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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人们都说天下美女尽出新安,新安美女尽出北里。北里的青楼教坊里,多的是貌美如花、能歌善舞的烟花女子,她们的美貌和才情让人流连忘返。新安城不仅有金碧辉煌的大明宫,熙来攘往的繁华集市,更集中了天下最漂亮的花娘。
这种说法听上去挺合理,可惜并不准确。运河沿岸的城镇之所以这么出名,总有些不好宣之于口的原因,青楼女子的风情和美貌正是其中之一。南方的女子有着独特的魅力,尤其是在床第之间,早在第四王朝就有这样的说法了。当然,仅限于坊间传闻,这种事情毕竟登不得大雅之堂。
中原和南方的青楼都广为人称道,对比起来,东北简直就是个蛮荒之地,这也难怪:长城边上的营妓跟士兵们一样,长年累月承受风吹日晒。再加上一直以来,那里的风俗都以禁欲苦修为主,直到被第六王朝并入奇台帝国版图。所以那里的妓女实在是不值一提。
不过,帝国西边的辰尧镇可算得上是美女云集之地。这里是帝国出入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商人们川流不息,熙来攘往,让辰尧成为西部地区最繁华的城镇。
辰尧镇上的青楼还有不少胡姬,她们来自塞达——汗血宝马的故乡,有着蓝色或绿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吸引了不少来寻欢作乐的男子。辰尧的胡姬在整个奇台帝国都是出了名的。
新安城里的春雨就是来自辰尧镇,当然,她现在是奇台相国文周的妾,名叫林嫦。
许许多多原因交织在一起,让沈泰控制不住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的朋友死了。沈泰不停地回想周岩的音容笑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猜拳行令,周岩喝太快呛着了,出了大丑,结果他自己笑得比谁都开心。他俩一起伏案读书,全神贯注地一遍又一遍吟哦背诵,直到把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他俩还在重阳节的时候一起登高赏菊,见证彼此的友谊。
而现在呢,他的朋友跟那个刺客一起,躺在库拉诺湖畔的墓穴里,沈泰只能借酒浇愁。
喝酒的另一个原因是庆祝居然有人派了刺客来杀他,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但还是太荣幸了,当浮一大白。
第三个原因则是春雨。
早在两年多前她就预料到自己的命运,还警告过沈泰。可惜他对此置之不理——或者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不会发生——而现在已经物是人非。
他不愿去回想过去,可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醉月楼里的某天晚上,春雨还有另外三名女子陪着一群士子饮酒作乐,欢声笑语、丝竹之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突然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那时候沈泰正背对着门。
他看到春雨瞥了一眼门口,然后没有半分迟疑地站起身,拿着她的琵琶,朝门口走去。沈泰在转头看她离去的时候,跟门外的男子对了一眼。
那时候,文周还没有担任相国,但家境优渥,出身名门,又是皇帝宠妃的堂兄。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从那身考究的穿着打扮来看,他深知自己的魅力所在。
只要他愿意,新安城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能被送到他身边。可他想要春雨,为此愿意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至于士子们在青楼里所谓的特别优待,在这么一个男人面前,一切都是笑话。
沈泰记得那天晚上自己看着春雨去伺候文周,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文周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士子,定格在春雨身上,春雨对着他盈盈一拜,然后领着他,朝私密的雅间走去。
沈泰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单单回想起那天晚上,应该是因为那时候文周的目光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才看向别人,时间还不短。
诗人岑杜曾经写过一首描写宫廷权贵们在长湖苑举行盛宴的诗,其中有几句提到,对某些人而言,最好活在不被权贵注意的世界中。
可在那天晚上,沈泰被人注意到了。

 
他不想在辰尧找一个金发的胡姬。
此刻他确实需要一个女人,在一个人独处了这么长时间过后。把那些鬼魂啊邪灵什么的都抛诸脑后吧,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女瞰林,他真后悔那时候雇佣了她。
他早已经知会了那些等在城外迎接的士兵,明天早上他会先后拜访刺史和节度使——先拜访刺史,然后才是节度使,顺序不能错。双方都邀请他今晚前去做客,不过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今晚他想自己呆着。
他们已经来到文明人居住的城市,有卫兵巡夜,在这里不用担心强盗土匪又或者精怪鬼魂。沈泰让魏苏给他们一行七人预订了最好的客栈。
他还是决定留下铁门关来的五名士兵,算是给慷慨大度的林峰将军一点小小的回报。毕竟,他这一路上的盘缠都是林将军赠予的,包括住宿的费用。他住的房间出人意料的宽敞气派,有一张又大又柔软的床,打开房门就能直通到庭院里。
等到沈泰回到朝廷的时候,带着五名来自铁门关的士兵,不会显得他和第二军有特别密切的关系,又可以还给林峰一个天大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就连在这个边陲小镇上,都有朋党之争,在沈泰一行进城的时候,刺史和节度使双方为了邀请他前去做客,真可谓费尽心机。正因为如此,沈泰才决定住在客栈。在这个时节,这种地方,握有军权的节度使势力更大,但刺史才是名正言顺的地方长官,代表着朝廷。明天沈泰必须处理好这个问题,他在新安城待过,知道该怎么做。

 
这间客栈也可以叫姑娘来伺候,沈泰留意到亭子后面的第一间楼门口挂着红灯笼。当他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留意到其中一个姑娘,非常迷人——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接近穿着绫罗绸缎的女人了?
