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泰亚朝目标放下丝绸套索。绳子从小心翼翼的手指尖向外绕出,接近在下方的工作台边静静工作的那个神情紧张的女人。目标大约三十岁,身穿奴隶长裙,红铜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简单的马尾。泰亚看到那女人把一张所有间谍都会用到的拉克辛闪光纸折迭起来。她顿了顿,品了一口昂贵的威士忌酒。
别抬头!千万别抬头。
这个女人曾是光明王加文·盖尔的房奴,是白袍使的秘密间谍头领,也是泰亚昔日的上级兼导师。玛丽希亚放下威士忌,封好字条,说道:“奥赫拉姆神啊,请原谅我。”
泰亚正在使用杀手夏普给的那件幻光斗篷,但由于她紧紧抓着屋顶上的钢承结构,斗篷的下摆垂到一旁,根本没能把悬空的套索遮住。
幸亏玛丽希亚没有抬头。她把字条放到旁边,拿出另一张薄纸。
趁导师再次身体前倾的工夫,泰亚敏捷地将套索绕住玛丽希亚的脖颈,从屋顶跳下,手里拽着绳子的另一头。越过梁木的套索猛一收紧,勒住玛丽希亚的喉咙,拽得她站了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的椅子向后一飞,此时泰亚正拽着绳子,踉跄不稳地前后摇摆,恰好被飞来的椅子砸中胫骨,狼狈地跟玛丽希亚撞到一起。
但泰亚仍将绳子握在手里,也没有疼得叫出声来。玛丽希亚被勒得喘不过气,抓着脖子上的套索,挣扎着想要站稳。
疼痛真会让人丧失思考能力。如果泰亚不是刚刚被撞伤了胫骨,此时她能做出不下十种反应,但此刻却只顾愚蠢地抓着绳子,大口喘气,眼泪直往外涌,跟昔日的上级来了个面对面。
等到玛丽希亚站稳之后,泰亚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她体重不及玛丽希亚。玛丽希亚也意识到了一点。虽然还是被勒着,但她已拽住头上的绳子,使出浑身力气往下拉。
泰亚用余光瞟见有东西一闪,杀手夏普现出身形,快步踩着地毯走了过来,一拳打在玛丽希亚的肚子上。
玛丽希亚被勒得剧烈咳嗽,口水喷得泰亚满脸都是。那个奴隶女人身体一垮,夏普动作麻利地抢过泰亚手中的绳子,朝玛丽希亚的头上扔了个麻袋,把她的双手牢牢绑在身后,她只要稍有异动想要逃跑,颈间的套索都会被扎紧。
杀手夏普不愧是打结高手。
他强迫玛丽希亚跪下,再次确认她还能喘气——但不再有任何打斗的力气。
“很不好。”夏普老爷转身对泰亚说道。他是个身材精瘦的男人,五官犀利,留着橘红色的头发,短须烈红如火。但他身上最鲜明的特征要数他的牙齿和频频亮出的夸张微笑,就像他现在明明不高兴,这笑容还是浮在脸上,纯属习惯使然。通常伴随这微笑露出的牙齿太过于洁白完美,在大多数追击行动中,他会戴上用食肉动物的牙齿制成的假牙,但今天也许是因为他的任务并不是杀死什么人,于是戴了海狸牙齿——一张嘴就能让人看到那两排又大又宽又平的门牙,吓人得很。这牙齿根本就不适合他的嘴型。
“一点都不好。不过好在你没让她销毁那些纸。”他继续说道,“所以勉强算你过关。”
“你一直都在这儿?”泰亚问。她把椅背摆直,让自己暂时不用去看这个现如今是她主人的怪物,揉搓着疼痛的小腿。奥赫拉姆神慈悲,那两排海狸牙看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这件事对我太过重要,决不能被你给搞砸了。她相当于光明王身边的大臣,谁知道她掌握着什么情报。”
大臣?所以组织并不知道玛丽希亚真正的身份。那为什么要劫持她呢?
