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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一切都是你的错。这场战争,这场疯狂,所有人的死难与不幸。”

  加文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然而这间牢房里并没有人在跟他说话,墙上也没有通往外界的缝隙能让嘲讽者往他身上乱丢这些无礼的言语。他再次闭上双眼。寂静像枕头似的把他的脸捂得严严实实。

  这寂静也太奇怪了,因为坚硬的拉克辛墙体表面似乎总是能反射他制造出来的任何声响。他一动不动地盘腿坐着,几乎连气都不喘,伸出三根手指做出祈祷的姿态。他早就适应了自己发出的轻微噪声。在丧失感觉太久之后,人难免会开始产生幻觉。

  你是怎么坚持那么久的,哥哥?

  他的哥哥当年确实是在这里发了疯,可那疯狂来得很慢。他在这间色调单一的牢房里被囚禁了十六年,他是从何时发疯的呢?十年之后?

  加文觉得自己连两个月都坚持不到。

  真是匪夷所思。

  自从玛丽希亚被带走之后,他就没挪动过地方。反正唯一能由他掌控的就只有身体了。

  七天。他已经七天没有进食。随着戒食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甚至不再产生饥饿感,事实上他从第三天之后就不觉得饿了。

  到了第七天,水从他头顶上方的小孔里流了下来。先流出的是肥皂水。当加文建造这处监牢时,他认为这样奢侈的设计是他仁慈的象征。另外,他也不确定一个浑身脏污的人能在不感染、不患病的情况下茍活多久。光明王之战打得惨烈,但那场战争不过只持续了数月而已,可即便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染病身亡者的人数也已和死于战火中的不相上下。

  而在他设计牢房时,完全没想到要给水加热。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被冰冷的肥皂水浇个透心凉且无从取暖,这种做法一点都不仁慈。

  你瞧,连我努力做出的仁慈之举都是残忍的。

  但加文忍受住了。他用肥皂水擦了擦伤口,却没有清洗胡须和皮肤。他愣愣地坐在下水沟旁边,看着被泡烂的面包顺水流走。

  接着到来的是用于对抗坏血病的青柠(提利亚失守后,现在已经没有柑橘可用了)。当然,加文看不出他的父亲有没有像他当时对他哥哥那样,把青柠也染成蓝色。

  加文没有伸手去接。

  清水流了下来,把肥皂水和青柠一起冲走了。

  加文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用双手掩住脸。

  在这间刚被清理干凈的牢房里,他身上的恶臭显得更加刺鼻——这次他是故意闻的——还混合着蓝色拉克辛的淡淡气味。他抬头看向自己照在反光墙面上的影子,影子被弯曲的弧面拉扯成一个细长的怪物,在盈满蓝色拉克辛的水晶刻面上闪动微光,看上去恶心至极。

  那个憔悴的身影对他说:“想把你自己饿死?你认为盖尔家的人该用那种方式自我了断吗?真没出息。”

  “这件事上我说了算。”加文说。

  “我并没有阻止你当懦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加文质问自己的返影。我一定是精神错乱了,他想。

  “做个决定吧。你嘴里不是还有牙吗?想活,就咬面包。想死,就咬手腕。放血就是了。”

  也许这并不是他的想象。

  加文曾经自我嘲讽过,但这次却跟以往不同。

  他的手仍然挡在眼前,看不清那影子的嘴有没有跟他同时开闭。难道他真是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我这是在干什么?”加文大声问道。自言自语是一回事,但如果是有两个自己在同时说话则是另一回事了。

  他感觉到凉意袭上脊背。这次他能对天发誓,影子的口型没有跟他同步。

  他偏着头,瞇着眼,嗅了嗅。影子的动作有点跟不上他。

  “你不记得了?”影子问道。这一次,加文确定影子的嘴动了,而他没说话,可声音却是从他脑袋里传出来的。“你那盖世无双的好记性去哪了,加文·盖尔?”

  “是达森。”

  “现在没有区分的必要了吧?反正他也死了。”

  对,是没必要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加文问,“我觉得自己还没疯,也没发烧。戒食的时间也还没长到会产生幻觉的地步。”

  “你是真不记得了。这太令我震惊了。加文·盖尔,近乎于神的存在,居然把他亲手创造的作品给忘了?但你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些记忆,是不是?不然为什么会说梦话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话问出口他才猛然意识到,“奥赫拉姆神慈悲,你是那个死人。”这名字本身像是个遥远的回声。他依稀想起哥哥好像在多年以前咆哮着喊出过一次?

  “你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残忍,是不是?”

