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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

  这不是什么见鬼的小溪,也不是什么水中嬉戏。这是见鬼的汪洋大海。一眼望去,不见陆地。

  在太阳日之后的三天里,泰亚连跟凯莉丝见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每天拨开眼皮就被大大小小的事情塞得满满当当。加班巡视,保护卡弗·布莱克和光谱七政使的其他成员,确保他们能够顺利调查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时连她自己也要接受盘问。此外,她还要跟其他学卫一起到光明王之塔的顶上清理碎石堆和打扫地板。那些学卫照例要去旁听讲座,所以泰亚每晚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根本没时间溜出去见凯莉丝,即使那女人已经对泰亚发出的信号做出回应,提出过要跟她见面了。

  泰亚想赶在她跟老翁谈话之前去向凯莉丝报告。这是绝对必要的——但却完全没有可能。泰亚被人跟踪了。如果对方发现她私自去见凯莉丝,那她们两个人都得死。

  但是泰亚具备一项别人没有的强大优势——她彻底变成了妄想狂。自从开始为组织工作以来,她曾有一百多次觉得自己被人跟上了,所以她也总结出了一两条规律。

  第一,她妄想成狂。

  第二,她在这方面相当擅长。

  她知道所有能帮她甩掉尾巴的地点。无论是在光明利亚,还是大杰斯波岛,她掌握着一些不错的技巧,而且其本领还在日渐精进。

  所以,没时间像条搁浅咸鱼似的坐在这里干耗了。把尾巴找出来,将它甩掉,然后快去报告。别的事情容后再说。

  她开始快步朝前走,想返回营房去取那件大师斗篷。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有多少人在跟踪她,弄清楚对方都是什么人。

  如果你被一队专业人士跟踪,基本很难察觉。视线的遮挡,人员的更替,伪装的变幻——如果对方有三四个人,个个都是中等身高,貌不惊人,环境又是人来人往,那么你根本无从发现。

  可泰亚不认为跟踪她的是一队人。无论是谁在跟着她,这个人一定能够看见暗彩。

  当然,要是老翁手里真有了暗彩镜片,他可以把它们借给任何人。

  但他会愿意让这样的无价之宝离开自己的掌控吗?不会。哪怕老翁的妄想症能及得上泰亚的一半,他也不敢让唯一能帮他对付幻光斗篷的防御手段离开他的视线。

  整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少暗彩御光者,所以泰亚被一队暗彩御光者跟踪的概率微乎其微——当然,要说现今世上谁人能握有一支暗彩御光者战队,那个人非老翁莫属——

  啊!真是疯狂透顶。

  泰亚只能继续猜想。那么,她最有可能是被一个单独行动的暗彩御光者给跟上了。这种猜测也许有误,可她也不能在这场暗影战争中坐以待毙,等到判断得到证实才行动。她还有一天时间用来挑选出要去送死的那个人,可想来想去也还是没能决定谁该死。要是她标记不出来,她的伪装就会被识破,很难再装成一个躁狂易怒、复仇心切、恨不得对全世界发泄怒火的女人。在组织面前失去伪装不只是危险而已,那将会致命。

  简而言之,如果她挑不出送死的人选,死的人就会是她自己。

  这不是一个她愿意独自去做的决定。泰亚不是杀手。

  我不是杀戮者。我是战士。虽说是秘密战士,可这战士却有着正当而优秀的上级权威——凯莉丝。凯莉丝会知道该如何做。

  当你有权选择时,就不再等同于奴隶。

  但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她给某人打上受死标记的期限就在明天清晨,而泰亚在被人跟踪的情况下,无法去跟凯莉丝会面。

  回到营房后,她脱下了那件普通斗篷,对着一块假想的污渍假模假样地揉搓了半天,才将它扔进洗衣篮,等着奴隶们拿去清洗。她朝四周张望,妄想狂的那股劲又来了。这间屋子里会不会潜藏着暗彩御光者,准备跟踪她,或是准备去跟其他跟踪者汇报她的行踪?这里的男男女女,究竟哪个是叛徒?