而且怎么非要用劫持这一招?泰亚原以为组织只会杀人。
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之后就不会对玛丽希亚下杀手。
杀手夏普把绳子交给泰亚,走到窗边俯瞰下方岛屿。即使是在这个位置上,泰亚也能看见浓浓的黑烟缭绕,问候着初升的朝阳。
在今晨的早些时候,他们的教官颤腕引爆了储藏在炮塔下方的炸药,掩护奇普和神威队的其它队员们从海上撤离。他很可能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队员们顺利逃脱,泰亚则选择留在这里。可现在,她正在做着这件事。
她真是个蠢货。
“我们很走运。”夏普说,“没被安排到游行路线上的那点黑卫也离开了值守的岗位,到炮塔那边去了。可时间仍旧紧迫。你看好她。要是她乱叫,就弄断她的脖子。”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摇了摇头。他这么说,是为了玛丽希亚着想。他握起拳头,假装朝她肚子打了一拳。潜台词是说,要是她乱叫,就打到她闭嘴。
他为什么不直接堵上她的嘴呢?泰亚想不通,却也没问。她已经学会别对这个狡猾善变的刺客多加追问。有时是因为他有着更加深远的计划,有时是因为他不按常理出牌。但他从来不喜欢被人质疑,表现得太过聪明对泰亚也没有好处。
夏普把桌上的所有纸敛成一迭。他拉开抽屉,把里面凡是写了字的纸全都拿上,还把空白纸张也翻了一遍,确保不会漏掉任何秘密。
然后他起身去搜查房间的其他角落。
玛丽希亚猛地把泰亚握在手中的绳子拽动了两下。
“嘘。”泰亚对她说。
玛丽希亚等了等,又是用力一拽。她有话要说。
泰亚要告诉她什么呢?除了工作之外,她并不了解玛丽希亚,可她却对这女人怀有一种亲近感和深深的敬意。她们俩从前都是奴隶,都是间谍,玛丽希亚的成就却非任何奴隶或间谍所能企及。
玛丽希亚曾经告诉过泰亚,组织会让她去做非常可怕的事。“别的让我来承受,你只管去做。”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泰亚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那可怕的事竟会是玛丽希亚自己遭到劫持,乃至可能会被谋杀。
她又拽了一下。夏普老爷此时已经钻进了主室门外的奴隶壁橱里,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么远。“他走了。只有一会儿。”泰亚小声说。
“左边第三个抽屉。”玛丽希亚窃语道,“往外拉一半,拽直,使劲推。赶快!”
夏普老爷已经把那抽屉打开了,所以泰亚只要做后面一步——弯下腰。抽屉表面摸起来很是平坦,但随着泰亚使劲一推,她感觉到有东西咔地折断,散发出微弱的蓝色拉克辛破碎的气味,极小的木片朝向内凹陷,一小块折起的羊皮纸落入她的掌心。
泰亚退了回来,把羊皮纸塞进口袋。“拿到了。”她轻声说道。
“等你需要我时就拽——”
夏普老爷走回屋内。“她说什么?”
“呃?什么?”泰亚反问。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噢,她想贿赂我。”泰亚的口气显得很是厌烦。
夏普老爷使劲盯了她半晌,用长度有违常理的粉红色舌头舔着恐怖的两排宽牙。“我受过贿赂……”他咂着嘴说道,“曾经有过一次。当然,我压根就没打算放那人走,钱一到手就把他给杀了。”夏普把一包用红色或绿色丝带捆扎的文件塞进背袋。泰亚是红绿色盲,她只能看出那是这两种颜色的其中一种。“没有害处,对吧?老翁……却坚决反对。”
他微笑起来,嘴巴咧得太大了点。不知怎的,那牙齿比他戴上一口狼牙还让泰亚反胃。
“她开出了多少价码?”夏普问。
泰亚愣住了。这问题是个陷阱。光明王陛下的房奴玛丽希亚或许存下了一小笔私房钱,间谍玛丽希亚存得更多,而在这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她难道不会用重金行贿?可这笔钱又不能太多,身为间谍头领,必然会懂得——
太久了,泰,你想得太久了!
泰亚答道:“她没有提到具体数字。反正我也没在听。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钱。”转移话题,转移话题。
“那是为了什么呢?”夏普老爷问。
“我们真要在她面前说这些吗?”泰亚问,“在眼下这个时候?你说过我们必须要——”
“用不着担心她。”他的声音危险地一沉,“而且也别置疑我。”
奥赫拉姆神慈悲。结局已是板上钉钉。对于碎瞳组织的成员来说,你无需担心别人探听秘密的唯一原因就是:玛丽希亚要死了。泰亚说:“我做这些是为了复仇。”
“复仇?复谁的仇?”
泰亚把头一偏,像是觉得这问题古怪得很。“他们所有人。”
夏普笑了,这次笑得很真诚。“你会如愿的。而且你最终也会走到深红之路上来。”这份真切的友谊理应让他显得没那么狰狞才对,然而就算她略微感觉到了些许宽慰,也都被那两排异于人类的宽大牙齿给碾磨得一丝不剩。
他朝仍然跪在地上的玛丽希亚走去。“你愿意给我们多少好处?”
