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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有人敲门,还把门推开了一半,把我们吵醒了。阳光射进来了。他看见我们还在床上,又退了出去。我看了看表:十点钟。 我套上衣服走出去。是一个牧羊人。我听到远处有他的羊群发出的铃声。他的两只大牧羊犬对我露出了牙齿,他用曲柄杖把它们赶跑,然后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用酢浆草叶子包着的一块奶酪,那是他带来给我们当早餐用的。几分钟后,艾莉森出来了。她把衬衣塞到牛仔裤里,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我们把剩下的面包干和橘子拿出来与牧羊人分享,把最后的胶卷也用完了。我很高兴有牧羊人在场。艾莉森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认为我们已经又恢复了过去的老关系。她已经把坚冰打破,这下该轮到我跳进水里去了。
牧羊人站起来,和我们握了手,带着他那两只凶猛的牧羊犬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人。艾莉森四仰八叉地躺在我们用做餐桌的大石板上晒太阳。这一天风小多了,天空蓝得耀眼,像四月里一样暖和。远方响起羊铃声。有一只像云雀的鸟在我们头顶高高的山坡上歌唱。
“要是我们能永远待在这里该有多好。”
“我还得把车开回去还呢。”
“只是一个愿望而已。”她望着我,“来,坐这儿。”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她的灰眼睛十分坦率地盯住我。“你能原谅我吗?”
我弯下腰,吻了她的脸颊。她趁势抱住我,我半躺在她身上。我们互相贴在左耳上低声说悄悄话。
“说你想干。”
“我想干。”
“说你还有点爱我。”
“我还有点爱你。”她捏我的背。“还非常爱你。”
“你会好起来的。”
“嗯。”
“以后别再跟那些不干净的女人在一起了。”
“永远不会了。”
“你真傻,在我这儿免费,还有爱情。”
“我知道。”
我盯着她贴在石头上的头发末梢,距我的眼睛只有一两英寸,努力想鼓起勇气向她坦白一切。但这就像一个人因为避不开而不得不踩坏一朵花一样。我用双手撑起身体想爬起来,但是她抓住了我的双肩,我不得不与她对视,经受她诚实的目光的考验。一会儿后,我转身坐起来,背对着她。
“怎么啦?”
“没什么。我真不知道是什么邪灵让你这样一个好孩子看上我这样的臭狗屎。”
“这倒提醒了我。是一个字谜的提示词。我几个月前看到的。准备好了吗?”我点头。“‘除了尼古拉斯的妻子以外,她全搞混了’……六个字母。”
我猜出来了,对着她笑。“这句提示词的结尾是句号还是问号?”
“同往常一样,以我哭结尾。”
寂静中,鸟又在我们头顶上唱起来。
我们动身下山。越往下走,天气越暖和。夏天上山来欢迎我们了。
艾莉森走在前头,很少有机会看到我的脸。我试图把自己对她的感情理清楚。她过分依赖肉体快感,注重一起达到性高潮,这仍然使我感到不快。她错误地认为这就是爱,看不到爱还有其他的表现方式……含蓄神秘的退缩、有所保留、到树林里散步,在最后一刻把嘴闪开。在帕纳塞斯群山中,我曾经想过,她的直露不含蓄,不懂得用比喻手法掩饰自己,会惹我生气,令我厌烦,就像通俗易懂的诗歌通常使我感到厌烦一样。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未曾注意到她有一种秘密武器,可以顺利通过我在我们之间设置的一切障碍,而且屡试不爽。仿佛她真是我的姐妹,可以对我施加不公平的压力,随时可以用深刻的相似性来抹杀我们之间在兴趣爱好和感情方面的差别,或者轻描淡写使之变得毫无意义。
她开始谈当空姐的经历,谈她自己。
“天啊,刚开始当空姐时心情很激动,这种激动能持续几个班次。新面孔,新城市,和漂亮飞行员的新浪漫经历。多数飞行员把我们当成机组人员福利待遇的一个组成部分。似乎我们得排队等候那些参加过不列颠之战的可怜老家伙的垂爱。”
我大笑起来。
“尼古,空姐生活一点不好玩,简直摧残人。那该死的机舱憋死人。外面才有自由,海阔天空。有时候我简直想把门拉开,让气流把自己吸出去,从空中掉下来,享受一分钟没有乘客的美好可爱时光……”
“你是在开玩笑吧。”
“比你想象的要认真得多。我们称之为迷人的抑郁。当你为了一点收入而装出一副迷人的样子时,你的本性已经丧失殆尽。这就像……起飞之后,我们有时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飞机爬升到什么高度,往窗外一看,吓一大跳……就那样,你突然意识到,自己觉得还在这里,实际上早已飞出老远去了。就这么个意思吧。我解释不好。”
“不,你解释得不错,很好。”
