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白袍使、奥赫拉姆神亲选之人、七塔之女士、破光夫人、全能之左手——凯莉丝·盖尔，从她位于光明王之塔顶上的住所眺望杰斯波岛。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把她说的话奉为律法。七大郡的每一位御光者都要服从她的命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她就是神话般的所在。
她却从未感觉过这般无力。
她不会让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
光明利亚的另外六座高塔在四周巍然耸立，如同将她环抱。但那些塔都要比光明王之塔矮得多，像孩子似的抱着她的腿，与其说能带给她安慰，倒不如说是累赘。有那么多责任等她完成，那么多事务等她料理。向来与代表秩序和层级制度的蓝色美德甚为亲密的凯莉丝——这份亲密时常会被她恣意使用绿色和红色御光术掩埋——正在列出一份清单，不仅列举她所面临的事实，还有她针对每一项事实应该采取的行动，得暂时将个人情感搁置一旁。
再过几分钟，安德洛斯·盖尔就要到了，她得为接下来的交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她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做好计划，因为如果不能在他开口前坚定地把握住方向，就会被他巧妙地牵着鼻子走，进而让她以为那一切都是她的主意。
加文不在了。她的丈夫，她那垮掉的光明王——她不惜冒着与帕里亚和卢斯格尔交战的风险救出的那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任命她为白袍使的仪式刚一结束，她就派出了一整支黑卫战队前往他接受治疗的那处诊所。里面一片狼藉，所有人都不知所终，到处都是血迹，门板也从合页上散了架。
我在那条街上的酒馆里有个线人。
找线人打听今天在街区中出现的任何可疑人物。
但在太阳日的当天，什么人才算可疑?城里挤满了前来参加神圣之日庆典活动的外来客，从朝圣者到海盗，全都涌进城里庆贺围观了。
远处，卫戍东海湾的那座炮塔还在冒着烟。那里死了七十人。六十四人被确认是安德洛斯·盖尔手下的护光卫兵。六人身份未知。
不，五人未知。另一个人据报告说是铁拳指挥官本人，或是他的弟弟颤腕。
亲自前去查看尸体，确认到底是我的哪个朋友。
不，这么写压根不对。
亲自前去查看尸体，确认死者身份。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这时候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她的人民需要她。要让她的黑卫知道她很强大，还要让安德洛斯·盖尔知道她一点都不软弱。
接下来，从光明王之塔的塔顶上掉下来的两块巨大墙垛突然触发了秘密机关，变成了两根巨大逃生钢索上的配重砝码——凯莉丝对这样的逃生路线真是闻所未闻。显然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并没有人对其进行维护保养，其中一个发生了故障。
好在另一个还能用，于是奇普跟他那被称作神威队的队员们顺利逃脱。
去询问卡弗·布莱克，看他知不知道这条逃生路径。
与卡弗·布莱克协调，安排工程师和奴隶小队把城垛放回原处，并修好损坏的装置。
安排御光者建造师和潜水者修复钢索并将其再次埋好。
为什么神威队需要逃跑，仍是一个未解之谜。如果说凯莉丝因为有人暴露了一条古老的秘密逃生路线而感到恼火，那么更令她恼火的是，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在凯莉丝、彩袍使和高阶郡首们被人以选举新任白袍使为由隔离开的同时，有人想在这座塔里对黑卫下杀手。
奇普不在了。这小子除了是她的继子之外，还当了她九个月的徒弟。她非常关心他，尽管她很不愿意把这情感表露在外。根据黑卫所说，那些护光卫兵无缘无故地想要杀死奇普，枪杀了神威队的成员戈斯。黑卫奉命不得插手，该死的，他们还真听话。
查明不让他们插手的人是谁。
找每个警戒队长谈话。
审问奇普小队中留下没走的那个成员——戴勒斯。他是在逃跑中受的伤?
