到了木屋前，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沈泰从木屋里出来，走到他们中间。屋外的阳光明亮得让他有点不太适应。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急转直下的事情。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三十名奇台骑兵仍然保持着队形，待在一边看游牧民到底要怎么处置俘虏。一开始他们还能面无表情、保持沉默地看着，然后呢，一个个都忍不住反胃，吐得稀里哗啦的。
博古人把那位老女巫的尸体从土堆里抱了出来，他们在木屋和湖泊之间点燃了篝火，在火堆上把女巫的尸体烧成飞灰。他们恭敬而虔诚地做着这样的事情，唱着哀悼的歌曲，为死者祈祷。似乎被谋杀和被埋在土里的经历玷污了这位伟大的女巫。她的灵魂必须得回到天上——在荒郊野外被狼吃掉，或者在火焰里被烧成灰烬，都能帮助她的灵魂找到归宿。
这一次博古人选择了火焰，他们连女巫的木屋都一起烧了。当然，那是在把梅斯哈抬出木屋以后。他们连那个平台一起搬了出来，让梅斯哈躺在空地上。
然后，他们把沈泰杀死的两个人——护卫和男巫也抬了出来，最后是那两个被活捉的家伙。
博古人从木屋里搬出了马奶酒，开始痛饮。
当那男巫的尸体被拖过踩得一团糟的草地时，他身上的铃铛还叮铃作响，阳光照在他的镜子上，闪闪发光。沈泰本来还担心自己杀死巫师会不会犯了草原人的忌讳。现在看上去他的所作所为在游牧民眼里可是大大的英雄之举。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尊敬。
游牧民还邀请沈泰跟他们一起处理那两具尸体和两个留下来的活口。不过沈泰谢绝了，他决定待在自己的士兵身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是跟文明人在一起的。
接下来，他和那些奇台士兵亲眼看到了博古人怎么处置敌人。他们实在是受不了了，不是跌坐在地上，转头不敢再看一眼，就是冲到路边去呕吐不已。
经历了九朝更迭的奇台帝国，也曾经度过那些暴戾血腥的年代。曾经有近千年时间奇台帝国一直沐浴在血雨腥风之中，战火四起，杀戮不绝。有时是内部争斗，有时是为了是征服周边的民族，扩大帝国疆域，也有时是为了捍卫帝国的边境和尊严。奇台帝国的历史里同样充斥着鲜血、武力和杀戮。每一个帝国都是如此。
据古代文献记载，第一王朝征服整个奇台之时，就曾用过屠城、灭族、奸淫掳掠等各种手段来威慑胆敢反抗帝国的敌人。惊恐的人们一听说奇台帝国军要来了，吓得四散而逃，根本无心作战。这种绝户策略是战争的一部分，而战争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奇台人从没有把杀死的敌人放在火上烤，还一边向天空之神祈祷，一边从他们身上割肉下来。也没有把活捉的敌人赤身裸体地捆在地上，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肉被千刀万剐，被别人煮熟。
燃烧的烟雾直冲云霄，连阳光都被遮蔽。湖畔边曾经如此安宁静谧，现在却到处充斥着烧东西的恶臭。被凌迟的人凄厉的哀号逐渐因为耗尽力气而虚弱。哀号声和着博古人祭奠女巫的歌声，取代了这山间的鸟鸣和风声。这群野蛮的汉子抹杀了秋日那宁静高远的美感。
仪式持续了好一会儿。
最后，一个博古人站起身，往奇台人的方向走来，很快安抚好有些受惊的战马。他袒胸露乳，咧嘴笑着，手里挥舞着一条人臂，那是从俘虏身上活生生砍下来的。鲜血不停地滴落，从那条手臂上，还有他的下巴上。
他摇摇晃晃地朝沈泰走去，把那块人肉伸到沈泰的面前，似乎是在跟一名立下大功的英雄分享极大的荣耀。这是给这位外族人的另一次机会，让他和博古人一起享受这伟大的时刻吧。
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支箭插到了他胸口，他死了。
沈泰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他麻木地站在那里，虽然很快清醒过来，可是对一名统领骑兵的校尉而言，太久了。
那一箭仿佛释放了奇台士兵内心的魔鬼，突然间，所有人迅速地上马，全副武装，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展现出奇台骑兵训练有素的效率。
弓箭上弦，长刀出鞘，奇台骑兵往前突进。三十名骑兵冲到了火堆和烟雾中，横扫那群野蛮人，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愤怒与恐惧。对付这些可怕的野蛮人，只有用更野蛮的行径，把他们彻底消灭！
等到沈泰回过神来，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
他的骑兵在那些赤手空拳、喝得醉醺醺的游牧民之间穿行来去，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这些本该来帮助他们的天朝子民，却成了收割他们生命的元凶。
一切就这么迅速地完结，博古人全倒在了地上，黑色的烟雾和红色的篝火，映衬着即将没入西边地平线的太阳，还有那一片由冰蓝转为暗黑的湖水。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梅斯哈，胡洛克的长子，突然站了起来。
曾经的梅斯哈，是一位举手投足都透着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可现在这个家伙简直跟梅斯哈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站在那里，左右环顾，笨拙僵硬地转动身子，仿佛四肢的关节接错了位置一样。
黑色的烟雾在他周围蔓延，把他的身影衬托得愈加恐怖。沈泰明明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可偏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梅斯哈死盯着奇台骑兵——这片天地间最后的活人。许久以后，他的肩膀僵硬地动了下，似乎想转过头去。然后，他发出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他原本的声音。
自从那天他莫名其妙倒在营帐的篝火边后，他就再没睁过眼，一动不动地像个活死人。
