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高挑瘦削的十字星制服笔挺、目光锐利地站在队员们面前下达命令。他说:“我会用你们听得懂的语言来把这命令解释给你们听,两个字——闭嘴。”
神威队的队员们前来甲板上集合,跟摘下护目镜的本·哈代德和傻里傻气的佛库迪打着招呼。佛库迪刚刚成功试验了本最新发明的滑翔机。大家还是没能接受提希丝要随队出战的消息,本以为十字星会进一步把缘由讲来听,没想到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
“噢,快点说明白吧。”文森说。
“没什么好说的,”十字星说,“命令就是命令。你们可以不喜欢,但全都得把嘴闭上。哪有喜欢命令的军人?”
“我们不只是军人。”大个子利奥指出。当他像这样把双臂迭抱在胸前时,肱二头肌突出得像两块牛腱。
十字星说:“情况就是这样——我们接到任务,努力执行便是。没人规定你们非要喜欢它。”
“我可不是要逼他们盲从啊。”奇普说。
“他也不必那么做。”十字星说,“我们所有人都把性命和荣耀押在了他身上。别再幼稚得像个孩子似的,拿出战士们的样子来。在黑卫之中有过不少女人。”
“每个加入黑卫的女人都是特例,这你是知道的。”大个子利奥的声音显得低沉而又雄浑。
“每个加入黑卫的人都是特例。”十字星说。
“无所谓了。”文森说,“我们可以自己制定规则,反正都已经不再是黑卫。”
这句话让所有人心头一颤。只有佛库迪脸上还带着不为所动的表情,他说:“反正我是不想制定会把我们全都害死的规则。”
“我认为从我们决定追随破坏者离开的那一刻起,就都是死路一条了。”本·哈代德说,“别见怪啊,破坏者。”
“没关系。”奇普说。我这些最亲密的朋友觉得我会把他们全都害死,真是太棒了。
说话间,谁都没注意到提希丝走了过来。她把一头金发塞在软帽底下,穿着脏兮兮的上衣和长裤,腰间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丁零当啷地垂在身后,乍看之下跟船工们无甚分别。“你们应该带上我。”她说,“你们只有六个人,我加入之后刚好是幸运数字七。”
“我可不迷信。”大个子利奥嘟囔着。
“我信!”佛库迪说,“以前有个老巫婆给我算过命,她说,‘小子——’”
“佛库迪!”十字星喊道。
“不,她管我叫‘小子’,并不知道我叫什么。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佛库迪!”十字星又喊了一声。
“噢!噢,好吧。”
提希丝继续说道:“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强壮得吓人的大块头做不了,那时候就得靠我出马。”
“比如呢?”大个子利奥问。
佛库迪很满意提希丝把他说成是强壮得吓人的大块头,高兴地把胸肌一挺。“我投她一票。”
“闭嘴,佛库迪。比如什么?”大个子利奥追问。
“我可以跟陌生人交谈,不会把他们吓破胆。”
“有趣。”大个子利奥说,“但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
“我很严肃。”提希丝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佛库迪是个大呆瓜。佛库迪,你先停下。请你们大家现在都回头看看他。”他们转过身,看着那个大呆瓜。“佛库迪,”她生气地说,“把手指从鼻孔里拿出来。”
他拔出手指,两眼冒火。
“瞧!就是这副形象。”
“天哪,”文森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十字星问,显然是在为猜不透她话里的玄机而感到恼火。
“瞧瞧你们所有人。”提希丝说,“你们都是相熟多年的伙伴,有些人甚至是在牙牙学语时就认识了。如今,你们个个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们不再是六个到别人的地盘上闲游冒险的毛头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
