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召唤赛门。
凯莉丝现在完全没有准备好这么做,却也是避无可避。赛门刚一出生就被她抛弃,若是她在这个万般可怕的夜晚仍旧对他不理不睬,绝对无法再得到他的原谅。
自我原谅已经变得毫无可能。
“白袍使阁下?”吉尔·格雷林说。他肯定是一个人值了两班的差事。
加快晋升新任黑卫,哪怕以牺牲质量为代价。
菲斯克教官——如今应该叫他菲斯克指挥官——必然会不满,但她会帮他挑出那些有天赋的人选。学卫们可以边战斗边学习。虽说那样做意味着更多伤亡,可光是让黑卫老兵不断地透支体力,也难保不会死伤众多。再说,要是他们失去太多老兵,整支军队的战斗力将会倒退几十年。
让新人死,确保老人能得到休息。
该死。
她示意吉尔把门打开。今天过得太漫长了。对她来说已尚且如此,对赛门简直称得上一场噩梦。他刚刚抵达大杰斯波岛,就被召唤举行凈化仪式。七十五位老御光者在他刀下死去。凯莉丝无法想象他的感受。
吉尔并没有马上照做,而是给了她片刻时间稳定心神,几乎还忍不住要劝她几句。别看吉尔是个新人,他今后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黑卫。他们当中能力最出众者,决不只是关心主人的身体状况。终于,他满意地打开了房门。
赛门·盖尔今年刚满十七岁,但那身光明王候选者的华丽衣饰却让他显得老成了许多。黑色短发梳得利落有致,肩膀宽阔,蓝眼睛里已经淡淡地泛起了五颜六色的拉克辛,他鼻头很宽,遗传了盖尔家族的英俊外貌。
“至高女士。”他说着优雅地深鞠一躬,动作流畅地单膝跪地,轻触她的脚,以示尊重。他抬头看着她,咽了口唾沫。“母亲。”
凯莉丝看着她,不知怎的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他像极了他父亲家族的男人,像一面黑暗的镜子,映照出他们的容貌。他难道就不能稍微像她一点点吗?
如果他像她更多,这场会面是会变得更加容易,还是更加困难?
“赛门。”她开口说道,握住他的手,扶他起身。
他却误会了这个动作,立即拥抱了她。
她僵住了,幸好他没发现。
“母亲。母亲,我真怕您不想见我。”他的声音颤抖着,竭力克制着泪水。
她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他后退一步,稳住情绪,扭过头去把没被她看到的泪水擦干。
“我……我很抱歉。”他说,“是我冒犯了。真是失礼。请您原谅我,至高女士。”
原谅他?凯莉丝勉强准备的那些话全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不……”她原本是想说,“不,儿子”,可却难以启齿。“不,冒犯的是我。我知道你今天肯定累坏了,要比我过得更加艰难。”
他茫然地看着她。“是——是的,我……我也说不清今天应该是什么感觉。”
“你不必在乎应该要有什么感觉,赛门。”她说,“你真实的感觉是怎样的?”
他捕捉着她脸上的表情,接着把头扭开。“父亲是怎么做的?”
“带着无比的厌恶和可怕的内疚。”凯莉丝答道,“不过,说句实话,加文对奥赫拉姆神和光明利亚本身从来都没有多强的信仰。他不相信奥赫拉姆神会要他杀死那些无辜之人,不管他们发过什么样的誓,或是甘愿被夺走性命。每次他的灵魂都会饱受煎熬。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是否会容易一些,因为你年轻,又或者是因为你比他当年更有信仰。”
“我真希望我能做到,母亲。我……我愿意为您变得强大。这是我一生中所做过最艰难的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尽量强迫自己不去想。但这么做,确实能为奥赫拉姆神带去荣光,对吗?”他注视着她,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今天那些被我凈化到光明中的人,竟然会那么诚实。对我来说,他们就像英雄。他们的自我牺牲精神太鼓舞人心了。要不是因为我被培养得这么出色,我就无法为他们作出这小小的贡献。”
凯莉丝说不清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他今天毕竟杀死了七十五个人。
对此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对呢?
人的情绪真是变化无常。她曾经见过有人在得知全家遭到破光魔血洗之后,竟哈哈大笑,因为他们无法相信那是事实。士兵们会拿死去战友的尸体开粗鲁的玩笑。鲜血四溅和跑肚腹泻的场面也会成为医疗兵取笑的标靶。当人生变得太过离谱时,唯一适当的反应就是失当。
可真正适当的反应又是什么?缄默不语吗?
“母亲。”他突然鼓起勇气,急促地小声说道,“我杀死了他们。”他情难自抑地抽泣起来。“杀了那么多人。”
她突然感到一阵温暖。原来他是要在她面前故作坚强。这也难怪。被人丢进一个自己全然不能理解的世界里,还有那些理解不了的规则,奉命去完成匪夷所思的差事,他当然只能假装。
他继续匆匆地说着:“我试着告诉自己,这样做是为他们好。那些人要去见奥赫拉姆神了,我应该羡慕他们才对,可是,可是拿刀的人是我。我从没——我从没料想过这一切。我从来不知道这会有多难。”
她将他拉过来,紧紧抱住。他融化在她的臂弯里。
他又无声地哭泣了一会儿,然后把手缩了回来,换上勇敢的表情。“我……我们能不能再也别提那件事了?”