而此时，他的笑声是那么诡谲，他站立和走路的姿态有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变化，笨拙、僵硬、步履蹒跚，更像是僵尸而不是活人。奇台的骑兵们停止了在博古人尸体中骑着马左冲右突，也停止了疯狂的吼叫呐喊，他们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往沈泰身边靠近。似乎沈泰就是他们的保护神一般。
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还算不算是人的家伙，沈泰明白过来，这恐怖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他的四周响起一连串抽箭、拉弓、扣弦的声音，沈泰一怔，立刻扯着嗓子大吼——在他后来率队南下的时候，曾想过自己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这个命令是对还是错。
“住手！”他大叫，“谁都不准放箭！”
梅斯哈——或者说曾经是梅斯哈，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家伙，缓慢而笨拙地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盯上了沈泰。
他们的目光透过烟雾锁在了彼此身上。沈泰浑身一颤，他看到了一双空白的双眼，空瞳里透着深邃。冰冷的感觉从他脚下升起，像是死亡迫近。就在那时候，他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这个他奉命保护的男子还有意识，肯定会同意士兵放箭的。
可沈泰不能这么做，不可否认，他清楚地知道木屋里的男巫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是针对梅斯哈的。而沈泰冲进去杀死了男巫，他们在梅斯哈身上所做的一切被迫中断，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弄出来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怪物。而它正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一样。这种目光让沈泰不寒而栗。
“就像那些天鹅，”他大声地对手下的骑兵说，“杀死它们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噩运。这不关我们的事，让这……让他走吧，他有自己的宿命，与我们无关。”
沈泰他死盯着眼前似乎失去了灵魂的梅斯哈，故意讲得大声又清晰。如果他朝着士兵们走过来，他们会再度陷入恐慌之中。那时候沈泰就不得不下令放箭了，为了让大家都活着回去。
他其实并不相信那番天鹅说，也觉得杀掉一只动物就会被诅咒什么的太过荒谬……那是博古人的信仰，不是奇台人的。奇台人有自己的传说和信仰。不过他总得找点理由来说服手下的士兵。通常他们不会去深究这个理由是否站得住脚：士兵总是服从命令的，就这么简单。可是，一路北上的过程——尤其是今天——跟正常人过的日子有这么大差异。光命令可能不够，找点理由也是必要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觉得应该给这个双眼死寂、身形诡异的怪物一个离开这里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他这样算是活着的话。沈泰只能说，这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作祟。
沈泰知道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在和梅斯哈互相凝视的时候，他很难说眼前这个家伙还是梅斯哈本人——对方的眼神不完全是人类的眼神，他的身体也起了一些邪恶的变化，或许他甚至可以把沈泰他们也变成同类，可他的人性并没有完全泯灭。
或许当机立断把他杀掉才是最好的选择，能够让梅斯哈得到真正的解脱。可沈泰并没有亲自或者让他的士兵动手。他连这家伙是不是刀枪不入都不清楚，也不愿意让手下的人去试。
沉默一直持续着，几乎令人窒息，终于，那个家伙动了，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个令沈泰不解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去。
他离开了，离开了所有人，不管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躺在地上的还是被火烧成灰烬的。除了一开始那阵诡谲的笑声，梅斯哈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大踏步地走去，绕过还在燃烧的木屋，沿着湖边，朝那片几乎若隐若现的远山走去。
沈泰和奇台骑兵透过烟雾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然后，他们开始往另外的方向骑行——回家的方向。
他们一路骑行，丝绸坊和狐狸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呈现一片橙色。沈泰这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回忆中已经太久了。他的回忆无意识地指引他走上了这条路。
或者说，某段往北的小路、类似的旅行勾起了他的回忆：多年前，在长城以北，他曾越过金水河北的平原，越过博古大草原，来到那冰雪覆盖的土地上。
就在他骑着汗血宝马跟六位同伴同行的时候，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胡洛克的长子梅斯哈最后离开时那僵硬笨拙的身影。他亲眼目睹过这一切，他曾经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一天，真不该对其他人相信狐妖这种事情嗤之以鼻。
或许，正是因为亲眼所见，他才会故意表现得这么不屑一顾？他突然想念起两个人，整个世界，只有那两个人，他可以跟他们谈论这些。
其中一人远在新安城，而且或许这辈子他都没那机会再跟她说一句话了。另一个是周岩，他那已经死去的朋友。
两年前，沈泰曾经沿着这条路西行，前去库拉诺湖。但那时候他完全无心留意这片土地——那时他的心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回首往事，一开始他的思绪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直到他骑马跨过铁门关，穿过那崎岖蜿蜒的山路，来到了库拉诺湖畔，才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人。
