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噢,大人,他们对您做了什么?”
加文认得这个声音。他睁开眼,想要转身,可他被绑在桌上,双臂平展,底下空空荡荡,就像躺在木筏上,海面却早已不再。他的舌头火烧火燎,左眼上缠着纱布。
玛丽希亚跑过来俯身看着她,她脸上的怜悯像是在述说着他看上去有多狼狈。
“水……”加文哑着嗓子说道。
可她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给他松绑。玛丽希亚已经给他当了十几年房奴,她知道他厌恶被绑住,哪怕在床上被毯子缠住腿,都会让他恐慌,会忙不迭踢开。玛丽希亚在这儿?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想起来了。他肯定是在大杰斯波岛,在阿玛卢和阿迪尼的家中。他肯定是害怕得精神错乱了。那些全都是噩梦。玛丽希亚在这儿。没有什么牢房。一切都会好的。
凯莉丝把他从被弄瞎一只眼睛的跑马场里救了出来,他想必是患上了热病。他只是梦到自己被关在他给哥哥准备的那间蓝色牢房里。他只是梦到他的父亲知晓了一切。全是在发烧做梦,不是真的。
噢,感谢奥赫拉姆。
玛丽希亚把一块湿布放进他嘴里,他虚弱地吮吸着布上的水。她再次把布弄湿,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他示意不再口渴,然后将他嘴角硬结的唾液擦去。
这时,他才试图开口说话:“玛丽希亚,凯莉丝在哪儿?”
“您的夫人很安全,大人。她被选作了白袍使。”这口气对玛丽希亚来说也太正式了,但加文还没能理清房奴和他新婚妻子之间微妙的关系。玛丽希亚对他结婚这件事无疑有些沮丧,再说谁知道凯莉丝是怎么对待她的。在加文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庆幸玛丽希亚没被赶走。换成是嫉妒心重的妻子,决不会把一个跟她的丈夫如此亲密的房奴留在身边,早就把她卖了。
可是加文现下困难重重,没时间担心房奴的感受。
“白袍使?”他问,“你的意思不会是……”
“奥蕾雅·普拉尔女士走进了光明之中,大人。凯莉丝·盖尔女士成为了新任的白袍使。”
“我还以为那个老太婆能永生不死呢。”加文说道,心中涌上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为妻子的成就感到骄傲。白袍使!
回溯过往,也许奥蕾雅早就在为凯莉丝筹谋这些。
无所不能的奥赫拉姆神啊,其他家族肯定要气疯了。先是安德洛斯·盖尔当上守护圣使,接着又是凯莉丝·盖尔成了白袍使,而且加文·盖尔还是光明王?
好吧,那又会引发一大堆别的难题。不过加文回来了,有凯莉丝在他身边,没什么能——“玛丽希亚,这地方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奇怪?”
“大人。”她的声音单调得吓人。
加文费力地坐起身来。他的睡榻其实就是贵族们在受伤时临时躺卧的某种轿舆,四面垂着布幔来保证隐私,但却很是轻盈,便于抬轿的奴隶们在狭窄的街道上行走转弯。
在玛丽希亚身后有面墙壁。它弯了。
“噢,玛丽希亚,不会吧。”
那面灰色的墙壁弯得像滴泪珠,或是被压扁的球。加文掀起另外几边的布幔,发现四周全是弯曲的墙面,由内而外安静地闪着亮光。加文看不见蓝色,可那闪烁的晶状拉克辛却让他明白了一切。他在那间蓝色牢房里。看守他的人不知怎么把玛丽希亚带来照料加文的伤势。为了让他活下去。让他接受惩罚。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问。
“我被劫持了。是组织的刺客干的,他们跟您的父亲有勾结。”
“什么!”