  “我不是残忍。”加文说,“只是别无选择。我既不能杀他,也不能放他走,只能把他关在这等到我的统治地位稳固之后再做打算。结果局面超出了我的掌控,我始终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把他放出去。我以为只要等下去,时机总会到来,但我从来都没做过任何残忍的事。从来都没有。”

  返影轻鄙地一笑,像是在嘲笑加文的可怜。

  “黑色没有向你索取那么多,”死人说,“我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意。你想用自己犯下的每一桩恶行和罪孽把它喂得饱饱的。黑色拉克辛是遗忘,是疯狂,是湮灭,所以那正合你的心思。可惜它就有一个缺点:它不洁凈。它从来都不会让你称心如意,是不是?你会忘记不该记得的事,可它却像指甲里的污泥似的黏在你的脑袋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加文甚至都忘了自己能使用黑色御光术。他肯定是把驾驭黑色的方法也喂给了黑色。他记不起多年来曾经做过什么,更别提如何做到。糟糕的是,偏偏他在这个时候才零星地回想起来,太迟了。黑色的石头在光芒下旋转,切割着那些本该被丢弃在悔恨河岸上的记忆。“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这些监牢是你造出来的,你先用一个月的时间制造出了第一间,接着又耗费了一年的工夫造完了其他那些。那工程真是浩大啊!象征着你的绝世天赋,以及你的执念与恐惧。但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他会被关在这里很久,你也知道他必定会不遗余力地破坏你的作品——毁灭永远都比创造容易得多,对吧?

  “然后你意识到,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物体,还适用于人。”他继续说道,“跟创造比起来,毁灭要容易多了,所以你决定派我出场。我是你的影子,你要用我来迷惑他、劝诫他。你知道加文最终肯定会想出越狱的办法,除非你能让他根本无暇去想。你把我创造出来,想先毁掉他,那样他就永远都不能破坏你的牢房了。”

  “不。”加文徒劳地反驳道。这番话说得也太合情合理了。

  “你早就在探索投射意志的禁忌法术,于是你在这处监牢里用意志投射出了自己的化身。我确实是你的影子,达森。你恨你的哥哥比你强壮,比你自信,你恨他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他独占父亲的青睐与骄傲,不管做什么都能信手拈来,你还恨他对你的轻蔑。你用这些仇恨创造了我。你原本只是想让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结果却变本加厉地把我变成了折磨他的工具。你的哥哥被孤孤单单地关押在这儿,只有你的仇恨陪了他整整十六年。”

  “我从来没想过要……”

  “你远比自己意料中残忍得多。当然,之后你又用黑色抹除了那些记忆,仿佛罪孽若能被遗忘,就能得到宽恕。”

  加文咽了口唾沫。

  “然而再强大的魔法总有消退的一天,会被岁月的沙砾慢慢消磨殆尽,如今你渐渐记起来了,是不是?”

  这不会是真的。但却又真实得无可辩驳。他近来梦到过登上光明王之位后主持的第一场凈化,醒来前梦到自己使用了黑色拉克辛。他故意用黑色消除了记忆。

  那一招的确管用。那天夜里的记忆从他脑海里消失了十七年之久——与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多少?

  光是他能够回想起来的过往就已经足够邪恶,被他刻意喂给黑色的记忆又会有多么的见不得光?

  “其实你能从这里出去。”死人垂着沉重的眼帘对他说道。

  “该怎么做?”

  “办法你清楚。”

  使用黑色御光术。再用最后一次。

  “任何跟‘最后一次’沾边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加文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死人问。

  “我父亲从前总爱这么说。”

  “你现在年纪不小了,对自我和魔法都有了更强的控制力。你完全能够安全地驾驭它。”

  “我没有魔法。”

  “你可以再次拥有黑色。”

  “不行。黑色是疯狂,是毒药,是谋杀,是死亡!就是它害我沦落至此。”

  “是啊,可你毕竟还活着。”死人说,“关于裂岩山,你还记得多少?”

  “全都记得。”

  “撒谎。”

  “该记住的都没忘。”

  “真的吗?我看未必。你做好了面对多少真相的准备,‘加文’·盖尔?”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死人仰天大笑。“说来奇怪,我是你本我的一部分,但你才是无比渺小而空洞的那个人。加文啊加文,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跟镜之人杰娜斯·博瑞格见面时的情景?”

  “记得。”

  “你还想得起来她说过什么吗?”