有人在弹琵琶,还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轻舒广袖翩翩起舞。他在门口驻足了许久。不过这里只是个客栈,不是专门的花街柳巷。沈泰的护卫们已经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在辰尧镇上哪家楼里的姑娘最漂亮最销魂,最能满足像他这样有身份的男人,当然,只要他舍得花钱。
他出了客栈的门,朝那边走去。
辰尧的夜晚十分热闹,墙上和人们手里的灯笼把辰尧照得犹如白昼。沈泰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么热闹的夜晚,鼎沸的人声把他对黑夜的恐惧扫得一干二净。不可否认,这样的感觉真令人踏实舒坦。
新安城夜晚有宵禁,等到晚上漏刻的“昼刻”尽时,擂响六百声“闭门鼓”后,金吾卫会关上内城门,在每个街区巡逻,直到第二天早上开门鼓响。不过辰尧镇是往来商贾必定会停留的地方,不会像帝都那样严格执行宵禁。这里有许多来自西域的胡商,他们千辛万苦地穿越了大沙漠,好不容易来到这么一个繁华之地,艰苦的旅行宣告结束,若再不让他们肆意放纵一番,那就太没有人情味了。
当然,他们得缴纳各种赋税,得把货物交出来让守卫抽查,还得奉上银钱上下打点。那之后自然不会再有人苛求他们入夜以后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了。
这里离塔古国很近,所以辰尧的驻军规模颇大,用以保证辰尧的秩序和商人们的安全。沈泰看着街上,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不过他们神情轻松,毫无压力。辰尧的夜市十分热闹,这也是朝廷和军方都默许并鼓励的:美食、美酒、美人,有什么比这三样东西更能把人们袖袋里的钱套弄出来,留在此地?
今夜,沈泰也准备成为其中一员了。
他得寻一间青楼,聆听丝竹之乐,欣赏美人歌舞,配上杯中美酒,盘中佳肴,实在是莫大的享受。微醺之际,再选一个星眸如墨的美丽姑娘,她散发着他遗忘已久的幽香,樱唇火热……在昏暗的房间内,摇曳的烛光里,私密的亲昵……那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从库拉诺湖畔的世外回归了人间。
沈泰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入神了,完全没有警惕周遭的变化,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人包围。
他该有所警惕的,当他转到一条小巷的时候,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巷子里也空无一人。可惜等他意识到自己落单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前面出现的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路边没有灯火,很难确定到底有多少人。沈泰停下脚步,低声咒骂。他赶紧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来的方向也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估摸前后各有四个。现在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路中央,两边商户和民房的门自然都关得死死的。
他只带了一把剑。带着双剑去逛妓院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而夜晚赤手空拳地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城镇里独自行走也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反正也做蠢事了,他一边拔出剑一边想着。
在石鼓山受训的时候,他接受过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训练。以少胜多一向是瞰林武术的精髓。不过凭着一己之力怎么也无法击败八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以一对四倒是可以一战。
沈泰迅速地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闪电般冲向前去,一边高声呼叫着巡夜的卫兵。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喝,但他还有时间跟前面这一半的人周旋下,不管他们是谁。
他毕竟是个受过瞰林训练,武艺高强的人。
虽然他多年没有跟人真刀真枪地对战过,不过身为沈皋大将军的次子,又在石鼓山上受过训,怎么也有一拼之力。他冲向前方,刻意带着满腔愤怒——愤怒可以让他气势逼人,可以威压敌人,让他们感到恐惧。
长剑一展,他冲到了敌人身边,猛地抡剑一扫,对手稍一迟疑,他即刻朝着右边房子的墙壁一蹬,提起轻功,跳上了墙头。他不敢停留,足下发力,恶狠狠地飞扑向那三个人的头顶——不是四个,非常好。他刺中了其中一个,然后横剑一封,扫中了另一个。剑刃入肉很深,他一下子就重伤了两个人。
他正好落在第三人的后面,那人一个急转身,抬剑招架。
就在那时,沈泰看到那人身上穿着第二军的制服,跟他自己那五名铁门关来的护卫一个样式。这不是士兵么?沈泰一愣,收住了剑。
“怎么搞的!”他大叫,“是自己人!我是铁门关林将军属下!”