  有神威队在身边时,她从来不用担心这些。现在的她,形单影只。

  “泰亚。”警戒队长菲斯克在她出门时粗声粗气地喊住她,那件大师斗篷迭着搭在她的胳膊上。

  他站在铁拳指挥官的办公室门口。

  “泰亚,进来。”

  见他站在那里,泰亚莫名感到一阵愤怒。他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他甚至没资格踏进这里。她朝他走过去,却没有进门。

  她立正站好。她本来对菲斯克教官并没有心存芥蒂——尽管他在数月之前就被晋升为警戒队长,她还是很难将他和这个新身份联系起来。虽然他平日里总是脾气生硬,可她甚至有些喜欢他,直到她发现对方也在暗地里配合着安德洛斯·盖尔的阴谋。他允许了那些诡计,差点将奇普隔绝在黑卫之外。

  现在,他成了她的指挥官。

  “有何吩咐,长官?”泰亚语气僵硬地问道,尽量避免跟他处在同一个密闭空间之内。

  “你这是怎么了?”菲斯克问。

  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清晰可见,一向英挺飒爽的军人身姿因为劳累变得无精打采。他个子不高,却有着一身结实的肌肉,光头短须。

  “可能只是累了吧,长官。”

  “奉守护圣使之命,我现在是黑卫的代理指挥官,泰亚。”

  她微微一愣。“恭喜您的……火速蹿升,长官。”

  “我也不喜欢这样!”他低吼道,“提出加上‘代理’两个字的人是我。他也是我的指挥官,学卫。还是我的朋友。”

  “您说得对,长官。”态度中立,不置可否。原来奴隶的逆来顺受也有好的一面。

  “除了我,还有什么更合适的人选?”他追问。

  也许他是对的。这样的谈话不该在营房的公开区域中进行。“长官,我只是一个士兵,有着奴隶的出身,无权质疑由谁来出任我的上司。”

  “警戒队长布雷德曼今天早晨被人发现死在东海湾。尸体被鲨鱼咬得不成样子,连死因都无从查考。”

  泰亚喉头一紧。会是组织干的吗?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安德洛斯?为了能让菲斯克顺利当上指挥官?还是彩光王子要故意铲除黑卫的领导阶层?

  “即便他也有自身的问题,但我还是将他视作更有资格的继任者。”菲斯克说。

  这话不假。泰亚见惯了无所不在的鬼蜮伎俩,反倒会忽视最为简单直接的解释。布雷德曼很可能会在一场酒馆斗殴中丧生。别看他这个人平时冷静节制,有时却会喝得酩酊大醉——每当他发起酒疯来,他布雷德曼[1]的大名更是会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泰亚低下头。“对不起,长官,我知道他也是您的朋友。”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会认为凯莉丝比布雷德曼更能胜任。可我们谁都填补不了铁拳的空缺,他不该被剥夺指挥权。”

  “我,我的意思不是——”菲斯克为什么要跟泰亚说这些?他们从来都不算亲密。“长官,我们能不能晚点再谈这个?我正要去——”

  “你认为我是叛徒,所以我们必须谈谈。”菲斯克说着往旁边一让,“就现在。”

  这真是重重一击。泰亚的表情和沉默肯定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也许还承认了这个事实,静观事态发展。

  她走了进去,他在她身后将门关上。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当你又矮又瘦,根本没那么强壮时,最不该在密闭空间里与人交手。“我没说是叛徒,长官。是妥协了。”

  “为什么?”

  反正横竖都难过这一关,那就直说好了。“您管破坏者叫‘嘴皮普’。只有他的祖父会那样称呼他,况且还是在私下里。接着,您还篡改了规则。”

  菲斯克深吸一口气。他摸了摸鼻梁,像是有些头痛。“他并没有要求我篡改太多。”

  泰亚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她或许设想了各种情况,但坦白认罪却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菲斯克低着头。“他发现了我跟……另一名黑卫的关系。”

  “谁发现了?安德洛斯·盖尔吗?”

  “还能有谁?”

  “所以安德洛斯要挟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针对奇普的那件事。尽管他告诉我,失败意味着我仍旧亏欠于他,但他没再进一步威胁过我。他似乎明白,让破坏者进入黑卫是奥赫拉姆神的旨意。守护圣使或许是个可怕的人,却并没有丧失理性。”

  “那他现在还在要挟您吗?他有没有要挟您的爱人?”

  “不,他不能。我在那件事之后,就对白袍使坦白了一切……”

  “哪件事?”