提希丝·马拉格斯——卢斯格尔真正的掌权者艾丽妮·马拉格斯的妹妹——也走了。她算不上凯莉丝迫切需要解决的麻烦之一，可还是有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中，这样的细节不容错过。提希丝是光明利亚扣押的人质，保证卢斯格尔的忠心。她现在怎么跑了呢?人质在不被准许的情况下擅自出逃，这是违反条约的举动，严格说来，是在挑起战争。
找到提希丝的朋友和奴隶。加以审问。
指挥官铁拳失踪了。守护圣使安德洛斯·盖尔免除了他的职务，但凯莉丝拼尽全力也会设法让他复职。当然，她得先找到他。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码头——换作是她突然被免职，又明知安德洛斯·盖尔要对自己不利，肯定也会到那里去。
奥赫拉姆神在上，如果死在炮塔那边的人真是铁拳怎么办?
瓦解护光卫兵。如若失败，就在那个组织的高层中安插间谍。
不管死的是颤腕还是铁拳，他是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事?
直接审问一些护光卫兵。
去问卡弗·布莱克。
寻找当地目击者了解情况。
她怎么才能找到铁拳呢?又怎么才能把他带回来?
出动所有黑卫去寻找铁拳。开出悬赏。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他愿意回来，他想要什么全都答应。
铁拳是个能让凯莉丝毫无保留地加以信任的人，因为——
玛丽希亚不在了。虽然这是个难以承认的事实，但对于凯莉丝的新职责来说，这才是对她打击最大的。多年来，玛丽希亚都是白袍使的间谍首领，管理间谍网的事务在不久前才被转交到凯莉丝手中。
凯莉丝认为她们两人已经情同朋友，所以玛丽希亚的背叛让她感到受伤颇深。再说谁知道她带走了什么……或者说，带走了谁?
奥赫拉姆神在上，要是玛丽希亚把加文带走了怎么办?凯莉丝又能做什么?这真让人绝望，玛丽希亚——或加文的行踪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可是那女人不可能光凭自己的力量就能把他带走。她既没有随从也没有家人，这意味着她手里有钱。
查问所有间谍。确认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是对我还是仍然对玛丽希亚忠心。
将所有资产转移到新的账户。
如果可能，查清楚玛丽希亚偷了多少钱。怎么偷的?靠托古尔·奥涅斯托帮忙?那个年轻的银行家后代现在有机会证明他的价值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无论她爬得多高，玛丽希亚都依旧是个奴隶。她那被剪断的耳朵说明，倘若她没有钱，就很难保住力量。钱。钱是那条蛇的命门。
但是所有这些都只是稳住阵脚而已。所有这些，都仅仅是在翻船之后踩水求生，光这样是不够的。凯莉丝得游向岸边才行。
她如今是白袍使了。那代表七大郡的所有御光者都成了她的责任，光明利亚和大小杰斯波岛也都成了她的责任。担负起所有这些，意味着她长久以来钟爱的那些强力物理武器已不再适用于她眼前的任务。
她必须要打赢这场战争。
打赢这场战争。
她把这条也在清单上写了下来，仿佛落实成文字，才能使这句饱含深意的话变得更易理解。
光是在一场场战斗中获胜不足以成事。死了那么多人，七大郡打赢过许多场战斗，可彩光王子也会打胜仗，他们的人数每夜都在减少。
凯莉丝的战争不止在战场上进行。要靠她来给予七大郡的臣民战斗、流血、牺牲以及杀戮的理由。其他人是这场战争中的利剑，而她则是皮鞭和笔杆。
她必须团结七大郡，共同赢得这场战争。任何跟这个目标作对、跟她作对的人，都必须受到一致抵制或镇压。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几乎无处不在的黑卫们宣布了安德洛斯·盖尔的到来。他只是第一重挑战而已。
由易及难也算不错。
安德洛斯·盖尔看上去像是偷走了凯莉丝在过去几个月里丢失的所有青春。他从前那个圆圆的小肚子瘪了下去，经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也焕发了红润，腰板挺得笔直，高昂着头，露出盖尔家男人标志性的宽大肩膀和坚实的下颌。危机令他活力充沛。
好吧，在这些关头，他尚且算个好人。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好人”来形容安德洛斯·盖尔。
“大难当前，你还能笑得出来，很好啊，至高女士。”他说。
凯莉丝对安德洛斯喜爱的牌局——九王牌一窍不通，然而在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手里只有一张牌可打，那就是她的态度。
他知道的比她多，所以遵从于他也在情理之中。要是面对铁拳，她就会问，“我们必须怎么做，才能赢得这场战争?”可是面对安德洛斯·盖尔，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显得低他一等。
“我杀死的那两个人，”她说，“你要怎么应对他们家族的声讨?”
