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所以，呃，尊贵的夫人，请问这座城镇叫什么?”文森问道。
神威队已经顺着滔天河在水上滑翔了一个多星期。自打经过拉斯的码头管理者附近之后，文森就一直在用看似不痛不痒的问题找提希丝的麻烦。
“我也不知道这座城镇叫什么，但我们应该很快就到威利特了。它就位于雷鸣瀑布脚下。”她说，“那里是滔天河与阿寇米涅罗河的交汇处——而我们的滑翔机要在驶过瀑布之后逆河而上，阿寇米涅罗河的发源地就在卢斯格尔高原。”
“那可真是庞大的地标啊!”文森说。
“嗯，很庞大。”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如同文森的问题一点都没有让自己窘迫，但奇普还是听出了她的难堪。
“看来我们的向导起码还认识醒目的地标。”他故意用别人都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提希丝脸色刷地红了，她那白皙的皮肤总会毫不留情地把她内心的波涛暴露出来。但她连一句粗鲁无礼的话都没说过。奇普笨拙地问过她，是否需要自己出面做些什么，好让那群朋友别再来招惹他的妻子。但提希丝不同意，她要靠自己的实力赢得大家的认可。
可是奇普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她的心里话，文森也总是游走在粗鲁的边缘，但他确实对她随队出战的价值颇有质疑。
“我的意思是，你沿着这条河出行过几次，对吧?”文森问。
“文森，”十字星忍不住出言制止，“你非要这么犯浑吗?”
小个子的年轻人回答：“冤枉啊，长官。我是在刻意避免犯浑呢。”
“你是不是也在刻意地游走在边缘在线?”十字星问。
文森迟疑了。他那点心思瞒不过十字星。文森之前违抗过一次命令，被十字星从滑翔机上扔了下去。他游上了岸——水里据说还有短吻鳄出没——从下午走到天黑才总算追上滑翔机。
当他赶到之后，距离队伍再次出发只剩下一个小时，十字星斥责他来得太晚，罚他夜间值守。除此之外，他还被罚过在芦苇荡里值夜。
“是的，长官，正是如此。”文森说，“我是不是计算失误了?”
“噢，我不知你是快要踩线，还是已经越界了，文森。奥赫拉姆神不会错怪好人，我也一样。现在请你把嘴闭上，直到我们扎营为止，做不到吗?”
文森默不作声地敬了一礼，总算暂时不再多话。
问题是提希丝对他提出的问题几乎都答不上来。她向他解释过，说自己不熟悉下游地带。他却说，“再怎么说你也比我们熟悉得多吧，我们可是头一次来啊!”
眼见无法在天黑前抵达雷鸣瀑布的源头，一行人决定提早扎营，以免留宿威利特或是别的边缘城镇。
蓝色鹰隼号再次展现出了它神奇的一面：如果队员们乘坐的是传统交通工具，这段路要耗费大约一天的工夫。
这艘水上滑翔机不仅帮他们轻松避开了地方当局的盘查，还躲过了河上的盗匪，在既不通水文条件，又缺乏水上作战经验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越过了一道道障碍。
不过他们在沙洲里搁浅了五六次。好在凭借御光术和体术屡屡化险为夷，但还是损失了不少宝贵的时间。本·哈代德一直在研究改良版的蓝色鹰隼，他把吃水线改得更浅，还增加了伪装色和深度计。
那天晚上，奇普跟前几次一样，带着提希丝到附近的村庄里打探消息。虽然这里远离战火，但卢斯格尔和森林人都知道不少外面世界的情况。到目前为止，滔天河是连通着绿港、浮空之城敦比欧和拉斯三座城市最重要的交通动脉，也是货物运输与信息传递的必经之路。提希丝每每前去，都不会空手而回。
尽管她用了化名，村民们还是把她看作森林人。在奇普从小生长的那座提利亚小村庄里，他一向以为金头发浅皮肤就是纯正卢斯格尔人的特征，没想到居住在滔天河沿岸的那些人却像碧穹海边的居民一样，有着各式各样的外貌特点。
今夜他们来到了一处破败的农庄，庭院里堆放着孩子的玩具，但却没有花园。两人照例带去了野味，这样的见面礼不管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而且从很远的地方就吆喝着打起了招呼，以示友好。
这家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位经历过血之战的老兵，和他十二岁的儿子。男孩看起来似乎有些心智不健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灶火，不时一个人哈哈大笑，还会突然掐着嗓子尖叫几声，接着又咯咯笑个没完，自言自语地说着胡话，有时还说得很响。