“大人,我有秘密要跟您说,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
“你认为他们会除掉你。”他从她脸上那勉力装出的平静中看得出来,那张脸此刻像是一块鞣制失败的皮革太过紧绷地包在鼓面上。
“我看见了劫持者的脸。还有盖尔圣使。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人正是您的父亲。只有他自己。”
加文强撑住身体的那条手臂忽然一颤,他瘫倒在睡榻上。“他当然会这么做,”他说,“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但还是要找人来照顾我。而且他猜想你在跟我共事过这么多年后,应该会熟悉这些牢房,真是一举两得。那就是我的父亲。愿奥赫拉姆神诅咒他。”
安德洛斯·盖尔在房奴完成使命后,一定会把她弃如敝屣。
他甚至不认为加文会为此感到不快。安德洛斯不会觉得这是在杀害加文的爱人,他只会想成是在销毁加文的一样财产。加文随时都能再买个新的房奴,比这个还要年轻漂亮。毕竟玛丽希亚已经三十多岁。
“玛丽希亚,我——”
他从她的脸上看得出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了,大人。请别再说下去。我的勇气正在慢慢耗尽。请您对我像对待军中的哨卫或是队长那样,让我能把自己看作一名战士,因为我承受不了……”她的喉咙一紧,后面半句话被恐惧偷走了。
加文迟疑着,稳住心神。“水。给我把杯子端来。”这次他没有坐起来。玛丽希亚用颤抖的手将水杯递给他。他笨拙地接过去,左手缺少了第三和第四根手指。
“报告吧。”他喝完水对她说。尽管他躺在榻上,声音里却充满命令的威严。
“我要说的话相当敏感,大人。万一有人偷听怎么办?”
他想了想。“要是我父亲把你亲自带来这里,说明他连身边最可靠的间谍都信不过。所以即便是偷听,也只会是他自己。他知道我可能会再睡上几天,应该不会白白浪费时间。把那些必须紧急处理的事情放着不管,干坐在这儿等我醒来?他不会的。说出那些话是要冒风险,可这风险我愿意承受。”
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避开他的目光。“我是——我曾经是奥蕾雅·普拉尔的间谍头领。”
加文感觉腹部像是挨了一拳。
玛丽希亚匆匆说道:“起初我只会跟她手下的几个联络人见面,但我表现得不错。她不断对我委以重任,前几年,当她行动不便后,我就接管了所有间谍事务。”
加文无法注视她,眼睛朝上直瞪着,狂怒地把肩舆的顶盖整个扯了下来。
玛丽希亚沉默了。
这个动作让他耗尽了力气,再次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重。他只能瞪着上面——瞪着这间蓝色牢房的肛门,看着它朝关在里面的可怜虫屙下面包。只要他还活着,就只能咽下安德洛斯·盖尔施舍给他的怜悯。“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应付我的安排呢,玛丽希亚?”
“我已尽我所能妥善处理,大人。”
他半笑着说:“你已尽你所能?”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您。”
“白袍使究竟拿住了你什么把柄?我就在这儿!你是我的人!”他啐了一口,“她用什么威胁你,连我都保护不了?我现在两手空空,可我从前……从前什么都难不倒我。你不记得我为你做过什么了吗?你不记得西伯尔尼家族的事了?”
“我记得,大——”
“人们以为我之所以会杀死那个年轻的浑小子,是因为他损坏了我的财产。可我那么做,是为了不再让任何人骚扰你!我杀了他,后来不惜肃清他的整个家族,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一个奴隶。我换来了什么?连忠诚都换不到?你跟我同居一室,同睡一床,我对你的信任甚至超过了我的亲生母亲!”
“大人……”她为跟他道出实情而鼓起的所有勇气一下子全都没了。
“你告诉过白袍使什么?”他用危险的声音问道。
“凡是没能跟您达成共识的话,我一句都没有说过。我发誓。我发誓。”
玛丽希亚是白袍使送给加文的礼物。让这个年轻、美丽、聪明的处女来当他的房奴,她没有受过大杰斯波岛政治的污染,对其他任何家族也没有忠诚的羁绊。这确实是一份厚礼,而且很不寻常。她从前跟凯莉丝颇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在刚来加文身边的那几年。白袍使显然认为这是加文钟意的类型。
作为年轻且单身的光明王陛下,要想要多少房奴都是轻而易举的。富有的臣属们总爱送他礼物、谋求青睐,设法在他身边安插间谍。
频繁更换房奴的问题只有一个——他房中与哥哥牢房相连的食物传递通道恐怕会被人发现。无论房奴的职责纯粹是为了满足主人的性需求,还是像玛丽希亚那样有着类似首席奴隶的身份,房奴都要时常待在房间里。如此说来,与其寄希望于一百双搜寻纰漏的眼睛都能错过同一个隐藏的秘密,加文干脆决定把一位间谍撬到自己这边来。他早就猜到年轻的玛丽希亚是白袍使派来监视他的。
但白袍使算什么?跟全盛时期豪气冲天的加文比起来,岂会更加值得别人效忠?