  “莱多斯的死。”

  泰亚一惊。莱多斯?菲斯克的感情对象是个阉人?那怎么能行得通……?

  她当然知道奴隶所有者们会强迫阉人提供性事服务,可阉人本身已无性别可言,不然还谈什么阉割?她怎么都想不到自由的阉人也会有两性关系方面的需要——菲斯克所说的关系指的一定就是这种,除此之外黑卫并不会被禁止与人发生其他关系,更不会落下被人要挟的把柄。可是一个阉人又能从中获得什么满足感……

  话说回来,她用不着弄清楚那些细节,她能看出两人之间的感情。“我……为您痛失爱人感到很遗憾。”

  他紧张的表情稍稍缓解:他原本担心泰亚出言嘲笑,或是把他与阉人相爱看作是变态的行为。“总之,那些都不重要了,”他说,“在莱多斯死后,我就不再为安德洛斯做事——”

  “莱多斯的死没那么简单。”泰亚打断了他的话。当莱多斯帮巴斯金暗杀奇普时,被箭无虚发的弓箭手文森射中了心脏。“安德洛斯·盖尔想让您阻止破坏者加入黑卫。您失败了。之后安德洛斯就派莱多斯去杀死奇普,想要彻底消除隐患?”

  菲斯克摇了摇头。“我不——我不这么认为。当我去找守护圣使对质时,他说他不仅没有要挟过莱多斯,甚至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安德洛斯·盖尔说,由他出手制止阉人的不正当关系,就像让皇帝去从乞丐手里偷金戒指一样。那种偷窃对皇帝来说毫无意义,然而不管那乞丐是用多么荒谬的手段得到的那枚金戒指,他一辈子都再也得不到第二枚。安德洛斯说,不管那关系在他看来是何等的莫名其妙,去掐灭那点快乐只会显得他太过吝啬。守护圣使不是什么好人,泰亚,但是我相信了他的话。我到现在依然相信。他残暴,可他不会为了残暴而残暴。与此同时,我确信是别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胁迫莱多斯去做……去做那件他几乎得手的事。我们俩谁都承受不了被逐出黑卫的下场。”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泰亚问。

  “因为你知道爱人而不得的滋味。”

  泰亚感到一阵寒意。菲斯克?菲斯克居然能看清泰亚的感受——她自己却还不知道?她想开口反驳,却被他抢先说道:“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对破坏者绝对忠诚,而又选择留在这里。我认为你选择留下是奉了他的命令。我认为你选择留下,是因为你在为他做间谍。”

  “我不是——”

  “你选择留下,是因为你知道破坏者就是携光者。”

  “您说什么?”泰亚问。

  泰亚顿感不知所措。十字星带着预言家般的狂热,相信破坏者就是携光者。她也这么想过,但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被一同写进历史,或是能出名到那样的程度。她追随奇普,仅仅是因为他优秀而卓越。这对泰亚来讲已经足够。

  时至今日,想不够也不行,因为奇普被那个大胸妹提希丝抢走了。仰慕提希丝的男人有很多,她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富贵得体,还有着光滑如丝的金色长发和高雅的品味。泰亚无法原谅奇普跟那个女人上床,但她能够理解。

  可是奇普居然娶了她。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而且就在他亲吻了泰亚,在她心中搅起愚蠢波澜的十分钟之后。

  这个浑蛋。

  菲斯克说:“请你告诉他,我站在他这边。如果他需要黑卫指挥官的帮助,我会在这里助他一臂之力。”

  泰亚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奇普的朋友们都相信他就是携光者。可他们不过是一群愚蠢的孩童。孩子们总是会相信那些愚蠢的东西,对吧?

  此时的局面却不同。就连严肃的菲斯克教官也相信了?