奇普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但他此时正在琢磨另一件事。这些年轻的士兵号称要把她阻隔在外,拒绝带她同行,并因为她的美貌而出言不恭,可此时此刻他们却正在静静地听她说话。她已经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只是他们还没发现。
不过也许文森是个例外。他好像对她的魅力完全无感,津津有味地旁观着整个局面。
“你们看起来真他妈吓人。”奇普小声说。
此话不假,奇普看得出来,他们当中对这句话触动最大的便是十字星。也许是因为他是指挥官。他从前把自己视作是一位初级军官——认为总有一天会被剥夺指挥权,被重新分配到某位前辈军官的手下做事。他是一群男孩的队长。他总觉得等到进入真实世界之后,必须要从底层重新来过。
时至今日,虽说他为神威队成了黑卫训练生中最出色的战队而感到骄傲,但他还没意识到神威队已经成了世上数一数二的精英队伍。
人们惧怕他们,因为他们确实可怕。佛库迪人高马大,脸上却总是带着友善的笑容,也许在健壮的体魄之下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恒久的柔软,可他那圆鼓鼓的肩膀一旦发力,就能把对手的胳膊给掰下来。再加上敦实如山的大个子利奥,暗藏杀意的文森,腿法凌厉的十字星,肌肉发达、佩戴双层护目镜的本·哈代德,还有奇普,在这样的组合面前,很少会有敌人愿意再把他们围堵在昏暗的小巷里。
“我说的人里也包括你,奇普。”提希丝说。
他哼了一声,众人纷纷朝他看过来,像是以为他疯了。“干什么?”他问。
“他们给你起了个‘风暴分离者’的新绰号。”提希丝说。
“不如叫风暴破坏者更好。”本·哈代德说。
“噢!这主意不错!”佛库迪赞许道。
本·哈代德对他说:“有时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赞美怎么听都不太对味。”
然而奇普没在认真听他们说话。这始终都像是一场博弈,对吧?这些绰号就像是点缀在建筑物正面的装饰:如果你不是铁拳那样的英雄,却想要完成他的壮举,就只能尽量多找些拉风的头衔来撑场面,比如说“破坏者”。“风暴破坏者”倒是符合情境,可那不过是……侥幸而已,是无法再现的。纯粹是运气使然。如果要他现在再次尝试使用暗彩或气彩御光术,只会把自己弄伤。
可是提希丝还在盯着他看,仿佛他不该怀疑自己。
提希丝会这么看待他?提希丝?她见过他那令人尴尬的裸体,见过他满身可耻的伤疤,也见过他连小小的啮齿动物都不敢驱赶。
“有几个水手想要拜你为神。”十字星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用眼神表达:他如今已是今非昔比。
看来有些家伙就是喜欢自欺欺人。
水手们有那样的想法并不奇怪,但提希丝是他的妻子啊!还有他那群朋友们,各个都比提希丝还要了解他!
是爱与原谅在他们心中造成了盲点。他们在他身上看到更多的是自己的影子。
“好吧,”他轻松地说,“提希丝说得有道理。我们这些深色皮肤的外来者带着武器闯进血森林,眼里又都有御光的痕迹,看起来更像入侵者和强盗。”
十字星叹了口气,奇普感觉到了他的沮丧。十字星是他们最出色的队长,也是盲点最甚的人。奇普喜欢他这一点。
“她会拖我们后腿的。”大个子利奥抗议道,语气里带着迷惘。
“比我还能拖?”本·哈代德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膝盖,“还是说你们打算连我也丢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个子利奥说。
然而奇普此时却留心到了另一个麻烦。维丽蒂沿着甲板走了过来,身后拖着行李,默不作声地站在外圈,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幸亏她没有插嘴。
“呃——呃。”奇普咳了一声,从她手里拿过自己的背包,简单查看了里面的东西——肥皂、备用衣服、零碎杂物、水壶、餐盘、纸牌盒还有硬币筒——筒里的硬币一枚没少。“你不能跟着来。”
“我很有用的,大人!我会做饭、洗衣、缝补,您身边少不了我这样的奴隶。把我带上,我能让您的生活便利一百倍。”
“你说得没错。”奇普说,他怀疑地打量着她拿在手里的其他行李背包,那些有多少是她的,有多少是给提希丝准备的?