春雨警告过他多次，宫廷和官场上总是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险恶非常——现在军方和节度使更是让情况变得复杂。
有人想要他的命，在他接受汗血宝马之前。他很清楚，自己决不能把这批宝马占为己有，在如今这个世道绝不可能。问题不在于怎么处理这些宝马，而在于处理它们之前，他该怎么活着把它们从塔古边境带回来。
他轻轻一抖闪灵的缰绳，它加速往前跑了几步，不费吹灰之力地赶上了领头的女瞰林，夕阳的光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时至傍晚，他们可以选择在野外露宿，也可以赶到边上的村子里过一宿。他不太清楚下一个驿站在哪里。
沈泰赶上了魏苏，女瞰林并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说：“我觉得待在长城以内更好，如果你同意的话。”
她是在说那只狐狸，沈泰猜想。这一次，他没跟魏苏开玩笑，脑子里还残留着那一天的恐怖回忆。
“嗯，你说的没错。”
这一次，她转头过来看着他，沈泰看到魏苏的眼里带着愤怒。“你是在敷衍我！”
沈泰摇头。“我是在听你说话。我请你是来保护我的，不是冲着我大吼大叫的。”
这话可能让她不悦，不过沈泰不愿意再迁就她了。他甚至有那么一丝后悔雇佣了她——有那几个铁门关来的战士当护卫就够了，不过那时候他可不知道林峰会派遣士兵保护他。
而且他们俩之间……甚至还有更私密的关系。她是春雨派来的人，沈泰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当然，他必须考虑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说：“那晚你没有告诉我是谁派瞰林武士来刺杀我的，我不清楚春雨对此知道多少，也不清楚她告诉了你多少。”
真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要是她知道点什么，早就告诉他了吧。他想着魏苏可能会这么抢白，不过她没有。
“她不是瞰林武士。”魏苏本能地维持着瞰林武士的尊严，然后补充说：“我不清楚林姬夫人知道些什么，但我想她也不太清楚。或许有人不想让你知道你那朋友给你带的消息。”
“不，”沈泰摇头，“不会这么简单。他们本可以在周岩见到我之前杀死他。这是两码事。”
她看着他：“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
“他们是不想让我活着，我活着就有可能通过其他渠道知道周岩要告诉我的事情。所以杀掉我才是最保险的。”
她仍然盯着他看，沈泰突然咧嘴一笑：“怎么了？你觉得很惊讶，我能想到这些，而你没想到？”
她摇头，看向别处。沈泰的心情变得灰暗了，这时候真不适合开玩笑。他突然间有种倾诉的欲望，于是开口：“他是我的好友，善良得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我一定要弄清楚他被牵连到什么事情里，然后再为他做点什么。”
她又转头看着他。“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恐怕你做不了什么。”
沈泰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如果你想要住宿，我们得赶紧找个村子了。”
这次轮到她咧嘴一笑了，她自言自语般地说：“你看看前面。”
沈泰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噢，我的天。”他说。
他们面前是一个缓坡，道路逐渐宽敞起来，有三条平行的路，显然中间那条是为帝国的骑兵准备的。借着晚霞的光，他能勉强辨认出远处那规模颇大的城墙，上面还飘扬着旗帜。
他们已经到辰尧了。路边有人列队站着，显然是在迎接他们。这些人都牵着马，却又恭恭敬敬站在地上。其中有一人，穿着正装，拱手一拜。
“有人出城来迎接你呢，”魏苏喃喃地说，“对你可是尊重非常。显然铁门关的信使已经把话带到了。”
“为了那些马。”
“当然，”魏苏回答，“看来，在你去拜见节度使和辰尧的刺史之前，你是没办法去青楼找个女人排解下了。真是很遗憾。”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
沈泰回施一礼，那些等着他的人立刻躬身还礼，所有的人，仿佛是沈泰抬起的手把他们的腰拉弯的一般，就像戏台子上的人偶。
沈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戏要开始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听完小曲，欢爱一场过后，春雨问他为什么从来没提起在长城以北的生活。
“我没在那里待多久。”他说。
“我知道啊，每个人都知道。这可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会无聊到谈论这个？”
春雨摇了摇头，金发荡漾，她瞥了沈泰一眼，沈泰完全能读懂她的眼神——我怎么会迷上一块榆木疙瘩。
沈泰被逗乐了，不过他没敢表示得太明显。否则春雨会恼羞成怒，而她那恼怒的样子会把沈泰逗得更乐。其实春雨也明白这一点。
她真是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女子。他不得不努力去忘却自己要跟多少个男人分享她的一切——特别是其中的某一位。
“战争还没结束呢，你就被允许体面地退出了军队，还带着荣誉和勋章。哪怕令尊是大将军，这待遇也太反常了。然后你去了石鼓山，却没有作为一名瞰林武士离开那儿……再然后呢？你出现在新安城，准备去考取功名。你真是太神秘了，阿泰。”
“我能保持下神秘感么？”
“当然能！”她放下手中的琵琶，倾身向前，用力拽了下他未束的头发。他假装被拽得很疼，可她丝毫没有理会。
“你是不是觉得……保持神秘感是一件好事情？能够让你更加迷人？这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是吗？我真是这样？”
她的手又一次朝他的头发伸去，沈泰赶紧抬手阻止她。她又靠回了榻上，从手边温着黄酒的铜炉里给沈泰倒上一杯。她服侍人的举止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有对他动手和他俩欢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狂野的一面。