  “您为什么会——”泰亚问道。

  “我们都听说过那些传闻。只是有些人不愿意相信罢了。‘他将从绿色之中崛起’不一定代表他来自血森林或卢斯格尔,有可能是说他刚开始使用的是绿色御光术。破坏者在加里斯顿之战中变身为绿甲魔人,那是他魔法天赋初显的光辉时刻之一——在那以前,他连听都没听说过绿甲魔人那回事,完全是他的直觉之举。他的意志如此强大,炼制出的绿色足以抵挡得住火枪的子弹,泰亚。‘他将杀死神灵与国王’,这两件事他都已经做到了。‘他会是个外来者’,你觉得还有比混血的提利亚私生子更能算得上外来者的人吗?上述每一条证据都是对信徒的冒犯,合到一起更是会让他们怒血沸腾——因为他们决不愿意接受必须尊崇携光者的事实——可奥赫拉姆神难道不是总在和那些掌权者唱反调?我不会把自己置于奥赫拉姆神的对立面。‘在最黑暗的时刻,当邪恶降临大杰斯波岛的海岸上,当希望本人死去之时,他会带来神圣之光,驱散黑暗。’‘希望本人’指的就是加文·盖尔,泰亚。他死了。我们正在迎来最黑暗的时刻,必须要选定立场。”

  在泰亚听过的版本里,那个词被译作“希望本身”,不过这或许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不知为何,泰亚从没想过那段话里蕴藏着奇普就是携光者的含义。

  如果他真是携光者,他将会撼动大地的支柱。随着携光者的降临,无论世人是虔信、绝望、贫穷、幼稚、愚蠢、唯心还是懵懂——所有这些人并非围聚在携光者身边,而是簇拥在携光者为他们带来的希望之下。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携光者就是一切。

  跟随卢希多尼斯离开帕里亚的第一批部族战士后来如何了?他们统领各郡,家喻户晓。那些从前是奴隶、凿石工、伐木工、雇佣兵、酿酒工的穷苦人,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当上了将军和高阶信徒。

  与此同时,对于现今掌权的每一个人而言,奇普都是威胁。在太平盛世,他的存在都可能会掀起叛乱。眼下这个时候,光明利亚需要的是建立起对抗彩光王子的联合战线,而奇普也许会让这条战线从内部瓦解——即便那并不是他心之所愿。

  纯粹出于功利主义的原因,光明利亚也会想要除掉奇普,哪怕他从来都没表现出过半点不忠。

  可要是因为朋友或许会制造麻烦就出手将他杀死,那样的人也不配拥有朋友。

  “不配”?难道我还认为道德是能跟权力共存的吗?

  泰亚说:“我不是他留在这里的间谍。我决定继续为黑卫效力,是为了履行使命。但我跟他仍然是朋友。这一点我无法否认。友谊不会影响我对誓言的忠诚,长官。”

  “还没有影响到而已。”

  泰亚舔了舔嘴唇,坦白道:“永远都不会。奥赫拉姆神不会准许我们面临那样的选择。”

  “可如果他准许了呢?”

  “这就好比是你让一位母亲选择牺牲哪个孩子一样。这是个残忍的问题,是不会发生的。”她祈求道。

  “如果发生了呢?”他追问。

  “我会去做正确的事,长官。”

  “哈!这是我可以想象的最佳答案了。总而言之,我想在把你晋升为全职黑卫之前,让你明白我的立场。”

  “长官!”

  “今天晚上,你到光明王陛下的小圣堂里完成夜醒。天亮时分,你会跟另外几位兄弟姐妹一同立下誓言。明天中午白袍使会亲自给你安排作为全职卫兵的头几项差事。我们要让一些叛徒受到奥赫拉姆神的凝视。我建议你先去睡一会儿,接下来的几天会很漫长。”

  泰亚大吃一惊。全职黑卫?这么快?指挥官菲斯克是太急于填补军中空缺,还是想趁现在手握指挥大权,尽量把好人都吸纳到黑卫中去?她小声道谢,开门准备离开。

  “其实他当时犹豫了。我是说莱多斯。”指挥官菲斯克平静地说,目光没有直视泰亚,“在他死去的前一刻。破坏者没有跟队员们说起这件事,但他告诉了白袍使。莱多斯改变了主意,不再想行背叛之举。他想冲过去制止巴斯金,结果被文森射中。那不是文森的错,所以奇普并没有告诉他,毕竟莱多斯本来就不该在那里出现。破坏者把沉重的实情全都扛在了自己肩上。可是他想让白袍使知道,身为领导者,你总会优先保护活着的人,但你也会尽己所能地表达对亡者的尊重,我心目中的携光者,就是要有那样的胸怀。而且……奥赫拉姆神让我得知了莱多斯的临终信念——我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奥赫拉姆神让他不会以叛徒的模样活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神的慈悲,不是吗?”

  [1] Blademan的意译为刀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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