她颤抖着说:“你们想要多少都行,我发誓。要是我们快点行动,我就能动用光明王的账户。求你了,大人,求求你。”她仿佛吓破了胆。这让泰亚五脏一颤,因为她也说不清孰真孰假——应该相信玛丽希亚刚才的勇敢,还是她此刻的惶恐?也许两者都是真的吧。
“我改变主意了。”夏普老爷说,“要是她乱喊,就杀死她。”他忘了刚才已经这样威胁过一次了?
又或者他这次是要动真格的?
玛丽希亚身体一瘫,无声啜泣。
“嗯……”夏普凑上前来,把他那甜美的气息喷在泰亚脸上,“我怎么会从没注意到呢……”就像那是世上最为自然的动作,他把一根手指按在她的下唇上。“你左下那颗犬牙长得真美。”他说着左右拨弄她的嘴唇,像对待母马似的检查她的牙齿,“不,只有那一颗还不错。其他牙齿颜色尚好,不过都很无聊。”他耸耸肩,嗅了嗅手指,如同厨师品尝汤羹一般舔掉她的唾液。“好多了。你照我说的咀嚼过香芹了,是不是?要是有条件的话,再加点薄荷和新鲜的树叶,塞到牙龈边上。含着别嚼,嵌到牙齿里就不好看了。”
他转过身,她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抖。
他说:“我要去检查白袍使的房间,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准备迅速行动。要是我五分钟后还没回来,就把她解开,从阳台上扔下去,制造自杀的假象,然后沿原路返回。”他用兜帽罩住头,利落地把抽带从环里穿过,用面具紧紧遮住口鼻,只露出眼睛,其他部位也都被兜帽的阴影遮住。他转过身,开始闪光。
在他灰色斗篷的背面,一只羽毛浓密的灰色猫头鹰张开翅膀,伸出利爪,作势猛扑。图案不协调地随斗篷闪烁着,最后消失了。
房门打开,走廊里烟雾缭绕,石头墙壁上到处都是此前神威队跟护光卫兵交战时双方箭矢和子弹留下的血渍、刮痕,毛糙不平。感觉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接着门静静地关上了。
泰亚立即朝杀手夏普原先站立的位置射出一波弧形暗彩气体,确认他真走了。
“快,”泰亚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玛丽希亚站起身。从声音听得出来她在控制着内心的恐惧。“他把我书桌里的那迭纸拿走了吗?一个小包,用红丝带扎着的。”
“是的。”
泰亚听见被麻袋蒙住头的玛丽希亚绝望地叹了口气。间谍头领说:“泰亚,你必须把那些纸拿到手。我本来是为凯莉丝保管的。”
“纸上有什么?”
“是白袍使给继任者留下的指示,凯莉丝必须学会的所有统治关窍都在里面。秘密、计划、名字,要是没有它们,凯莉丝通过任何别的渠道都无从了解。”
噢,天哪……泰亚要怎么从杀手夏普手里把东西偷回来?“我们不是为那些纸来的,玛丽希亚。我们的目标是你。我想夏普只是要把屋里的东西全都拿走。”
玛丽希亚垂头丧气。“平时任何时候那些文件都会被安全地锁起来……算了,来不及了。”她弯着腰略作沉吟,“反正他会把东西全都拿到老翁的办公室去。你刚刚从我抽屉里拿到的那张羊皮纸,是份密钥。去破解它。上面的字是进入沙漠老翁办公室的关键所在。泰亚,那间办公室就在这儿,就在光明利亚。也许就在这座塔里。那说明他——或是她,我们甚至不确定沙漠老翁究竟是不是男人——就在这儿。可要是你不用密钥擅自闯入,那房间就会着起大火,里面的一切都会被毁。决不能发生那样的事。尤其是不能让白袍使的文件也被毁掉。”
“我会找到它的,我发誓。可什么——”泰亚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赶忙拍了拍玛丽希亚的肩膀,示意她别出声,然后使用御光术,穿着那件借来的幻光斗篷消失。
不管来者是谁,总之从门外走了过去,泰亚听见有人在敲打屋顶的门。她和队员们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在上面经历了一番激战,但现在就只有一名黑卫守在那里。夏普老爷说黑卫指挥官会封锁那片区域,直到查明事情的原委。
“你呢?”泰亚问,“我们怎么救你?”