“你开始感到你不再属于任何地方。你知道,我在这方面似乎并不成问题。我是说,属于英国是不可能的,它一天天走下坡路,简直成了一条发臭的裤子,一片墓地。还有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天啊,我恨透了我的祖国。最卑鄙最愚蠢最不讲理……”她讲不下去只好作罢。
我们走上了一条山路,她说:“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根,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所有的地方我只是飞去飞来或者飞过。我有我喜欢的人,或者说我爱的人。他们是我剩下的唯一故乡。”
她回过头来,羞涩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告诉我,此前她一直不愿意提及自己无根无祖国的实际情况,因为她知道我的情况也是如此。
“但是我们起码也摆脱了许多无用的幻想。”
“我们还是聪明的。”
她不再吱声,我接受了她的责备。尽管她表面上独立,但她的基本需要是依附。她一直试图证明自己是独立的,但到头来反而证明了自己的依附。她像海葵,你只要一碰她,她马上吸附在你身上。在我们的右下方有水的声音,急流的水声。
“我想洗洗脚。下得去吗?”
我们离开了山路,穿过树林,不久又走上一条隐约可辨的小径。顺着小径往下,一直往下,终于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的一端有一个大约十英尺高的瀑布,底下形成了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空地上鲜花开放,蝴蝶飞舞。我们穿过阴暗的树林之后,在这里可以停下来喝口水,同时欣赏周围的美景。空地上方有一处小小的悬崖,崖上有一个不深的山洞,牧人用冷杉树枝在洞口搭了个凉棚。地上有羊粪,但是旧的。自夏季开始以来,可能就没有人到过那里。
“咱们游泳吧。”
“水可能是冰冷的。”
“唷。”
她脱掉衬衫,扯下胸罩,站在凉棚斑驳的阴影里对我咧嘴笑。
“这地方可能有蛇。”
“像伊甸园。”
她脱掉牛仔裤和白内裤,她举起手,从凉棚的树枝上摘下一个球果,向我递过来。我看着她赤身裸体穿过长得很高的草地,奔向水潭,试了一下水温后惊叫一声,接着便下了水,一边游泳一边尖叫。那水是融化的雪水,呈翡翠绿色。我从她身边跳下去,心脏一阵紧缩震颤。但确实很美,树影婆娑,空地上阳光灿烂,小小的瀑布发出轻轻的响声,冰冷的水,幽静的环境,笑声,裸体,美好的时光令人至死不忘。
我们坐在凉棚边的草地上,让阳光和微风把身体弄干,我们吃完了最后的一点巧克力。艾莉森仰卧在草地上,两臂张开,双腿也略微打开,尽情地享受着日光。我知道,她摆出这副架势是给我看的。有一阵子,我也像她那样躺着,闭上眼睛。
她说:“我是青春皇后。”
她坐起来,向我转过身来,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她用我们周围草地上的春白菊和野泽兰编成一顶粗糙的皇冠,歪歪地把它戴在没有梳理过的头发上,脸上露出了纯洁动人的微笑。她自己可能不知道,但那一时刻对我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学意义。我可以很准确地说,那就是英国的赫利孔山 [59]  。我已经忘记文学作品中有那么多的比喻,最伟大的抒情作品都是直截了当不难理解的,极少例外。突然间,我觉得就像这样的一首抒情诗,一阵激情向我袭来,不禁春心荡漾。那不仅是淫欲,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每隔一阵子换一种姿势,容貌娇美,撩人心弦,小小的乳房细细的腰,用一只手支着,先是甜甜的笑,后来又严肃起来,像个十六岁的孩子,却不像二十四岁的姑娘;不,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我看穿了现代生活中一切丑陋而又毫无诗意的添加物,发现了在她毫无掩饰的真实自我。她的心灵同她的肉体一样赤裸坦诚。超越千秋万代,夏娃在她身上得以再现。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我爱她。我想拥有她,同时也拥有——或者找到——朱莉。我对她们的爱分不出孰轻孰重,两个我都要。我非两个都要不可,这里面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不诚实。唯一的不诚实在于我感到隐瞒了……最终,我敦促自己向她坦白,是爱让我这么做,不是残忍,不是想自我解脱,而只是出于爱。我想,在那些漫长的瞬间,艾莉森一定看出来了。她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内心矛盾和悲伤,因为她很温柔地说:“怎么啦?”