“如果你今年春闱及第，想谋一份好差事，可不是写两首歌功颂德的诗送给那些达官显贵们就成了的——别反驳，你想的就是这样。你希望能够出入朝堂，阿泰。那么，你得明白朝堂的规矩，你得会玩这场游戏，否则只能从头输到尾。”
他俩独处的时候，沈泰会坚持让春雨只叫他的名字。“如果我真输了一切，你还会找我么？”
她瞪了他一眼。
沈泰咧嘴一笑，轻松地说：“我挺幸运的，我也明白你说的意思。至少现在我算是个被人关注和谈论的对象了吧，哪怕我什么都没做。雨儿，我只是不想谈论长城之外的生活而已。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而你说的那些朝堂里的游戏规则什么的，我压根就没想过。”
“你必须得想想。”
“这种事就拜托你替我想吧。”
这句话一出口沈泰就觉得后悔了。只见春雨浑身一僵，转过头去。
“我？”春雨缓缓地说，“妾身只是北里区一个下贱的风尘女子，靠卖笑和卖身赚点钱，就连卖身契都还捏在妈妈手里。你再怎么抬举我，也不至于如此。沈爷，就算您这句话是跟我调笑的，也太过分了点。这种事情您还是自个儿想去吧，我们只是在谈论你以前的生活。”
“是吗？仅仅是谈论我的生活？”他反问。虽然他的话无意中刺伤了她，不过她自轻自贱的回答也让他心疼不已——他也知道，不管春雨的身价有多高，至少有一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从醉月楼里赎出来，只要他愿意。
她的脸一红，西域女子那白皙的皮肤真是富有独特的风情。
过了一会儿，她才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在春闱中及第，那么或许能有资格进入奇台帝国最为显赫的那个圈子。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离开新安城——那是另一种生活了，我们姑且不谈。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出入朝堂，你会混迹于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之中。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把你生吞活剥，然后吐出残渣拿去喂狗，只要撑不死它们。”
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在整个北里区都出名的翡翠双眸，在这一瞬间显得极其冷硬。
沈泰大笑，不过回想起来，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你这话说得太没有诗意了，真血腥。”
“没错，”她说，“不过我可不是诗人。您打算找个才华横溢的姐儿么？沈大爷？楼下有不少呢，还有其他的青楼里也有。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位啊，爷？”
这是在报复他之前所说的话。不过，这也算是她的闺怨吧，显然两者都有。
美人卷珠帘，
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沈泰摇了摇头，他本来只是想跟她亲近亲近，迷醉于她的美貌和智慧中，享受两人之间毫无距离的亲昵感。结果呢，他俩倒像是特意来斗嘴似的。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他喃喃地说：“是不是在勾心斗角的问题上，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强？”
“那是因为女人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得比男人精明一百倍，好多女人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呢。”
“我也有同感，”沈泰露出一抹微笑，“那你觉得，我能学会这种精明么？”
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容。“小孩子都能学会，你当然也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努力通过殿试，跟那些精于此道的人混在一块儿，官场里，笔杆子杀人不见血。朝堂里，为了顶上乌纱跟人明争暗斗拼个你死我活，那可是家常便饭。”
他还记得自己听了这话以后，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就像我兄长那样，是吗？”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踩着埋葬女巫土堆周围的枯草，沈泰朝着木屋冲去。他很想大叫一声示警，然后跑到屋前跟伙伴们会合。可他并没有这样做。冷静地思考过后，他知道自己不能打草惊蛇。这是个遥远、陌生而可怕的地方，而他刚刚挖出了一具被杀害的尸体，他还很年轻，还不想把自己的命也送进去。
可这些都不完全是他独自一人冲进木屋的理由。
事后，那些将军们询问他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他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把梅斯哈救出来，毕竟让这个年轻人活命才是他们长途跋涉的理由。而他要是大喊大叫惊动了里面的人，梅斯哈肯定就活不成了。而且他得当机立断，没时间绕到前面去找帮手。
听起来很合理，照当时的情况而言，他的做法确实也没错。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有考虑过什么，这一切只是出于直觉。那时候沈泰已经完全凭直觉行事了。
他的剑和弓都留在马鞍上，而那时候他看到木屋的后墙边有一把铲子。他很清楚里面的人拿它做了什么。
压根没有停下来思考或者拟定计划，沈泰毫不迟疑地抓起铲子，推开了后门。他没想过自己进屋去要干什么，也没想过屋里会有多少人，这些人为什么杀死了女巫，把她埋在后院，还欺骗了他们这群来求医的人。
门没有上锁，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
屋内很昏暗，沈泰一时间还不适应，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停下了脚步，勉强辨认出前面有人正好转身对着他。