白袍使要他给那女孩几个星期时间来适应新的生活。她说,对于一个从血森林刚刚来到这里的小奴隶而言,初来乍到肯定会觉得困惑混乱。给她点时间吧。
加文做的远不止这些。他拿出了将军部署军事战役的气势,设计着怎样才能全权控制住这个最新的收获。他像对待公主似的引诱她。这样做并不困难,也不能算是彻底的违心。因为他立即就被玛丽希亚那难掩的智能与美貌深深吸引,除此之外,对于当年那个血气方刚、傲慢气盛的他来说,更难抵挡的是她那迫切的取悦。
在凯莉丝离开的头一年,他心碎极了,认定跟她再也不会相见,加文甚至觉得自己爱上了玛丽希亚。
仿佛一个人真能把奴隶当成女人去爱。
这是丑闻中常见的桥段,是讽刺故事与歌曲中的主题。人们以老盖尔斯那蠢蛋为主人公编排过一系列喜剧,讲述那个怕老婆的领主是怎样为了奴隶抛家弃妻,丢下所有的土地与头衔只为娶她过门,莽撞地从事各种卑微的体力活,从农民、磨工、耙盐工、制砖匠、面包师全都做了个遍,结果屡屡受挫,在下一个故事里总是要再去尝试新的职业。通常他会转战到下一座城市,通常是因为他的妻子大人出现在了他工作的地点。
其他关于主人和奴隶相爱的传说更加黑暗,不大会在领主和女士们面前吟唱。说的都是太过美丽的房奴遭到女主人的嫉妒,把她卖到银矿或是妓院,不然就直接将她杀死。和所有美好的天赋一样,美貌对于富人是祝福,对于穷人有时却是诅咒。
领主或许会遭到朋友耻笑,被说成是在重蹈老盖尔斯的覆辙,然而这点危险哪里比得上房奴的忐忑?她一方面要担心取悦主人太少,另一方面又怕别人说她取悦主人太多。
加文决定过很多次,与其投入男女之间的爱意,倒不如像主人宠爱猎犬那样去爱玛丽希亚。你可以爱猎犬,猎犬也可以爱你。但你要像爱女人那样去爱猎犬吗?这就不对了,简直有违伦常。
无论良心是否稍有不安,他在占有玛丽希亚身体的同时,也赢得了她的心。最后,在他确信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远胜一切之后,他亮出证据,指明她是白袍使的间谍,说她一直以来的用意都没能瞒过他的眼睛,并假装感觉受到了背叛。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玛丽希亚那时候连加文的面都还没见过,又怎么可能对主人白袍使的命令说不?然而他的计谋奏效了。在一番羞辱和恐吓过后,加文跟她达成了妥协:玛丽希亚将继续为白袍使做眼线,可她必须先跟加文商量哪些事情可以向奥蕾雅·普拉尔汇报。某些秘密白袍使永远都不能知道。
渐渐地,加文让她知晓了真真假假的秘密,总是留意着白袍使得知了什么,以考验着玛丽希亚的忠诚。她始终忠心耿耿,直到加文甚至连送面包的差事都交托给她。他并没有对她说过那是给被囚禁在下方的哥哥准备的,可她明白其中暗藏着可怕的秘密,而奥蕾雅从来都没听说过。
现在,白袍使奥蕾雅·普拉尔已经死了,她也没有利用玛丽希亚说给她听的任何秘密来摧毁过他。这又能算作是什么背叛?
“玛丽希亚,”加文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亏欠她什么?”
玛丽希亚挺直脊背,望着他的眼睛。“我的名字叫做玛丽希亚·普拉尔。白袍使是我的祖母。您是我的任务。我从来都不是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