“我没患梅毒症。我是在骗你。”
“啊,尼古拉斯。”
“我要告诉你——”
“什么也别说了。现在什么也别说。无论发生过什么,你快过来,快来和我亲热。”
我们真的亲热了一番,但不是性交,只是亲热,尽管性交可能更明智些。
我躺在她身边,开始向她讲述在布拉尼发生的一切。古希腊人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在帕纳塞斯山上睡了一夜,那他不是得到灵感就是发疯,我属于哪一种情况,那是明摆着的事。甚至在我坦述之时,我也知道什么都不说会更好,编点假话也可以……可是爱需要的是赤裸裸。我选择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向她说真话。我和那些在成年时期情感不诚实的人一样,过高估计了最后的诚实可能带来的同情……可是爱需要被理解。也怪帕纳塞斯山,它太希腊化了,在那里,不讲真话心里就不踏实。
她当然想先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出那样一个怪诞的借口,但是我在提及布拉尼最吸引人的东西之前,想让她先了解它的奇特之处。我没有故意隐瞒有关康奇斯的任何其他情况,但是我还是有很多东西没讲。
“不是说他让我相信什么我就相信什么。但是在那里……因为他对我施了催眠术,我并不完全知道。只是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能感觉到他能借助某种力量,不是超自然的。我解释不清楚。”
“但一定都是假的。”
“好吧。那为什么会是我呢?他怎么会知道我要到那里去呢?我对他毫无重要性,他显然也不把我当回事。他总是笑我。”
“我还是不理解……”但是后来她理解了。她望着我。“那里还有别的人。”
“亲爱的艾莉森,看在上帝分上,你就努力理解吧。听我说。”
“我听着呢。”但是她把脸扭向一边。
最后我告诉了她。我把那种感觉描绘成与性无关,只是一种精神上的魅力。
“但是她和我争相吸引着你。”
“艾莉森,我无法告诉你,这个周末我是多么痛恨自己。我有十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不想以任何方式被她所吸引。一个月,三星期之前,我是不可能相信的。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这是实话。我只知道,我被那里的一切所困扰,所占据。不仅仅是她。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很奇怪。而我……被卷了进去。”她似乎没有听进去。“我还得回到岛上去,为了我的工作。我在许多方面都是没有行动自由的。”
“可是这个姑娘。”她的目光盯着地面,随手从草尖上摘下一些草籽。
“她并不重要。真的。她只是一个很小的组成部分。”
“为什么要参加那些表演呢?”
“你不能理解。我矛盾极了。”
“她漂亮吗?”
“如果我心里不是仍然深深地牵挂着你,事情就很简单了。”
“她漂亮吗?”
“漂亮。”
“很漂亮。”
我不吱声。她双臂抱头。我轻轻抚摸她温暖的肩膀。
“她和你完全不一样。和任何一个现代姑娘都不一样。我无法解释。”她把头扭向一边。“艾莉森。”
“看来我只能……”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讲完。
“你这样想未免太可笑了。”
“可笑吗?”
沉默。气氛紧张。
“你看,我这不是努力想对你说实话嘛,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破天荒第一回。我不想找什么借口。如果我明天才见到这位姑娘,很好,我可以说,我爱艾莉森,艾莉森也爱我。没别的。但我是两星期前见到她的。我还必须再次和她见面。”
“而你并不爱艾莉森。”她目光盯着别处。“或者等到你看到更好的烂货就把我给踹了。”
“别粗野。”
“我粗野。我思想粗野。我说话粗野。我就是粗野。”她跪在地上,吸了一口气。“现在怎么着?要我屈膝退让?”