沈泰大步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铲子往那人头上拍去。
他能感觉到锋利的铲子边缘嵌入了人肉中，鲜血喷溅。那个他此时仍然只看得清轮廓的人徒劳地举起手，似乎在恳求宽恕或者表示自己毫无敌意。然后，那人缓缓地倒在地上。
没让他发出一丝声响，太好了。
在此之前，沈泰从来没杀过人。可他完全没顾得上考虑方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眨了眨眼，祈祷着自己能赶快适应屋内的昏暗。
他的心怦怦直跳，眼前逐渐清晰，小木屋里有两间房，他的面前是一道拱门，除了一道门帘没有任何遮挡。他跨过了地上的尸体，又顿住脚步，慢慢地转身，放下铲子，拿走了死者的长刀。
然后，他小心谨慎地蹲了下来，仔细检查，确认那人已经断气。
那一瞬间，他的情绪有所波动：这么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如此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蹑手蹑脚地摸到门帘边上，轻轻地掀起一角。
还好，屋里点着蜡烛，里面有三个人。其中两个站在大门附近，窃窃私语，脸上表情相当凶狠。沈泰能看到，门被上了锁。他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看上去也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动静。
梅斯哈躺在炕边的平台上，沈泰看到他的衣服已经被割开，露出赤裸的胸膛，眼睛仍然紧闭着，看上去很虚弱。屋里的第三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人高大壮实，头上还戴着鹿角盔。身上挂着镜子和铃铛，一边轻轻敲着手里的鼓，一边吟唱着什么。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偶尔转个圈。沈泰认出那是巫师特有的舞蹈。屋里有个点燃的火盆，散发出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微弱香味。
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男巫在梅斯哈身上不会做什么好事。他们杀害了居住在这里的女巫，把她埋在花园里，肯定不是为了救人。
沈泰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杀死梅斯哈，他也没空细细琢磨了。透过掀开的门帘一角，沈泰仔细地观察着那名男巫，他的直觉告诉他，男巫在梅斯哈身上所做的，比杀死他更可怕。
他回家的路会更加漫长。
这是他脑子里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然后，他突然用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大叫，就这么从门帘背后冲了进去。
他径直扑向那名男巫，这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该做的——通常应该先解决护卫。可他并不是个身经百战的士兵，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阻止那个敲着鼓、神神叨叨的男巫迫害躺在平台上的梅斯哈。
那时候他还没去石鼓山——他接受瞰林武士训练是在从北方回来以后了——但他是一名军人的儿子，一直以来父亲都按照军营里的标准严格训练他。长兄打小就是个喜文不喜武的人，长得又胖，一直声称自己不喜欢武道，抡刀舞剑跟人打打杀杀太有辱斯文。沈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次子身上了。
游牧民的长刀比沈泰惯用的短一些、重一些，并且刀身弯曲，更利于马背上劈砍作战。不过这无所谓了，至少比铲子好用就是。说时迟那时快，沈泰扑到男巫面前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转过身来，双眼瞪得滚圆，满是惊讶和愤怒。沈泰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过去，正好砍中男巫身上挂着的镜子。
他这么做纯粹是直觉，所受的一切训练似乎都在这时被遗忘到九霄云外。他的手似乎不受意识控制了一般，自动地往敌人身上招呼过去。
沈泰能感觉到手中的武器劈入了敌人身体，听到了刀刃摩擦着骨头的刺耳声音，鲜血喷了出来，男巫号叫着，倒了下去（身上的铃铛还叮铃作响），手里的鼓和鼓槌砰地掉在地板上。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些人已经杀死了一名女巫，不是么？这些挂着镜子拿着皮鼓的神棍，又不是真正刀枪不入的神仙。
当然，杀死一名巫师或许会让你被诅咒一辈子。不过那时候沈泰可没想这么多，他满脑子里只有速战速决一个念头。
拧身一转，伏低，恐惧让他感觉到紧张。他看见那名冒充女巫仆人的护卫正扑向墙上挂着的长弓。沈泰朝他冲了过去，身子一扭，躲开了另一名护卫飞掷的利刃。
屋里的动静让外面的士兵一阵鼓噪。沈泰高声大叫：“有埋伏！快进来！”
假仆人胡乱拉开弓，朝着沈泰射了一箭。然后转身，试图避开沈泰劈过来的刀。
那一刀劈中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胸口，假仆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沈泰猛地抽出刀，本能地俯下身子，撞到了地上的东西（博古人送来的礼物）。另一名敌人的剑正好擦着他的头顶刺过去。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跟死亡擦肩而过。他的耳边清晰地听到那几乎把他送入幽冥的金刃破风声。外面的人砰砰地在撞门，一阵阵疯狂的叫喊声透过厚重的大门传了进来。
“绕到后门去！”沈泰大叫，“后门开着！”
不过就在这时候他抓住了另一次机会，飞速地冲到大门边，一抬手打掉了粗重的门闩。然后再一次灵活地转身，躲开了敌人刁钻的一剑。
就在此时，大门猛地被撞开，重重地砸在沈泰的背上，差点让他摔个跟头。不过沈泰内心的骄傲、愤怒和恐惧交织成一种气概，让他硬生生扛住了这股沉重的冲力，没有被撞倒在地。他一刀把故人逼退，身后的同伴一股脑冲进了房间。