他刺伤的第二个人趴在泥泞的地上,发出一声呻吟。
站在他面前的家伙赶紧开口,带着恐惧和震惊:“我们知道!我们没有恶意啊!大人想见您,担心您不愿意去,才派我们来相请。”他踉跄着躬身一拜。
沈泰听到一阵沙沙声,抬头一看,有人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朝着堵着沈泰来路那几个人冲去。一个念头飞快地从他脑海里闪过,赶紧出声喝阻。
“魏苏,等等!别伤害他们!”
魏苏落地,一个滚翻,站起身来。她可不会去妓院,所以不用考虑礼貌问题。她举着双剑,剑尖直指那四人。
“为什么?”她问。
沈泰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这里还有至少二十名士兵,其中还有弓箭手,他们可不是无能之辈。此外,还因为你们在我掌控的城市里。”
一个自信又淡然的声音从沈泰背后的广场传来。他缓缓地转身。
六名持着火把的士兵站在一顶垂帘软轿旁边,广场上没有其他人,而周围站了二十多个士兵,堵住了所有去路。轿帘敞开,里面的男人能清楚地看见所发生的一切。而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男人的脸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沈泰仍然很生自己的气,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正在压抑内心暴戾和恶心的感觉。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没动静了,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被他刺伤的第一个人八成活不了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朝着轿子走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道,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诘难,非常狂妄。他非常清楚面前的人是谁,自己该注意语气,不过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你和令尊长得真像。”那名瘦高的男人走出了轿子,盯着沈泰。他手里拄着一根沉重的拐杖,用来支撑自己。这让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我掌控的城市。
沈泰躬身一拜,不管他有多愤怒,必要的礼节还是该遵守。他清了清嗓子:“大人,在下在城外已经知会过您的士兵了,会在明早拜访府上。”
“我知道。不过老夫是个急性子的人,兹事体大,我不想落在刺史的后面。等到明天早上的话,你就不得不先拜访他。”
兹事体大。
看来他说的是汗血宝马了,沈泰想着。
徐毕海徐提督,第二军和第三军节度使,正微笑看着他。
那抹微笑让他觉得很冷。
沈泰还剑入鞘。
“那个瞰林,”节度使用极轻的声音说,“是你雇佣的?”
没有片刻犹豫,沈泰点点头。“是的,大人。”
“今晚上你有让她执行保护你的任务?”
“她一直在执行保护我的任务。”他知道节度使这样问的险恶用心,突然间感到害怕。
“她跟你不是一路的。”
“有瞰林武士跟随太打眼了,大人。所以我让她暗中保护,如您所见,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徐提督又冷冷一笑。他约莫六十岁上下,下巴尖瘦,留着长髯,须发皆白。但他的站姿和气势仍然给人强大的压力,尽管他还拄着拐杖。
“那好吧,老夫饶她不死。就打二十大板得了,你不会反对吧?”