“我对天发誓,我没想得那么复杂——”
“何止复杂!”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是自私。”
“这还差不多。”
我们又沉默。一对黄色的蝴蝶沉重而无精打采地从我们面前飞过。
“我只要求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知道,你还不一开始就把我给打发了。”
“我现在仍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灰眼睛冷冰冰地逼视着我,直到我不得不低下了头。她站起来去洗澡。没有什么希望了。我无法驾驭,我无法解释,她永远不可能理解。我穿上衣服,背过身,她一声不吭地也穿上了衣服。
她一切准备完毕后说:“看在上帝分上,别再说什么了。我受不了。”
我们五点钟左右到达阿拉霍瓦,接着驾车返回雅典。我曾两次试图再跟她重新讨论一切,但她不肯。能说的我们全说过了。她坐在那里沉思,一言不发。
大约八点半,我们来到达夫尼的山口,这座粉红色和琥珀色的城市上空还有最后一丝亮光,宪法广场和奥莫尼亚广场周围的霓虹灯招牌初亮,远远望去犹如宝石。我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们在什么地方,看了艾莉森一眼。她正在搽口红。也许最后会有一个解决办法:把她弄回旅馆,跟她做爱,用下身来证明我对她的爱……为什么不呢,让她知道我的利害,过去我一向威猛,今后也永远不会逊色。我开始漫不经心地谈一点有关雅典的情况,但她反应冷漠,回答简单而唐突,听起来十分可笑。我也不再说话了。粉红色变成了紫色,黑夜很快降临了。
我们到了比雷埃夫斯的那家旅馆——我预订了原来的房间。艾莉森先上楼,我把汽车开到车库去。回来时遇到一个卖花的,我向他买了一打康乃馨。我径直走向她的房间,敲门。我敲了三次她才来开门。她哭过了。
“我给你送来一些花。”
“我不要你的鸟花。”
“得了,艾莉森,总不至于闹成世界末日吧。”
“是我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我打破沉默。“难道你就不让我进去吗?”
“我凭什么还让你进来?”
她挡在门口,门半闭着,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的表情很可怕,气得直喘粗气,一副不饶人的架势。她显然受到了伤害。
“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不。”
“求你了。”
“你给我滚。”
我从她身边硬挤进去,把门关上。她倚墙而立,死盯着我。街上的灯光照射进来,我可以看见她的眼睛。我奉上鲜花,她从我手上一把抓过去,走到窗前,使劲扔了出去。粉红的花蕾,绿色的叶子,顿时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在窗前,背对着我。
“搞成这样。这就像一本书看了一半,总不能把它扔进垃圾箱吧。”
“所以你就把我给扔进去了。”
我走到她身后,想把手搭在她肩上,但是她愤怒地摔开了。
“滚开。你给我滚开。”
我坐在床上,点燃一支香烟。底下的街道上,咖啡馆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单调而尖声的马其顿民间音乐。但是我们很奇怪地坐着站着,仿佛作茧自缚,外面的东西,哪怕是最近的,离我们也十分遥远。
“我到雅典来,知道不应该和你见面。头天晚上和昨天,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对自己证明,我对你已经不再有什么特殊感情了,可是我的努力未能奏效。于是后来我又开口说话,说得很不得体,时间选得也不对。”她似乎没有在听我说话的样子。我使出了撒手锏。“其实我当时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继续骗你。”
“我可不是好骗的。”
“你看——”
“你说的‘特殊感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沉默。“天哪,你不仅是害怕爱,甚至连这个字都不敢用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猛地转过身:“好吧,我来讲给你听。爱不仅是我在那封信里说的内容。爱不仅是一步三回头。爱是假装要去上班实际上却去维多利亚车站为你送行。给你最后一个惊喜,最后一吻,最后一……这没有关系,我看见你在买杂志。那天早上,我对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笑不出来了,而你却笑了。你他妈的跟一个行李搬运工站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当时才发现你的爱原来如此,看到要与你幸福生活在一起的人离开你而你无动于衷。”
“可是你为什么不——”
“你知道那一天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整天蜷缩在我们那一张床上,凄惨难言。这不仅是因为我爱你,而且还因为爱你而感到愤怒和羞耻,我简直气疯了。”
“这些我都不知道。”
她转过身去。“我不知道。天哪!”激烈的言辞像静电一样悬浮在空气中。“还有。你认为爱就是性关系。我来告诉你吧。如果我只是想跟你发生性关系,第一个晚上过后,我早就离开你了。”
“实在抱歉。”