他的脸色像是从高桥上跳了下来，想要在空中转身，结果却肚子朝下摔了个狗啃泥。“我?”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之前试图操纵白袍使的选举。在那场测试中，两名候选者——暗地里是他的人——想要把她从大圆盘上推下去摔死，反倒害得自己丧了命。“再怎么说，”她说，“我们有着同样的姓氏。那麻烦……得由你解决。”
他哈哈大笑。“噢，这个招数真是有趣!哈!”他盯着她看了一会，这让她产生了短暂的幻想，觉得他之所以会秃头，是因为他的大脑生成了太多热量，把头发全给烧光了。“我还以为你会选择用婚前的姓氏抛头露面，不把婚前婚后当回事呢……”
凯莉丝看见黑卫加文·格雷林的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相信安德洛斯竟会这样跟她说话。
在那一瞬间，凯莉丝感谢奥蕾雅·普拉尔禁止她使用红色和绿色拉克辛。在她常年使用愤怒的红色和冲动的绿色之后，凯莉丝的舌头变成了火焰。但戒绝红绿色的那几个月让她获得了新的耐心。凯莉丝用蓝色的蔑视将那冒犯从脚下轻轻踏过。
“嗯……”安德洛斯沉吟道，她的淡定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像是打出了一张好牌，可惜不但没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倒被反将一军，陷入了死局。
她想发火，可那也是种浪费，不是吗?相反地，她应该注意到：安德洛斯对她妄加攻击，并不是因为他想要侮辱你，而是因为他想找出你的弱点。
“我永远都无法证明，”她说，“但是我知道，你想派人杀死我。或者说是你鼓励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于我而言，这两者没有分别。我只是没能让你得逞罢了。既然在床上拉屎的人是你，就该由你把它清理干凈。”
跟在凯莉丝和安德洛斯身边的黑卫一阵紧张。他们都知道凯莉丝动作有多快，都知道她有多擅长徒手战斗。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她将安德洛斯·盖尔置于死地。而黑卫则既要保护白袍使，又不能让守护圣使出事，如果他俩打起来，黑卫们该如何是好?想要把大打出手的敌人拉开，比单纯消灭威胁要危险和复杂得多。
但安德洛斯·盖尔却只是挠了挠鼻子。他看着手握武器蓄势待发的黑卫。“放松，孩子们。留你们在这是为了体面，不是真要你们做什么。”
“虽然你对于那些无力反击的人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凯莉丝说，“我却想指出一个事实。”
“噢，请说。”
“奥蕾雅打败了你。你准备了那么多牌来对付我们，这我早就知道了。另外六位候选者全都是你的人，是不是?”
“六位全是?那也太多余了吧?”
“你以为没人比你更擅长那些游戏。可是奥蕾雅打败了你。她赢了。”
安德洛斯微笑着耸耸肩。“运气。”他说，仿佛凯莉丝被选作白袍使，以及另外他两个爪牙的死，都不过是朋友之间无伤大雅的小小赌局。
“不是运气。奥赫拉姆神不会眷顾自负之人，安德洛斯·盖尔。”
“你觉得是神灵亲自选中了你?”安德洛斯饶有兴趣地问。
“不然要这场仪式干什么?”凯莉丝反问道。
安德洛斯大笑，仿佛无法相信她竟会如此天真。“你在七块石头里选择了一块。也许里面根本没有运气成分，这要取决于奥蕾雅到底屈尊帮了你多大的忙。你是赢了，可以享受胜利，但千万别把那错当成是神灵授予你的——”
“事实正是那样。”她打断了他的话。
安德洛斯愣住了，发现她一脸严肃。“噢，你很令人惊奇啊!我说不清你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这么想。不，用不着告诉我。我就喜欢这种不确定感。你不是个牌手，却是一张迷人的牌，不是吗?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开始看清我的儿子为什么会看上你了。”
“是儿子们。”凯莉丝纠正她。毕竟两人都曾爱过她。真是悲哀。
“我还没忘。”安德洛斯的声音突然冰冷。
噢，所以这并不全是牌局，或是找出对方身上的弱点和软肋。还有私人恩怨。安德洛斯把一切都怪罪到她身上?从战争，到害他失去两个儿子，都是她造成的?简直荒唐到了盲目无畏的地步。
但凯莉丝今时今日不是要毁掉安德洛斯·盖尔，她是想跟他结成搭档。事实上，他们面对着共同的难题。虽然两人都不愿接受这样的局面，可把他俩拽到一起的不止有外部威胁，还有内部忧患——三位掌权者皆出自盖尔家族，且不论是否有违律法，至少于传统不合。从守护圣使，到光明王的待选者，乃至白袍使，都是盖尔家的人，任谁听了都不会舒服。
凯莉丝示意黑卫退后。“所以，你怎么说?”