“我反对!请您不要折辱我。”
节度使挑高一边眉毛,一阵风吹来,火光摇晃着。“沈公子,她拿着武器,在我的城里,对我的士兵动了手。”
“她只是对在黑暗中想要偷袭我的人动手,徐大人。我这样说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如果她没有动手,我就得解雇她了,前提是我还能活命的话。”
一阵沉默。
“好吧,这一次老夫可以不计较。”徐毕海终于开口,“算是给令尊个面子,在西部的时候,我曾在他麾下。”
“我知道,家父时常提起您。”沈泰回答。这不完全算是谎言,至少他知道这名节度使的腿曾经受过伤。“感谢您的宽宏大量。”他补充说,再次行了拜礼。
作为一名节度使,徐毕海完全有权力,甚至有义务下令把魏苏抓起来,打个半死不活。辰尧是个商人云集的城镇,鱼龙混杂,那些胡商和旅人经常在此醉酒闹事。城镇管理殊为不易,身为此地的节度使,必须得用强硬的手段维持秩序,树立规则。
“魏苏,请你把剑收起来。”沈泰头也不回地说。他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利刃入鞘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谢谢你。”他说。魏苏是瞰林武士,并不是他的仆从,他无权命令她。
同样,节度使也无权命令他。“徐大人,我很荣幸您能屈尊在今夜亲自来跟我面谈。这让我非常期待能够在明天白天聆听您的教诲,请问什么时辰方便让我登门拜访?”
“看来你没听懂老夫的意思,”徐毕海冷哼了一声,“我说过,不想让你先去拜访刺史!”
“我当然明白您的意思,大人。可是我不能违背朝廷的律法,而且我也不愿自己的行程安排——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的——被别人左右,哪怕这位‘别人’是我非常尊重的人,那也不行。”
留着白须的节度使一言不发。
远处隐约有声音传来,有歌声,也有欢笑声,还有一声愤怒的叫嚷。但在这个小广场上,仍然只有他和魏苏独自对阵节度使和他手下的士兵。
“可是你没有别的选择,”徐毕海拉长了声音,“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老夫不会为维护第二军利益一事而向你道歉。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马奶酒,事后也可以派人送你去镇上最好的青楼。”
沈泰深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迅速作出决定,他该坚持到什么程度——眼前的节度使又会坚持到何种地步?
他仍然很生气,他父亲挺喜欢这个人的。万事万物在因果循环中自有平衡之道。远在日格尔的公主无意间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而现在他的遭遇就是生活改变的一部分,并且他可以肯定,这仅仅是个开始。
“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尝过马奶酒的滋味了,”他说,“我很荣幸能够成为您的座上客。但我们是否该邀请刺史大人一起来呢?”
有这么一瞬间,节度使那张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然后他仰头一笑。沈泰也笑了起来。
“我想不必了。”徐毕海说。

 
沈泰已经逐渐明白过来,节度使找他只为了一件事情,一件迫切的事情。他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这个年轻人,这个手里掌握了大批汗血宝马,足以打破这么多年微妙军事平衡的年轻人。
马奶酒十分香醇,酒里面还加了藏红花。沈泰真的记不清上一次品尝到这种美酒是在何时。
给沈泰斟酒的两个年轻女孩是徐毕海的女儿,都还未出阁。她们穿着华贵的丝绸襦裙,一个是淡绿色,另一个是蓝色,襟口开得很低,露出一大片粉色的肌肤,引人遐思。在沈泰离开新安城的时候,这种衣服相当时尚。
两位姑娘熏着不同的香,却同样令人迷醉。她俩淡扫蛾眉,轻施粉黛,梳着堕马髻,几缕青丝垂在一侧,头上插着金步摇,身上的坠饰同样价值不菲,脚上穿着珍珠丝履,戴着金指环和翡翠耳挡,双瞳如翦水,不语含情。
这不太合乎礼数吧,沈泰想着。
节度使盘膝坐在对面卧榻上,身穿黑色长袍,头戴梁冠,腰系朱红色腰带,佯装不知道女儿对沈泰的诱惑力。不过沈泰心内跟明镜似的,这金碧辉煌的房间,香醇可口的马奶酒,还有高贵迷人的女子,都是这位徐大人精心安排的。
魏苏跟士兵们一起待在庭院里。沈泰所伤的两名士兵应该能活下来。他在抵达节度使府上的时候问过。真是万幸,不过这也让沈泰意识到自己的武艺大不如从前:在那种情况下,他下的可是杀手。