她望着我,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苦笑:“天哪,现在他受到了伤害。我要让你知道的是,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那该死的阴茎。”她回过头,注视着外面的黑夜。“当然,你在床上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但是你不是……”
静默。
“你睡过的最佳男人。”
“就床上功夫而论,你的确不是最优秀的。”她来到床头,靠在床上,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看你是瞎了,甚至不知道你并不爱我。你不知道你是个卑劣而自私的混蛋,除了个人利益以外,什么都不考虑,跟性无能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无论什么都伤害不了你,尼古。你在内心深处筑起一道墙,什么都够不着你。因此,不管你做什么,你都可以说,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永远不会输。你永远会有下一次冒险,下一轮肮脏的风流韵事。”
“你总是歪曲——”
“歪曲!天哪,你跟人家谈什么歪曲。你连一个简单的事实都说不清楚。”
我回过头来看她:“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为之倾心的,就是神秘的睾丸?你那小岛上有个姑娘,你想和她交媾。就那么回事。当然,这事很肮脏,很粗野。于是你便精心加以粉饰。这是你的一贯作风。经过粉饰之后,你变成清白无辜之人,变成需要某种体验的大知识分子。总是左右逢源,总是鱼和熊掌兼得。总是——”
“我发誓……”她不耐烦地把我甩开,我只好打住。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又找了另外一个借口。“因为我不想跟你结婚——不想跟任何人结婚——这并不等于我不爱你。”
“这倒使我想起了那个孩子。你当时以为我没有注意到。那个长疖子的小女孩。你很生气。艾莉森表现出她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很出色,像母亲一样。要我跟你说实话吗?我当时就是把自己当作她的母亲的。就那么一瞬间,她笑的时候,我真是那样想的。我还想多么渴望能有你的孩子……我搂着孩子,你就在我身边。你觉得这很可怕吗?我这种感情就叫爱,而你却认为肮脏、讨厌、令人作呕……天哪,在你看来,梅毒比爱更高尚……我如此败坏,如此奴才相,如此堕落,竟敢在你面前表现出……”
“艾莉森。”
她抽泣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星期五我们一见面,我就意识到了。在你眼里,我永远是到处跟人家睡觉的艾莉森,打过胎的澳大利亚姑娘,跟回飞镖一样。你把她扔出去,下一个周末她又会回来敲你的门,贱。”
“你这样说话不公平。”
她点上一支烟。我走过去站在窗前,她在门旁,隔着床隔着房间在我背后对我说话。“去年秋天,整个……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没有意识到你的心还会变软。我以为你的心只会越变越硬。尽管你一副神气活现的英国佬派头,尽管你有狂热的社会等级观念,我还是觉得跟你比跟其他任何男人更贴近,这是为什么,只有天晓得。你走了以后,我一直未能真正度过情感危机。我试过皮特,又试了另一个男人,结果都不行。心中永远只有这个小小的愚蠢而可怜的梦。总认为有一天你会给我写信……我发了疯似的,尽力想把这三天的活动组织好,把一切赌注全押在这三天上了,尽管我看得出你对我十分厌烦,真叫人受不了。”
“你这话不对。我并没有对你感到厌烦。”
“要是在弗雷泽斯也能想到我就好了。”
“我也想念你。头几个月想得要死。”
她突然把电灯全部打开。
“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转过身,望着她。她站在门边,还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深蓝色衬衫,脸色灰白。
“我已经攒了一些钱。你也不至于一文不名。只要你发话,我明天就把工作辞掉,到你岛上来和你共同生活。我曾说过到爱尔兰找一个农舍,但是弗雷泽斯的农舍也可以。一座农舍你总可以弄到吧。不得不和一个爱你的人共同生活,责任可不小呀。”
这一着很卑鄙,但是她说到“弗雷泽斯的一座农舍”时,我唯一的反应是庆幸自己没有把康奇斯的建议告诉她。
“要是不呢?”
“你可以说不。”
“最后通牒。”
“别耍滑。干还是不干。”
“艾莉森,如果——”
“干还是不干。”
“这种事情的决定不能……”
她提高了嗓门。“干还是不干。”
我望着她。她一本正经地微动双唇,替我做了回答。
“不干。”
“只是因为……”
她直奔房门,把它打开。我感到很愤怒,竟然被迫进行这种非此即彼的可笑选择,她竟如此蛮横地要求我作出完全的保证。我绕过床向她走去,使劲把门从她的手里拉过来,猛地重新把它关上。我抓住她,想吻她,同时伸出手去把灯关了。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一团漆黑,但是她拼命挣扎,头躲过来闪过去。我把她拉回到床上,一起倒了下去,床猛烈摇动,把床头桌上的灯和烟灰缸都撞翻落地。我以为她会屈服,一定会屈服,可是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之大,整座旅馆都能听到,港口对面一定也能听到回响。
“放开我!”