  有些模糊。“嗯。这有什么关系?镜子不会看见一切。”

  “你不记得了。”

  “对,”加文坦承,“而且我也不想多谈。”

  “噢,你真走运。因为我这造物不是专门用来折磨你哥哥的。可惜,你把我创造出来,是为了折磨被关押在这里的囚犯。而此时此刻,这个人正是你!”真是个幸灾乐祸、令人恼火的小浑蛋。加文从前是这样的人吗?对,他是。他小时候可没少拿他哥哥练本事。“而且,”死人又说,“我有的是时间,你偏巧又无路可逃。”

  “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加文说。可他却感到胃里一阵翻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面对另一个自己的嘲笑奚落,他能坚持多久?那影子对他所有的弱点和自厌自恨的小秘密全都了如指掌,跟真加文相比,活死人折磨起达森来更得心应手。

  “杰娜斯·博瑞格告诉过你,达森。她说过你能使用黑色御光术。”

  “是的,那又怎样?”加文回想起了那段往事。

  “她说你是一位只能驾驭黑色的单色御光者,达森。你把那件事告诉了你的哥哥。在那个强大的家族里,你是唯一不会御光的子嗣。你能感觉到父亲的尴尬,还有他的殷切希望——期盼着总有一天能让你焕发出力量来。于是在你发现自己能掌控黑色后,你忙不迭地跑去向他炫耀,吓坏了加文。当你开始展示力量时,你的哥哥从你口中得知了你是如何做到的。渐渐地,加文意识到他必须要阻止你。”

  “不,这不是真的。”

  “你还记得当年为什么会跑到怀特奥克家,去面对凯莉丝的兄弟们吗?”

  “我那是为了见她。我们俩打算私奔。”

  “不是,你当时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你在乎她,不想让她死。但你从来都没想过要跟她结婚。是你自己放出了消息,说你会来把她带走。”

  “不是。”

  活死人没有理会,仍在自顾自地说着:“那么既然你早就知道她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去怀特奥克家呢?你为什么要故意去面对她家的七位御光者兄弟?”

  “我没有。事情不是你说的这样。”那段陈年往事,早就在他脑海里模糊了。

  “你去她家,跟亲自去追猎破光魔有着相同的原因。堂堂光明王陛下为什么会亲自去追猎破光魔?奥蕾雅·普拉尔试图阻止你,你们两人差点吵起来——加文,她说你搞不好会把命搭上,但你却不顾一切地非要亲征不可,仿佛那事关你的生死。堂堂光明王陛下,为什么会那么做?”

  “由我去追猎才安全。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没理由再让别人去送死。破光魔对我来说并不危险。”

  “不,那些都不过是你用来自我标榜、掩人耳目的说辞。真相是——如果你不去,那对你来说才是危险呢,加文。”

  “这件事跟怀特奥克家有什么关系?”加文追问。

  “因为他们家的兄弟把各色御光者都占全了。因为黑色是空洞的,然而空洞能够被填满,正如可以用光明填满黑暗一样,黑色能承载每一种颜色。你跑去怀特奥克家,是为了杀死那些年轻人,把他们的力量偷过来,那才是黑色御光者的生存之道。”

  “不。”他声如蚊蝇地否认道。

  “这也正是你去追猎破光魔的原因。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力量,必须用御光者的鲜血来填补。你那软弱的母亲爱子心切,拒不接受那样的事实。你的父亲和哥哥知道了真相,但他们拖了很久都没有采取行动,可是当你把怀特奥克家的兄弟们全都杀光时,他们看清了你魔鬼的面目。他们意识到绝不能再让你制造更多祸端。达森,你正是黑色光明王。”

  长久以来,达森像用玻璃吹制细颈酒瓶似的精心扮演着加文。熔化的液态玻璃遇热成形,继而硬化成为精致、美丽又易碎的成品。撕掉包裹在瓶口的金箔,看着象征帝王之气的紫色琼浆向外流淌,酒瓶与碗沿碰撞发出的叮当响声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对于颤颤巍巍捧着酒碗的人来说,那瓶酒就是整个世界。

  现在,酒被喝得只剩下残渣,酒瓶从醉汉的指间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谎言碎裂满地,在光明下闪着刺目而危险的光芒。他羞愧地弯下腰,想要把它们捧起来。

  他用颤抖的手指捡起碎片,被割得鲜血直流。天赋异禀的负义之人。骗子。冒牌货。凶手。小偷。弒兄的罪人。背叛者。浑蛋。在他那支离破碎的脑海里,鲜血、美酒与泪水混在一处。虚伪的导师,虚伪的预言者,虚伪的王。心狠手辣、愚昧无能、长着一颗黑心的黑色御光者。黑色的光明王。他就是黑色光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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