沉默。泰亚真希望能够看清玛丽希亚的脸,可那麻袋却一动不动,将她的恐惧、勇敢、仇恨或是绝望遮得严严实实。
“没办法。”玛丽希亚静静地说。
“你看见夏普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玛丽希亚低下头。“就……为我祈祷吧。”她说,话语里再次流露出恐惧。
“至少让我给你一把刀。”
“这杀手要是发现你的刀在我身上怎么办?”玛丽希亚问。
还没等泰亚继续分辩,房门打开又关上了。夏普老爷人未现身,话先出口:“把那斗篷给我。”
“我的幻光斗篷?”泰亚问。
“不是你的,是组织的。别忘了这一点。”
“是我偷来的!我冒着一切风险——”
“给我!”
泰亚解开颈圈,把底边被烧焦的幻光斗篷递到夏普老爷手上。他脱下兜帽,把泰亚的斗篷披在自己的斗篷外面,笨手笨脚地将颈圈扣好。他把兜帽重又戴上,却怎么都系不好束带。愤愤地骂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泰亚问。
他又骂了一句,对玛丽希亚说:“要是你敢不听话,现在就会死,而且别想死得痛快。听懂了吗?”
她点着头,哭泣得连麻袋都颤动起来。他砍断了她脖子和手腕间的绳索,将她甩到肩上。“泰亚,帮我穿好斗篷。”
泰亚把外层的斗篷拽出来,盖住玛丽希亚的身体。由于玛丽希亚被夏普扛在肩膀上,斗篷倒是完全遮住了她,就是看起来有些奇怪。
“我必须不穿斗篷溜出去?”泰亚问。
“你从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走外面。下去时别忘了把新月形攀爬工具收拾走。快点行动,很快就会有人查到这来。”他戳了戳玛丽希亚,“你,当我提醒你时,你就尖叫,说白袍使的住处失火了。因为确实如此。”
噢,这才是他没有把玛丽希亚的嘴给堵住的原因。只要她一喊,黑卫们就能听出她的声音。
夏普老爷仍旧把玛丽希亚背在肩上,弯腰拿起他偷来的那一大包纸。
“要不要让我来背包?”泰亚问。
他差点就把包给她了,但却愣了愣。紧张像一柄重锤,猛击着她那张故作镇定的假面。他说:“最好不要。赶紧爬下去。”
“我可以把包拿到——”
“快去。”声音里带着平静的威胁,说完他转过身,斗篷开始闪光,频率比平时要慢得多,泰亚那件烧焦斗篷上的狐狸标志在浅灰的底色上愈发灰得深沉,然后消失了。
房门打开,泰亚闻见了烟味。
“失火了!白袍使的住处失火了!”玛丽希亚大喊,“失火了!”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最显而易见的选择是赶快顺着墙爬下去。一旦有浓烟从白袍使的窗户里涌出,人们的目光就会被吸引到光明王之塔上来。泰亚不能留到那时还贴在墙上等人发现。
不过泰亚手里还有一张夏普老爷不知道的牌。
她有她自己的大师斗篷,就是奇普给她的那件。她把斗篷从背包里拽了出来,质地轻薄,轻若无物,像是流动的光明。她将斗篷穿上,扣好颈间的项圈,戴上兜帽,连脸也一并遮住。她能不被发现地跟在夏普身后。
然而在灭火之后,黑卫将彻底搜查这座塔。如果泰亚跟着夏普走,黑卫就会发现贴在外墙上的新月形工具。组织在黑卫中有间谍,他们肯定会知道泰亚违背了夏普的命令。
那也不是泰亚内奸的铁证,可组织办事向来无需证据。他们会杀死她。
但如果她不跟着夏普走,被杀死的就会是玛丽希亚。
玛丽希亚命令泰亚别管她死活。换作是从前的奴隶泰亚,她会奉命行事,不去理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现在的泰亚已是今非昔比。
这是一场战争,泰亚孤身待在敌人的阵线背后。她必须独立做出决定并承担后果。像个战士,像个成年人,像个自由的女人。
这场邪恶战争对泰亚的磨砺,突然不再仅仅表现在年纪、头脑、智慧或是关联感又增加了几许,泰亚开始怀疑,组织对于光明利亚是比彩光王子还要巨大的威胁。救出玛丽希亚——即便泰亚能够想出办法——也会危害到光明利亚消灭组织的全盘大计。可只有泰亚知道怎样进入老翁的办公室,密钥在她手上。
这是战争,泰。必定会有朋友死去。
泰亚牙关紧咬,心像灌了铅一样沉,她转身走向阳台,把门在身后关上,踩上新月形的攀爬工具。她向下爬去,每爬一步就销毁一块玛丽希亚被谋杀的证据。
这是战争,泰。必定会有无辜者死亡。而他们的朋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复仇。
但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