我稍稍坐了起来。她攥紧拳头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腕。
“看在上帝分上。”
“我恨你!”
“安静!”
我按住她的体侧。隔壁房间有人在擂墙。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恨你!”
我打了她一记耳光。她开始猛烈啜泣,缩到床尾去,在喘气和哭泣的间隙中继续向我吼叫。
“别碰我……别碰我……你这混蛋……你他妈的自私……”她一阵阵抽泣,肩膀在颤动。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她开始用拳头使劲猛击床栏杆,似乎已经没有语言表达能力。当时我真恨她,她缺乏自制力,她歇斯底里。我想起我楼下的房间里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是头一天她带来当礼物送给我的。
“好了,我去给你拿酒。别再哭了。”
我就站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注意到,继续猛击床栏杆。我走到门口,犹豫,回头,终于走出房间。三个希腊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老头,站在第三个敞开着的房间门口盯视着我,似乎我是杀人凶手。我下了楼,打开酒瓶,猛喝一口,然后返回楼上。
房门紧闭。三个看热闹的继续盯着我,看我试着开门,敲门,又试,又敲,后来又叫她的名字。
老头向我走过来。
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个鬼脸,低声抱怨天热。
他回过头去向另外两个人重述了我的话,此举纯属多余。那女人说了声啊,天热,似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他们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我又试了一次,透过木头窗格喊她的名字。我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对三个希腊人耸耸肩,回到楼下去。十分钟后,我又跑到楼上去。接下去的一小时,我又上去四五次。门一直关着,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要求服务生八点钟把我叫醒,他果然准时做到。我立即穿好衣服,到她房间去。我敲门,没有回应。我一拧门把手,门就开了。她在床上睡过,但是艾莉森和她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我直接跑到楼下的接待处去。一位戴眼镜的胆怯老头坐在柜台后面,他是旅馆老板的父亲。他到过美国,英语讲得很好。
“你认得昨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她今天早上出去了吗?”
“是的,她出去了。”
“什么时间?”
他抬头看钟。“大约一小时以前出去的。她留下了这个。她说等你下来的时候交给你。”
是一个信封,上面潦草地写着我的名字:尼·于尔菲。
“她没有说她要到哪里去吗?”
“她付完账就走了。”从他注视我的那副模样,我看得出他昨天晚上听到了尖叫声,起码是听说了。
“可是我说过我要付的呀。”
“我说了。我告诉她了。”
“见鬼。”
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说:“嘿,你知道美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吗?海很大,鱼很多。听说过吗?海很大,鱼很多。”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信打开。信写得很潦草,是临走前最后一刻才决定写的。
你想想,如果你回到岛上,老头不见了,姑娘不见了,神秘的娱乐和游戏也没有了,整幢别墅永远关闭了,将会是一番什么情景。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大约十点钟,我打电话到机场。艾莉森还没有回去,当天下午五点飞伦敦的航班起飞之前她不会回去。十一点半我的船要开了,我又打了一次,回答是一样的。船上挤满了回到岛上去的学生,船从码头开出的时候,我扫视了一下码头上的人群,有送行的父母亲属,也有看热闹的。我以为她也可能在人群当中看,但是如果她真的来了,我也看不见她。
比雷埃夫斯临海的一面是工业区,很难看。船朝南开,驶向埃伊纳岛轮廓清晰的蓝色山峰,背后的城市逐渐远去。我到酒吧去,要了一大杯茴香烈酒,那是船上唯一不让学生光顾的地方。我干净利落地喝了一口,心中痛苦地为自己祝福。我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是一条艰难、危险而又充满诗意的道路,而且是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号码上,尽管我听到艾莉森咬牙切齿地把它倒过来说,说成“号码一” [60]  ,用来骂我极端自私。
有人悄悄地溜到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原来是迪米特里艾兹。他拍手叫酒吧服务员。
“买杯酒给我喝,你这古怪的英国人。我要给你讲讲我过了个痛快无比的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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