“呃,破坏者,有人给我们做饭不错啊……”佛库迪说,“你尝过十字星的炖松鼠肉没有?”
“我向来都不擅长洗衣服。”文森说。
“是不是因为我之前……冒犯过您啊,大人?”维丽蒂问,“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
奇普抬起一只手。“跟那件事情无关。我们要带上提希丝同行,她的姐姐肯定会很生气,必须得由某个艾丽妮·马拉格斯无条件信任的人出面,去跟她说出实情,告诉她是提希丝非要跟我们走的。我需要有人去跟她一五一十地把话说清楚。”
“马拉格斯夫人会怪罪我的,大人。”
“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想你一定也劝过提希丝了吧?”
她一脸愁容地默认了。
“我也是。”
她深吸一口气,无奈地低下了头。
当奇普转过身时,发现文森和佛库迪正在看着他。佛库迪沉着脸,像是个没吃到蛋糕的孩子。文森则显得有些气恼。奇普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抬手示意维丽蒂闭嘴时,同伴们也把那个动作当成了对他们下达的命令。
“说实话,我更怀念当初跟你地位平等的日子。”文森说,“现在能容我退下了吗,大人?”他夸张地鞠了一躬。
“还不能。”奇普说,“在我们解散之前,还要再商量一件事。不仅是为了我们自己,还是为了艾丽妮·马拉格斯。”
“什么事?”文森问道,脸色铁青。他跟其他队员们都在看着维丽蒂,那奴隶突然表现得毫无威胁。
“我们究竟要去干什么。”奇普说。
“当然是去干翻彩光王子啊。”大个子利奥说。
“这话说的就像我们还没参演这幕大戏似的。”本·哈代德说。
“你说什么?”大个子利奥问。
“你们俩都闭嘴。”十字星说道。
奇普深深吸了口气。“七大郡的力量向来都体现在贸易上。虽说有宗教和政治的约束,但我们之所以强大,一定程度上是由奠定于血统、文化和商品基础上的贸易风和贸易往来所决定的。伊利塔出产威力最强的军火,尽管最为优质的火药都在卢城。帕里亚的钢铁被运往各个地区。卢斯格尔的庄稼填饱了各郡百姓的肚子,那意味着就连阿波尼亚的农夫,偶尔都会出钱购买新鲜的提利亚柑橘。然而与此同时,这样的现状也带来了弊端:其他大郡没人会像在阿泰什的拉乌里翁那样大规模地开采银矿;所有人都知道卢斯格尔沿海地区出产的海盐量大质好;滔天河三角洲几乎只用血森林的木材。问题在于——我知道我快把你们说糊涂了,但再听我多说几句就好——问题在于,光明利亚打从一开始就假装这场战争并不严重。但不断恶化的战势正在一步一步地超出他们的预想。随着各个战略要地落入敌人手中,过分依赖地域专业产出的习惯会让我们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无法生产出御敌作战的必需品。这种打击不止体现在经济方面,不是失去提利亚的柑橘和硬木那么简单。敌人夺取了卢城出产火药的矿山和拉乌里翁所有的银矿——彩光王子的血袍军会用那银矿去招募雇佣兵和海盗。
“在颅岛战役中,我们失去了海军。尽管这支军队正在重建,可那需要时间和财力,这两种资源正是我们眼下捉襟见肘的。一旦异端攻占了血森林,他们就会夺走我们造船厂附近廉价而丰富的木材。
“继而引发恶性循环:如果我们拿不到木材,就无法建造船只;建造不了船只,就守卫不了造船厂;要是造船厂落入敌人手中,我们在碧穹海上就会优势全无;敌人若成了碧穹海上的霸主,也就用不着再跟我们硬拼。大杰斯波岛和小杰斯波岛都是岛屿,根本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简单的海上封锁就能把所有人全都饿死在岛上。”
“我们有滑翔机啊,管他什么战船开过来,都能把它击沉。”十字星抗议道。
“你说的完全正确。”奇普说,“可是滑翔机运输不了食物、火药、盐、木材、钢铁或是大杰斯波岛上每天要用到的成千上万种资源,况且滑翔机也不会永远都是秘密,我们还能独享多久优势?血袍军用不了一两年就能打造出他们需要的海军,如果他们的海上大军突然开着滑翔机杀过来,光明利亚要怎么应对?”