但提希丝却不怕他，后来甚至握住了男孩的一只手，当他闻她头发时也没表示出抗拒。
老兵在一旁看到两人对他儿子表现出的友善，确定他们不会说出任何伤害他的话，这才热情地迎了过来。他简单给他俩分析了上游城市的军事力量分布，以及考虑到白王的兵力，最有可能把哪些位置选作入侵的突破口。
奇普还是第一次听到“白王”这个名字。
显然，“白王”是彩光王子如今自封的名号。
分别之际，奇普问那人是否愿意加入他们，但迪欧拉丹·伍德摇了摇头。“你们也看见我的儿子了。他母亲跟他患的虽然不是同一种病，可是情况也很糟糕，不是脑子就是心出了问题。她在两年前走进了河里。你们明白吗?她就那样走向了河中央，连尸体都没给我留下，我想祭扫都无处可去。当时我差点也活不成了。现在我所有的寄托都在儿子身上。”
这个人遭受了很多磨难，可奇普不禁觉得他不该再这么颓废下去。“你头脑清醒，身强体健，在我们的队伍里会有你的用武之地，能让你获得荣耀，实现使命。能不能暂时把你的儿子托付给别人照顾?六个月?顶多一年?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出钱帮他找人。”
“不，我养得起他。小家伙也挺能干的。”迪欧拉丹·伍德说，“但是我不能跟你们走。我的命是不好，可是我很满足。我会继续挑着这个担子，直到神灵以某种方式让我获得自由为止。”
“如果没人去阻止白王，”奇普说，“谁都别想再坐在自家的农场上过平静日子了。”
“我不是懦夫，小子，也不是打不动仗了的糟老头。但是要我去跟一群陌生人干一番大事业?什么人会为了那些事舍弃自己的亲生儿子?再者说，我承诺过不论发生任何事，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也许那誓言很愚蠢，但既然说了就要做到。愿奥赫拉姆神照亮你们的道路，指引你们的箭矢吧，年轻的战士们。”
当两人返回营地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篝火在欢腾地燃烧着。大家一起吃了饭，听奇普和提希丝讲述了此行的见闻。消息不多，可是足够帮助他们做出下一个决定。
等到抵达雷鸣瀑布的源头之后，他们必须要考虑好，是付钱使用巨大的闸锁来把船拉升到瀑布顶上，还是出钱请搬运工，依靠人力把蓝色鹰隼号运上去，又或者是把它卖掉，不然索性弄沉它，再造一艘新的。
他们手里的钱足够请得起搬运工或是使用闸锁，但十字星认为他们该把钱使在刀刃上，况且要是让搬运工近距离查看船只的话，光明利亚的秘密优势很快就会泄露出去。但队员们自己搬运蓝色鹰隼号也不现实，滑翔机太重了，特别是那些搬运工向来都以揽不到生意就故意捣乱而名声在外，不仅会弄松脚镫，还会乱摆指示牌，把人引到死路里去，到时候即便是想让船只调头都不可能。
光明利亚始终没能彻底剿灭这样的强盗行径，这个问题恐怕永远得不到解决。这件事至今都让奇普深感恼火。
根据那位退伍老兵口中得来的情报，一行人还要朝着上游行进一大段路，值得再造一艘滑翔机。他们忍着心痛，解封了拉克辛，让船只化为尘埃。绝不能把这么重要的军事机密卖给任何人。
队员们向上爬得又快又稳。搬运工们看起来倒是十分友好，也许是被大个子利奥那凶神恶煞的眼神给吓得不轻。
抵达瀑布顶上时，又往前走了几里格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地点。本·哈代德迫切地想要动手造船，哪怕消耗那么多拉克辛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会大大缩短冲破瞳晕的时间。
“短就短吧。”大个子利奥说，他的眼里闪烁着红色和薄红色的虎皮斑纹，“反正我们恐怕谁都活不了那么久，何必担心冲破瞳晕那么遥远的事呢。”
他们齐心协力地造了一整天。
那天晚上，队员们围坐在篝火旁，文森又开始了。“那么，强大的盖尔夫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如今的情况有所不同。”她说，“在血森林沿岸和下游地带生活着各色人群，我深深地爱着他们。与其说他们是森林人，倒不如说他们是七大郡的子民。相比之下，这一地带可不是能让外来者擅闯的地方。这里野蛮狂野，文明稀少，即便在那两座大城市里也不例外，但它们确实是森林寂夜中的两盏明灯。你们也许会遇见耳朵分叉或是皮肤泛蓝的人种，切记千万别开口。他们是最后一群有着侏儒血统的人，不到二分之一的血统。也许是四分之一，或是八分之一。总之别多话就对了。”