“他们杀了女巫！”沈泰转头叫道，“她被埋在后院！梅斯哈还在屋子里！小心地上那个家伙！我没杀死他！”
三名博古人立刻扑过去抓住了躺在地上的家伙，就跟他是个玩偶一样。他的太阳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不过沈泰发现博古人并没有下杀手。正在这时，一名博古人开口了：“还有一个呢，也给留条命。我们拿他有用。”
听了这话，那名站在沈泰面前的敌人脸色大变。时至今日沈泰都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有时候，在夜深人静时，他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
那人手中的剑一转，朝着自己刺去。他打算自行了断，沈泰想着。就在这时候，两支箭嗖地飞了进来，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左右肩膀，当啷一声，那人的剑掉在了地上。
他发出了一声极度恐惧、几近惨烈的尖叫。沈泰想着，他的伤口不该疼成这样啊。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恐惧的是什么了。
换了是他，也会叫得这样惨烈的。后来在骑行往南的旅途中，他这样想着——他们当晚就仓皇离开了，谁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待片刻。离得越远越好。
换了是他，也会想要自杀的，要是知道被活捉的下场竟是如此悲惨的话，还不如一刀了断，死得干净利索。显然那家伙知道自杀未遂的结局就是生不如死。
奇台骑兵——沈泰的下属——听到这边的声音也冲下了斜坡，不过等他们到了木屋前，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沈泰从木屋里出来，走到他们中间。屋外的阳光明亮得让他有点不太适应。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急转直下的事情。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三十名奇台骑兵仍然保持着队形，待在一边看游牧民到底要怎么处置俘虏。一开始他们还能面无表情、保持沉默地看着，然后呢，一个个都忍不住反胃，吐得稀里哗啦的。
博古人把那位老女巫的尸体从土堆里抱了出来，他们在木屋和湖泊之间点燃了篝火，在火堆上把女巫的尸体烧成飞灰。他们恭敬而虔诚地做着这样的事情，唱着哀悼的歌曲，为死者祈祷。似乎被谋杀和被埋在土里的经历玷污了这位伟大的女巫。她的灵魂必须得回到天上——在荒郊野外被狼吃掉，或者在火焰里被烧成灰烬，都能帮助她的灵魂找到归宿。
这一次博古人选择了火焰，他们连女巫的木屋都一起烧了。当然，那是在把梅斯哈抬出木屋以后。他们连那个平台一起搬了出来，让梅斯哈躺在空地上。
然后，他们把沈泰杀死的两个人——护卫和男巫也抬了出来，最后是那两个被活捉的家伙。
博古人从木屋里搬出了马奶酒，开始痛饮。
当那男巫的尸体被拖过踩得一团糟的草地时，他身上的铃铛还叮铃作响，阳光照在他的镜子上，闪闪发光。沈泰本来还担心自己杀死巫师会不会犯了草原人的忌讳。现在看上去他的所作所为在游牧民眼里可是大大的英雄之举。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尊敬。
游牧民还邀请沈泰跟他们一起处理那两具尸体和两个留下来的活口。不过沈泰谢绝了，他决定待在自己的士兵身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是跟文明人在一起的。
接下来，他和那些奇台士兵亲眼看到了博古人怎么处置敌人。他们实在是受不了了，不是跌坐在地上，转头不敢再看一眼，就是冲到路边去呕吐不已。
经历了九朝更迭的奇台帝国，也曾经度过那些暴戾血腥的年代。曾经有近千年时间奇台帝国一直沐浴在血雨腥风之中，战火四起，杀戮不绝。有时是内部争斗，有时是为了是征服周边的民族，扩大帝国疆域，也有时是为了捍卫帝国的边境和尊严。奇台帝国的历史里同样充斥着鲜血、武力和杀戮。每一个帝国都是如此。
据古代文献记载，第一王朝征服整个奇台之时，就曾用过屠城、灭族、奸淫掳掠等各种手段来威慑胆敢反抗帝国的敌人。惊恐的人们一听说奇台帝国军要来了，吓得四散而逃，根本无心作战。这种绝户策略是战争的一部分，而战争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奇台人从没有把杀死的敌人放在火上烤，还一边向天空之神祈祷，一边从他们身上割肉下来。也没有把活捉的敌人赤身裸体地捆在地上，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肉被千刀万剐，被别人煮熟。
燃烧的烟雾直冲云霄，连阳光都被遮蔽。湖畔边曾经如此安宁静谧，现在却到处充斥着烧东西的恶臭。被凌迟的人凄厉的哀号逐渐因为耗尽力气而虚弱。哀号声和着博古人祭奠女巫的歌声，取代了这山间的鸟鸣和风声。这群野蛮的汉子抹杀了秋日那宁静高远的美感。
仪式持续了好一会儿。
最后，一个博古人站起身，往奇台人的方向走来，很快安抚好有些受惊的战马。他袒胸露乳，咧嘴笑着，手里挥舞着一条人臂，那是从俘虏身上活生生砍下来的。鲜血不停地滴落，从那条手臂上，还有他的下巴上。
他摇摇晃晃地朝沈泰走去，把那块人肉伸到沈泰的面前，似乎是在跟一名立下大功的英雄分享极大的荣耀。这是给这位外族人的另一次机会，让他和博古人一起享受这伟大的时刻吧。
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支箭插到了他胸口，他死了。
沈泰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他麻木地站在那里，虽然很快清醒过来，可是对一名统领骑兵的校尉而言，太久了。
那一箭仿佛释放了奇台士兵内心的魔鬼，突然间，所有人迅速地上马，全副武装，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展现出奇台骑兵训练有素的效率。
弓箭上弦，长刀出鞘，奇台骑兵往前突进。三十名骑兵冲到了火堆和烟雾中，横扫那群野蛮人，发泄着自己内心的愤怒与恐惧。对付这些可怕的野蛮人，只有用更野蛮的行径，把他们彻底消灭！
等到沈泰回过神来，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
他的骑兵在那些赤手空拳、喝得醉醺醺的游牧民之间穿行来去，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这些本该来帮助他们的天朝子民，却成了收割他们生命的元凶。