“怎么说?你让我来帮你收拾害死杰森·乔维斯和阿肯西斯·阿兹密斯的烂摊子?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不是害死，是对背叛者的即决审判。如果要我接受审判，我也会朝着这个方向辩罪。”
“不用自卫做挡箭牌?”安德洛斯问，“像你这么娇小的女人，对付两个壮汉?”
当然，任何审判都很折磨人。对于没有参加过殊死对决的人来说，似乎总是会认为在决定生死的剎那间，仍能做出理性的决定——一个好人总会出于本能地做出最好的选择，完美无瑕地实现自己的意图。
正如安德洛斯所说，自卫的说服力要大得多。凯莉丝当时是那两人暗杀的目标，他们俩谁都要比她高大强壮。
她可以说当时很恐惧。要是她的反应稍有失准，人们只会记住她是个小女人，而对手则是凶狠的大块头。她不过是照着训练课上学到的内容，消灭了威胁。
这些都没错，可也不全是事实。
凯莉丝没有恐惧。战斗是很可怕：就算你毫无纰漏，可能还是会被一发流弹击中，或因同伴的失误甚至是走霉运而丧命。可是徒手跟两个没受过训练的蠢货战斗?没那么可怕。
她也许能救他们，但在他们踩着试炼平台的边缘快要掉下去的那一刻，她只来得及思考两件事：首先，他们是豪门贵族的子嗣，战争仰仗他们家族的势力，因此他们的背叛会被大事化小，纵使犯下亵渎神明和谋杀的重罪也能全身而退。其次，她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自卫堪称是完美的抗辩说辞，可这要她告诉人们，他们信任的白袍使害怕了。她可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开始她的任期。
或者她可以指出，根据公开呈示的选举规则，除了谁都不许使用御光术之外，并没有别的规则或律法。无论是谁回来，都会当上白袍使，而白袍使对起诉享有豁免权。这是另一套完美而合理的辩词。
可是她要选的路，是要公开对方的背叛行径吗?那会让他们的家族崩塌。在随后的审问调查中，如果有人没能扛住，承认试图操纵白袍使的选举，凯莉丝毫不怀疑最终的焦点会落在安德洛斯·盖尔身上。他会以叛徒和异端之名，在奥赫拉姆神的凝视下遭到处决，天知道还要拖上多少人陪葬。
安德洛斯说：“如果你选择那条路，你会重挫我们的战斗实力。”
“倘若我能成功。”凯莉丝坦承。屠杀几大势力强盛的家族，让世人知道在光明利亚的核心地带存在腐化，之后再想要团结盟友会变得难上加难。“我不是被选作灰袍使，而是白袍使。若是没有纯洁，还算什么白?光是我们的守护圣使大人丧良背信，就已经够糟糕了。”
安德洛斯·盖尔长久地打量着她。“你怎么突然这么有见——这么热忱了。”
“嗯。”
过了好一会儿，安德洛斯开口说道：“我会处理好乔维斯和阿兹密斯家族的事。就不用审判那么麻烦了。”他点点头，像是要离开，又停下脚步，佯笑着问：“现在可否容我退下，至高女士盖尔?”
她也微微一哂——就让他以为他的魅力能对她奏效好了——示意他退下。
直到房门关上之后，她才喘了口气。
撑过和安德洛斯·盖尔的第一次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