她握着他的手臂,对他说:“记住这一点,赛门。你所做的一切都会为奥赫拉姆神和那些勇敢的御光者增添荣光。也包括我。你做得没错。”
他垂下头,在情绪的重压下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谢谢您,”他静静地说,“我很抱歉我们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面,至高女士。我也不该光顾着说我自己。您才当选不久,理应向您道贺才对。”
“谢谢。”她说着终于松开了手。当她望着他时,仿佛有些恍惚。她在寻找什么?寻找她自己?他已经是个十七岁的男子汉,不是供你寻找生身父母痕迹的婴儿。
噢,你瞧!他长着一个鼻子——真像他母亲。噢,你瞧!他长着两只眼睛——真像他父亲。多巧啊!
但是一想到他的父亲,她就不禁想起了加文。
加文……奥赫拉姆神在上。一整天都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身在何方。他就那么离奇地蒸发了,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把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呆子从拉斯的跑马场里救出来过。玛丽希亚也是音信全无。那个贱人。凯莉丝想尽快去跟银行家托古尔·奥涅斯托见面,看看他能否帮忙找到玛丽希亚,但她今天有太多急事要应对,还没能来得及安排。
她挤出笑容,把那些思绪推出脑海。赛门没有留意。
“我真为您骄傲,母亲。”他说,“您当上了白袍使啊!他们通常不总爱选老太婆来出任吗?您一点都不老。我是说,按照御光者的标准来看,您年纪偏大,但是绝对不老。而且您是那么美。”
他没有遗传到盖尔家族的伶牙俐齿,是吧?就连奇普都比他擅长。可如果他没能获得盖尔家的魅力特质,那这欠缺又是从哪一方至亲那里继承来的呢?
他很年轻,迫切地想要表现自己,再加上又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她必须要体谅。
在故作勇敢和笨口拙舌的表面之下,他可能还在为当年被她抛弃以及她的疏离感耿耿于怀,但又渴望得到她的认可。她对他要求得太多了,甚至非要在今天和他见面。
她汇聚起心底的所有勇气,像加文那样,直面那个难题。“让我们坦诚沟通那件事吧,好吗?”她问。
“母亲?”
“我当年并不想离开你,赛门,可我也无法照料你。我既无前途,也无朋友。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的。而且我觉得很羞耻。不是因为你——而是为各种错误的原因感到耻辱。但我想告诉你,那不是你的错。我把你丢下,根本不是你的问题。”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把头扭开,眨着眼睛。
奥赫拉姆神慈悲。她的心又碎了。
“不,我……我知道。”他说,“我是说,那怎么会是我的错呢?我当时只是个婴儿啊,对吧?我还什么都没做,更论不上好坏……我是说,我不知道,也许您怀孕的过程非常痛苦?您因此责怪我之类的?我想过很多。我只想弄清楚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如果真是那样,我对您来说简直就是魔鬼。”
她再也无法抑制住决堤的情绪,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怎么会那样想?
他为什么不会那样想?
可他还在飞快地继续往下说,语速总是这么快。“我的意思是,他们说我是个可爱的婴孩,我却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事实上他、他们并不喜欢我的帅气。至少为那个原因没少打过我。他们说我是个负担,说我自以为比他们都好。那是谎言。我只是想要融入,只是想被人接纳,任何人都行。后来当我被发现会御光时,情形就变得更糟。你想看看我身上的伤疤吗?你有没有收到过我写给你的信?他们保证过把那些信全都寄出去了。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在撒谎,但我确定在寄信这件事上他们说的是实话。”
她为儿子勾画的所有梦想,她对他的所有期望——期望他能被保护、被关爱,在知道父母是谁的情况下茁壮成长——都在那一刻被烧尽了,幻灭得彻彻底底。顷刻间,从她度过的漫漫长夜中孕育出的每一个梦魇都全副武装地涌到她面前,入侵着恐惧在她脑海中抢占的滩头,在整条海岸线上扎营驻军。
这些年来,她总想着能摆脱那些阴影:她告诉自己,他正在被好家庭抚养。艾希家族是她的表亲,而且世代以来都跟她的家族走得很近。她以为他会远离战祸与危险,会受到疼爱与呵护。
然而那一切都是幻想,不是吗?幻想她的遗弃其实是为他好,幻想那不只是自私地把责任甩给别人。现在那阴影死死地攫住了她,她跌跪在地,泣不成声。
“母亲,母亲,您别……”他说,仿佛他在从很远的地方跟她说话。她以为自己很了解德文和凯伦·艾希两夫妻。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良,可话又说回来,真正的魔鬼总是善于在人们面前隐藏。
“母亲,请您别再不管我。”赛门说。
她示意他过来。他立即挨着她坐在了地板上,把头扎进她的怀里。即使是坐着,他也比她高,所以这个姿势有些尴尬,但她觉得能够理解。他从来都没被母亲安慰过,当然会想要表现得像个撒娇的小男孩。
她用手指轻抚他的头发,一丝甜意穿透了所有苦难。
他用头抵着她的胸口。“母亲,我真怕您不要我。”
“不,不会。”她说,“再也不会了。”
“您能答应让我留在您身边吗?再也不会把我送走?”
“我发誓。”她说。
“您能对奥赫拉姆神发誓?能对光明之希望发誓?”
慎重回答,以免今后悔不当初。奇普曾天真地跟她开玩笑,管她喊母亲,可她却拒绝了他,让他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当时她让奇普失望了,如今她不会再让赛门难过。
“我对奥赫拉姆神发誓,以神圣的一切,以我的力量与光明立下誓言。”终于,那誓言从她口中说了出来,她感觉到这一生总算为他做了一件好事。虽然那不过是一句简单的话,却令她胸中郁气尽消,她的喉咙终于允许她把那个拒绝了她太久的字眼说出口。“我发誓……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