一切就这么迅速地完结，博古人全倒在了地上，黑色的烟雾和红色的篝火，映衬着即将没入西边地平线的太阳，还有那一片由冰蓝转为暗黑的湖水。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梅斯哈，胡洛克的长子，突然站了起来。
曾经的梅斯哈，是一位举手投足都透着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可现在这个家伙简直跟梅斯哈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站在那里，左右环顾，笨拙僵硬地转动身子，仿佛四肢的关节接错了位置一样。
黑色的烟雾在他周围蔓延，把他的身影衬托得愈加恐怖。沈泰明明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可偏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梅斯哈死盯着奇台骑兵——这片天地间最后的活人。许久以后，他的肩膀僵硬地动了下，似乎想转过头去。然后，他发出一阵低沉、诡异的笑声。听上去一点都不像他原本的声音。
自从那天他莫名其妙倒在营帐的篝火边后，他就再没睁过眼，一动不动地像个活死人。
而此时，他的笑声是那么诡谲，他站立和走路的姿态有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变化，笨拙、僵硬、步履蹒跚，更像是僵尸而不是活人。奇台的骑兵们停止了在博古人尸体中骑着马左冲右突，也停止了疯狂的吼叫呐喊，他们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起，往沈泰身边靠近。似乎沈泰就是他们的保护神一般。
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还算不算是人的家伙，沈泰明白过来，这恐怖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他的四周响起一连串抽箭、拉弓、扣弦的声音，沈泰一怔，立刻扯着嗓子大吼——在他后来率队南下的时候，曾想过自己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这个命令是对还是错。
“住手！”他大叫，“谁都不准放箭！”
梅斯哈——或者说曾经是梅斯哈，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家伙，缓慢而笨拙地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盯上了沈泰。
他们的目光透过烟雾锁在了彼此身上。沈泰浑身一颤，他看到了一双空白的双眼，空瞳里透着深邃。冰冷的感觉从他脚下升起，像是死亡迫近。就在那时候，他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这个他奉命保护的男子还有意识，肯定会同意士兵放箭的。
可沈泰不能这么做，不可否认，他清楚地知道木屋里的男巫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是针对梅斯哈的。而沈泰冲进去杀死了男巫，他们在梅斯哈身上所做的一切被迫中断，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弄出来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怪物。而它正站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牢牢记住一样。这种目光让沈泰不寒而栗。
“就像那些天鹅，”他大声地对手下的骑兵说，“杀死它们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噩运。这不关我们的事，让这……让他走吧，他有自己的宿命，与我们无关。”
沈泰他死盯着眼前似乎失去了灵魂的梅斯哈，故意讲得大声又清晰。如果他朝着士兵们走过来，他们会再度陷入恐慌之中。那时候沈泰就不得不下令放箭了，为了让大家都活着回去。
他其实并不相信那番天鹅说，也觉得杀掉一只动物就会被诅咒什么的太过荒谬……那是博古人的信仰，不是奇台人的。奇台人有自己的传说和信仰。不过他总得找点理由来说服手下的士兵。通常他们不会去深究这个理由是否站得住脚：士兵总是服从命令的，就这么简单。可是，一路北上的过程——尤其是今天——跟正常人过的日子有这么大差异。光命令可能不够，找点理由也是必要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觉得应该给这个双眼死寂、身形诡异的怪物一个离开这里活下去的机会——如果他这样算是活着的话。沈泰只能说，这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作祟。
沈泰知道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在和梅斯哈互相凝视的时候，他很难说眼前这个家伙还是梅斯哈本人——对方的眼神不完全是人类的眼神，他的身体也起了一些邪恶的变化，或许他甚至可以把沈泰他们也变成同类，可他的人性并没有完全泯灭。
或许当机立断把他杀掉才是最好的选择，能够让梅斯哈得到真正的解脱。可沈泰并没有亲自或者让他的士兵动手。他连这家伙是不是刀枪不入都不清楚，也不愿意让手下的人去试。
沉默一直持续着，几乎令人窒息，终于，那个家伙动了，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个令沈泰不解的手势，然后转身离去。
他离开了，离开了所有人，不管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躺在地上的还是被火烧成灰烬的。除了一开始那阵诡谲的笑声，梅斯哈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大踏步地走去，绕过还在燃烧的木屋，沿着湖边，朝那片几乎若隐若现的远山走去。
沈泰和奇台骑兵透过烟雾目送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然后，他们开始往另外的方向骑行——回家的方向。
他们一路骑行，丝绸坊和狐狸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呈现一片橙色。沈泰这才意识到自己沉浸在回忆中已经太久了。他的回忆无意识地指引他走上了这条路。