“为什么?”本·哈代德问。
“那从来都不是个快乐的故事。”提希丝说。
“具体说说?”文森追问，“知己知彼，才能避免犯错啊。”
“你说这话的口气就像是笃信我答不上来似的。”她平静地回答。
“你猜得太对了。”他说。
“文森，”十字星说，“你是不是又——”
“没有啊，长官。这次真没有。我只是想客观地分析我们的实力，想弄清楚是向导大人知道得多，还是你们从光明利亚的书本里学来得多，因为嘛，我前几天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等着同伴们发问。
“噢，求你说下去吧。”本·哈代德挖苦地说，“我们等得急死啦。”
“你说你是在这些人里长大的。可是……你是卢斯格尔人，并不是森林人。而且从我认识你或是听说你的那天起，你就是被控制在光明利亚的人质。我的意思是，要是你愿意留下，在夜晚取悦盖尔大人，我自然是没有意见，可如果你就只有这点本事的话，就服侍好盖尔大人就够了，别让大伙把你捧得那么高。”
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奇普就朝文森冲了过去，在眼看要放倒他时，提希丝扑到奇普身上，把他拦住了。
“不要!”她说，“你别管，让我自己解决。”
奇普回头看着周围的朋友们，发现她是对的。他们也在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提希丝。
“嘿，”本·哈代德耸了耸肩，“领袖是理应享受一些福利，可文森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们有权知道她有几斤几两——如果她的价值仅仅在于把领袖伺候得舒舒服服，那也很好啊!但她就不该再带领我们……你们干吗都像看浑蛋似的看着我?”
“你去死吧，”奇普说，“难道我会糊弄你们?”
“奇普，破坏者，”提希丝说，“请让我来解释吧。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
奇普退到旁边。他该怎么办?任由他的朋友们说他妻子只会陪他在床上风流?他在娶她之前，没人说过他多少好话。无所不能的奥赫拉姆神啊，要是被他们发现她那所谓唯一的“价值”根本也是虚构出来的，情况比现在还要糟上百倍。
“在加文·盖尔结束血之战后，”提希丝说，“奉他的命令，双方的主要家族都必须放弃某些土地，在河流的另一侧获得等量的地盘。我是在血森林深处的新马拉格斯领地上长大的。从一开始，我的任务就是成为森林人，才能让我的家族实力稳固，赢得人心。十岁那年，我被选中，作为被送往光明利亚的人质——”
“十岁!”文森说道。
“但是每年我都会有四个月的时间回到这里，跟表亲安东尼斯互换。那段时间我基本上都会在森林中度过，偶尔会去拉斯。而且文森，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光明利亚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里是我的另一个家。
“所以，没错，我在战斗中是派不上用处，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我能给火枪装上子弹朝敌人射击，除此之外什么打斗的本事都没有。可我知道不少就连大多数森林人都不了解的历史。比如——你刚才为了证明我是在不懂装懂，问我为什么不该跟侏儒打听他们血统的事，答案是，你那么问，等于是在暗示他们身上流着人类的血。”
“那有什么问题?”奇普问道。
“因为侏儒女性能把人类男性的种留在身体里，却生不出他们的孩子。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一群年轻人面面相觑。
“不明白……”奇普说。
“要是你喜欢小不点，那其实倒是挺完美的。”佛库迪说。
他们全都看向他。
“我是说，如果你刚好喜欢身材特别特别娇小的女人——喂，我说的不是小孩子!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更不是说我自己!我不是——好吧，所以她们不会怀孕对吗?”