桌上摆放着三种不同的酱汁,用来蘸五香鱼干。就连盛水果的碗都是象牙做的,在旁边伺候着的不是仆役之流,而是节度使家的小姐。他们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加了藏红花的美酒,谈论着小河沿岸的农田、暴风雨和月初在东方出现的扫帚星,它可能预示着什么事情。两位节度使家的小姐体贴地为他们奉上清水和罗帕,还及时给他们斟酒。那位穿着绿色襦裙的女子倾身捧给沈泰一盆撒了花瓣的清水,她那垂在一侧的青丝轻轻拂过沈泰的手。她梳的是一侧青丝如瀑布般垂下的堕马髻,这种流行的发式由新安城中的珍妃娘娘首创,并风靡于贵族仕女之中。
这真的太不合礼数了。
徐大人的女儿在站直身子的时候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是察觉到了沈泰的反应,还觉得很愉快一般。
她的父亲轻松地开口:“林将军来信告诉我说,他曾经提议你加入我第二军,并担保给你将军之位。你也可以自行保留一部分塞达马,还可以自由挑选信得过的人做手下。”
关于扫帚星、庄稼的成熟季节和最合适的土壤等礼节性的讨论戛然而止。
沈泰放下杯子:“林峰将军的慷慨让在下受之有愧。他在代表第二军接待客人的方面表现得无懈可击。”
“老夫认为他有抱负,也够聪明。”徐毕海说。
“我想以他的能力应该不止在铁门关担当守将。”沈泰认为自己有必要还林峰一个人情。
“或许吧。”徐毕海漠不关心地说,“他不太能笼络人心,也没有为将的气度,老夫也很难提拔他。令尊一定会同意这个说法。”
“或许是吧。”沈泰不置可否地说。
对面扫来一道秋波,沈泰看到徐家的两个女儿已经退到了房门口,左右侍立着。他更喜欢穿绿色襦裙的那位,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含情脉脉。
“如果老夫进一步地劝说你,你会不会重新考虑他给的建议?”
“我感到非常荣幸,您会考虑说服我。”沈泰低声说,“但我已经跟林将军说过了,我如果在跟朝廷汇报此事之前就做了决定,那就太荒谬了。顺便提一句,我挺喜欢林将军的。”
“汇报给文相爷?”
“应该是吧。”沈泰回答。
“令兄投靠了他么?”
沈泰点点头,突然感到很不安。
“我有理由相信,这两个人你都不喜欢。”
“如果大人真的这样想,我会很遗憾,”沈泰小心地选择措辞,感觉到脉搏加速跳动,“我只是陛下的臣民,当然得遵从陛下的旨意,所以我必须得把这件事情上报朝廷,请圣上定夺。”
一阵沉默,有些话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他们两人都明白。
节度使举起了酒杯,若有所思地喝着酒。他放下杯子,看着沈泰。他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很同情你。”他说。
“我对此也很遗憾。”沈泰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
沈泰迎上他的目光:“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选择一种简单的生活。但是如果我们聆听了圣人的教诲,那么也得接受——”
“你?你会遵从那些教诲么?”
这话题似乎越界了,沈泰感到一阵不安。“我试图如此。平衡,中庸,不管是阴阳相生,还是四季轮转,或者人的五感都遵循此道。静止与运动,吸引与排斥,万事万物都相生相克,不趋极端。这是我自己的感悟,我认为比圣贤所教诲的更适合自己,不管圣贤有多伟大。”
“这些是你在石鼓山学到的么?”
沈泰很想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他在石鼓山待过。他记得春雨曾经告诉他,他那神秘的过往或许能带给他一些优势。
他摇摇头:“是我之前自己读书时瞎想的,也是我决定去石鼓山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可没撒谎,这确实是原因之一。
徐毕海点了点头,仿佛确定了什么念头一样。他又盯着沈泰好一阵,然后用闲谈农田或者天气的口气说:“我了解你的苦衷。不过,如果你打算把这些马献给荣山的话,老夫宁可现在就把你杀了,让帝国失去这些宝马。就算赔上我这条老命,或者被流放到瘟疫遍布的南方都无所谓。沈公子,这一点,你听明白了么?”
徐大人言而有信,果然派了护卫,用轿子把沈泰送到了辰尧最好的青楼。沈泰久未踏足此间,想着那柔软的床榻,散发着沉香味道的房间,他几乎快迷醉了。
轿夫在青楼门口停下,沈泰掀开轿帘,看着那金碧辉煌的玉凤楼——新翻修了屋顶,门口高挂着灯笼,廊柱掩映在灯火之中,宽阔的台阶透着一股气派,大门敞开着。
护卫中的一人走上前去,跟门口的侍女说着话。沈泰清楚今晚他是连钱都不用付了。当然他也只能欣然接受,想抗议都没用。
沈泰本来想打发那些护卫回去,不过他们坚决表示会在这里等他,毕竟这是节度使的命令,他们不能违抗。护卫们会等沈泰从玉凤楼里出来,把他送回客栈,如果他打算在青楼过夜,他们就在外面一直等到天亮。现在人们争相拉拢他,他试图让自己觉得这很有趣,可惜没用。
如果你把马献给荣山,我宁可今晚就杀了你。这一点,你听明白了么?