或者说，某段往北的小路、类似的旅行勾起了他的回忆：多年前，在长城以北，他曾越过金水河北的平原，越过博古大草原，来到那冰雪覆盖的土地上。
就在他骑着汗血宝马跟六位同伴同行的时候，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胡洛克的长子梅斯哈最后离开时那僵硬笨拙的身影。他亲眼目睹过这一切，他曾经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一天，真不该对其他人相信狐妖这种事情嗤之以鼻。
或许，正是因为亲眼所见，他才会故意表现得这么不屑一顾？他突然想念起两个人，整个世界，只有那两个人，他可以跟他们谈论这些。
其中一人远在新安城，而且或许这辈子他都没那机会再跟她说一句话了。另一个是周岩，他那已经死去的朋友。
人生多浮沉，旧友最相知。
君行远游去，折我杨柳枝。
愿君常安好，天涯共此时。
魏苏仍然领头骑行在最前面，一片片肥沃的农田散布在道路左边的小溪沿岸，他们已经走出了荒无人烟的丛林，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山村小屋错落有致，村里的男男女女在田间地头忙碌着，篝火遥对着逐渐暗下来的桑林。君行远游去，折我杨柳枝。
愿君常安好，天涯共此时。
两年前，沈泰曾经沿着这条路西行，前去库拉诺湖。但那时候他完全无心留意这片土地——那时他的心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回首往事，一开始他的思绪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直到他骑马跨过铁门关，穿过那崎岖蜿蜒的山路，来到了库拉诺湖畔，才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成为一名与众不同的人。
春雨警告过他多次，宫廷和官场上总是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险恶非常——现在军方和节度使更是让情况变得复杂。
有人想要他的命，在他接受汗血宝马之前。他很清楚，自己决不能把这批宝马占为己有，在如今这个世道绝不可能。问题不在于怎么处理这些宝马，而在于处理它们之前，他该怎么活着把它们从塔古边境带回来。
他轻轻一抖闪灵的缰绳，它加速往前跑了几步，不费吹灰之力地赶上了领头的女瞰林，夕阳的光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时至傍晚，他们可以选择在野外露宿，也可以赶到边上的村子里过一宿。他不太清楚下一个驿站在哪里。
沈泰赶上了魏苏，女瞰林并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说：“我觉得待在长城以内更好，如果你同意的话。”
她是在说那只狐狸，沈泰猜想。这一次，他没跟魏苏开玩笑，脑子里还残留着那一天的恐怖回忆。
“嗯，你说的没错。”
这一次，她转头过来看着他，沈泰看到魏苏的眼里带着愤怒。“你是在敷衍我！”
沈泰摇头。“我是在听你说话。我请你是来保护我的，不是冲着我大吼大叫的。”
这话可能让她不悦，不过沈泰不愿意再迁就她了。他甚至有那么一丝后悔雇佣了她——有那几个铁门关来的战士当护卫就够了，不过那时候他可不知道林峰会派遣士兵保护他。
而且他们俩之间……甚至还有更私密的关系。她是春雨派来的人，沈泰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当然，他必须考虑到的事情太多太多。
他说：“那晚你没有告诉我是谁派瞰林武士来刺杀我的，我不清楚春雨对此知道多少，也不清楚她告诉了你多少。”
真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要是她知道点什么，早就告诉他了吧。他想着魏苏可能会这么抢白，不过她没有。
“她不是瞰林武士。”魏苏本能地维持着瞰林武士的尊严，然后补充说：“我不清楚林姬夫人知道些什么，但我想她也不太清楚。或许有人不想让你知道你那朋友给你带的消息。”
“不，”沈泰摇头，“不会这么简单。他们本可以在周岩见到我之前杀死他。这是两码事。”
她看着他：“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
“他们是不想让我活着，我活着就有可能通过其他渠道知道周岩要告诉我的事情。所以杀掉我才是最保险的。”
她仍然盯着他看，沈泰突然咧嘴一笑：“怎么了？你觉得很惊讶，我能想到这些，而你没想到？”
她摇头，看向别处。沈泰的心情变得灰暗了，这时候真不适合开玩笑。他突然间有种倾诉的欲望，于是开口：“他是我的好友，善良得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我一定要弄清楚他被牵连到什么事情里，然后再为他做点什么。”
她又转头看着他。“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恐怕你做不了什么。”
沈泰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如果你想要住宿，我们得赶紧找个村子了。”
这次轮到她咧嘴一笑了，她自言自语般地说：“你看看前面。”
沈泰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噢，我的天。”他说。
他们面前是一个缓坡，道路逐渐宽敞起来，有三条平行的路，显然中间那条是为帝国的骑兵准备的。借着晚霞的光，他能勉强辨认出远处那规模颇大的城墙，上面还飘扬着旗帜。
他们已经到辰尧了。路边有人列队站着，显然是在迎接他们。这些人都牵着马，却又恭恭敬敬站在地上。其中有一人，穿着正装，拱手一拜。
“有人出城来迎接你呢，”魏苏喃喃地说，“对你可是尊重非常。显然铁门关的信使已经把话带到了。”
“为了那些马。”
“当然，”魏苏回答，“看来，在你去拜见节度使和辰尧的刺史之前，你是没办法去青楼找个女人排解下了。真是很遗憾。”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
沈泰回施一礼，那些等着他的人立刻躬身还礼，所有的人，仿佛是沈泰抬起的手把他们的腰拉弯的一般，就像戏台子上的人偶。
沈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戏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