“不，不。”提希丝说，“我指的是，她们能受精怀孕，却会在分娩时死去。每次都会发生那样的悲剧。当然，侏儒男性能跟人类女性繁殖出子女，可是到了下一代，悲剧也还是会降临到他们混血女儿的身上。哪怕是两个混血男女结婚，女方通常也会丧命，就算生育第一胎时侥幸活了下来，等到第二胎时也会性命难保。侏儒女性跟混血男性结婚也是很有风险的。于是双方很快都颁布了不得通婚的禁令，将那样的行为视为诅咒。所以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些有着一半或是四分之一血统的混血儿，要么是禁忌之爱的私生子女，要么就是那个死一万次都难赎罪孽的无情者布鲁恩发起的‘以奸惩恶’行动的产物。
“现如今，无论是男女混血儿，都能顺利地被群体接纳——有些甚至把他们视作幸运的象征，因为他们躲过了出生的劫难，没有随母亲难产而死——然而绝对不会有人愿意跟他们结成夫妻，谁愿意让孩子一生下来就带上死亡诅咒呢?即使是天生高个子的侏儒男女也很难找到伴侣，所有人都会怀疑他们的血统不够纯正。”
“‘以奸惩恶’那句话我没听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奇普问。
“无情者布鲁恩在一场赛马中赌输了，他声称是那位侏儒骑师——那人还是个孩子——体重太轻，故而等同于作弊。他以此为由挑起了一场战争，说必须要用强奸来凈化侏儒狡诈的天性。只有正直的血统——他指的当然是自己和他手下的那群人——才能播撒出正直的种子，在骯脏的土壤里——指的是侏儒女人的身体——孕育出正直的果实。所以他想要发起一场强奸圣礼。你们瞧，他口口声声地说那不是为了取悦于他的党羽，而是为了救赎整个侏儒族。凭借着这套邪恶的说辞，侏儒族的男性惨遭阉割，女性受尽奸淫凌辱，下一代中足足有半数人——他们那些女儿——也都被判了死刑。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浑蛋真是暴虐至极!我家族的祖先当年就是为了躲避他的余威才离开森林，逃去了卢斯格尔。现在各位能明白我们为什么决定要加倍努力地融入到森林人当中了吧。”
大个子利奥骂了一句。“我的父母曾经在森林里游历了十年，我从来都没听他们说起过这样的事。”
“我们向来都对这些事守口如瓶。”提希丝说，“在那场灾难发生后，许多侏儒都退居到了密林区，据说那里至今还有自由部族存在，我们说不定能找到他们。那些侏儒脸上总是带着不变的笑容，一部分原因是脸颊上的骨骼使然，可一旦受到冒犯，他们就会扑上来扯断你的脖子，而且据说他们的意志魔法还能驱使森林去跟敌人作对。文森，要是真的遇上了，请你务必管好你那张比肛门还没规矩的臭嘴，否则你那条小命就只能悲惨地结束了，我们谁都不会为了你去跟他们拼命。听懂了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把视线移开。“懂了，盖尔夫人。”
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啊，奇普还是头一次在那年轻人的语气中听出了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