“要他们有来无回。”文森说。
“别卖关子了,破坏者。”本·哈代德说,“直说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确定——而且艾丽妮·马拉格斯夫人也需要知道这件事。”他看着维丽蒂说道,“要是我们失去血森林,在这场战争中只能以惨败收场。奥克斯福德的那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卢斯格尔失去了三万五千人。随后是鸦岩和双坊的那场毫无价值的胜利吧?卢斯格尔已经厌倦了屡战屡败,厌倦了不断地派人出去送死。我想我们这边的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血森林人。那里太过偏远,想要守住那里,必定会死伤惨重。在他们看来,滔天河才是更加合理的界线——我想,那些郡首和彩袍使永远也不会公开表达这样的观点,但他们只会象征性地派些军队到森林里去打游击战,给当地守军争取到重建防御的时间,绝不会再派出大军白白送命。简而言之,七大郡已经输了。他们早就丧失了力战到底的信念。”
众人沉默不语。
“这真是史上最好的战前动员了。”文森说。
“不过……”奇普突然笑起来,“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在提利亚和阿泰什内部,有人盼着彩光王子赢。他帮助他们挣脱了那些恼人的桎梏,废除了不合理的契约,让奴隶们得到了解放。他对民众许以财富,并承诺回归古老的神灵,赢得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但血森林的情况则不然。那里的人们非常关心大自然,把破光魔视作无可容忍的异端,认为他们违背了生死有序的自然规律。更重要的事,彩光王子在这里失去了耐心。他血洗了一座座城镇,放任他的部众奸淫掳掠。正是在这个郡的边陲小镇里,两百位年轻的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跳下了鸦岩的悬崖。这里的人心散了,但他们生性坚韧,又熟悉这片土地。他们是猎人,是捕兽者,是向导,是伐木工,还擅长破浪行船。某些地区的住民从来都不太认可光明利亚,但也不会拒绝前来与他们同仇敌忾的人。我们要把所有自愿抗敌的人集结起来,让彩光王子瞧瞧血森林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提希丝是在那里长大的,她了解当地人和他们的风俗习惯。有她帮忙,我们先去密林区组建一小支军队,从那里起步,拯救整个血森林。”
“换句话说,”大个子利奥说道,“还是要去干翻彩光王子。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
奇普朝他厚实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手感就像是打在了一块牛腱上。“对极了,我只是要给那些反应慢的多解释几句。”
“你们看我干吗!”佛库迪叫道。
于是在卢斯格尔的都城快要跃入视野时,他们乘上了被本·哈代德戏称为“神威大炮机”的新式滑翔机。
奇普摇了摇头。提希丝小声嘀咕道:“小子们……”佛库迪起哄地笑了起来,文森也嘴角上扬。十字星红着脸说:“你们不能这么叫它。”
“我们是神威队嘛!”本·哈代德说,“推进装置相当于大炮机,没别的意思啊。”真是欲盖弥彰。
“我想你会是第一个乘坐‘神威大炮机’的男人吧?”提希丝问。
他皱起眉头。“这话听起来有点……”
“切记要重心放低,两腿分开,否则他会把你扔下去的。”
“他?我不是……”
“还需要更多讲解吗?乘坐大炮机这种事我可是擅长得很。”她说。
本·哈代德听得脸色煞白。
“你得抓紧了,放松屁股,还要——”
“行了!行了!”
几小时后,他们飞驰着冲进了滔天河的河口——载着他们的正是那艘名叫“蓝色鹰隼”的一流滑翔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