若是拉拢不成,那就索性一杀了事,他冷笑着想。即使徐大人知道汗血宝马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新安城,他仍然强硬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决不妥协。
这批马不能献给荣山。
荣山只是称号,很久以前从他的士兵那里传出来的,而后被朝廷正式承认。他的名字叫安隶,是胡人,以前只是个骑兵,后来当了校尉,又提拔到将军,现在是统领第七和第八军的节度使,最近又加上了第九军。一个受众人仰望的人,并且为众人所忌惮。
沈泰与世隔绝得太久,有些平衡之道他还需要重新温习,而他没有太多时间。
我很同情你。徐毕海曾经说过。在鬼魂出没的库拉诺湖畔,那个满身蓝色纹身的塔古人几乎说过同样的话。
沈泰只见过荣山一次,是在长湖苑观看皇子和权贵们的马球赛时。通常荣山会待在他部队所在的辖区——东北方。那次他来新安城接受奇台帝国封赏,正和朝中的群臣坐在一起。他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穿着华丽的红色丝绸衣服,粗野的笑声在整片草地上回荡。
听说荣山以前没这么胖,不过只有年长的人才记得他在沙场上拼杀的狠劲。现在的他,骑在马上都会把马给压垮。
有人说他总是在大笑,哪怕是刚杀了人。他不识字,传说他是草原妖魔的化身,正是他给太祖皇帝献上了密制的丹药,让太祖在宠幸青春靓丽的文芊贵妃时能够展现和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雄风。
也有传闻说,荣山唯一害怕的人,就是那神机妙算、精明狡猾、七窍玲珑的秦海大人。这位已故的相国令大多数人望而生畏,连荣山也不例外。
秦海已经逝去,新任相国文周虽然因为堂妹珍妃的裙带关系坐上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过在赢取皇帝宠信这方面,荣山足以和文周分庭抗礼,而且有传闻说,高贵美艳的珍妃与荣山之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至于亲密到何种程度,就看你对谣言相信几分了。
是夜,就在辰尧镇上最大的青楼门前,沈泰突然想起了那年夏天,他躲在长湖苑的某个阴暗角落,不小心瞥到那位肥猪一般的节度使抱住了以美貌传遍天下的珍妃,并压在她身上。节度使和身下如此年轻貌美的女人,真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文芊的美貌被诗人们写成了各种富有传奇色彩的诗歌,她被誉为奇台帝国四大美人之一。她的画像可以和第一王朝的珠玉皇后同挂一室,而珠玉皇后早就被人奉为仙女。
今夜与徐毕海谈话时,沈泰只是简单地说自己需要征求更多人的意见,才能定夺,不过他表示希望可以再回到西部,跟节度使和他那两位貌美如花的女儿同席共饮。
那名穿蓝色襦裙的女子在门边发出格格的笑声,而穿绿色襦裙的那位则淡淡地瞥了沈泰一眼,表情突然变得高深莫测。
想到那两位佳丽,沈泰的思绪又被拉回到眼前的玉风楼来。今夜他的状态不太好。毕竟喝了这么多马奶酒,还跟那位难缠的节度使斗了半天心力。
两年多过去,他又一次回到了人世间,或许今晚就是新生的开始?
玉凤楼的大门敞开着,他能看到里面的灯火。侍女站在红色的灯笼下,笑盈盈地欢迎沈泰到来。沈泰的护卫队长刚刚嘱咐过她,今夜这位公子在这里销魂的一切费用,都记在节度使账上。
年轻的沈公子决定再叫点酒作为一夜风流的开始。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诗人说得太好了。然后自然就是享受这千金一刻的春宵。他听到玉凤楼里传来才子佳人的吟哦之声。
沈泰缓步走上那宽阔的台阶,跨进了玉凤楼的大门。顺手给了那名侍女一点赏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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