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我并不比我哥哥强多少,可我好歹还活着。
加文饥肠辘辘地等待着,继续着他的戒食,不知他父亲能否看得见他,还是说已经把他给忘了。他的整个赌局都押在父亲能看见他一心求死这件事情上,而冲刷牢房的清水每个星期都会把所有证据全都带走。
反正加文也无需知道父亲有没有偷偷来看过他。
但当你跟盖尔家的人较量时,绝对松懈不得。
牢房里只有水流的细碎声响,那水流细得总是贴在天花板上,偶尔才会顺着墙壁淌下几滴,多年以来,竟然在蓝色拉克辛上磨出了一条浅浅的细槽。他将左手仅剩下的两根手指插进槽里,将它堵住,看着水流溢了出来,最后绕过他的手指,流入无尽的湮灭。
死亡来临无人能逃,
再多挣扎也是徒劳,
谁都无需尖叫反抗,
生命消逝定数难挡。
当他建造这些牢房时,他认为最主要的两大难题就是“进”与“出”。他曾在无数个夜晚不得安寝,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该怎样把食物送进来,怎样把污物和脏水排出去。
他完全想错了。牢房真正的难题从来都不是这些,而是如何在里面生存。
当他拉屎时——由于他很久没吃过东西,现在已经很少拉屎了,但那从一开始就是个麻烦——他都必须要像破碎之地古老的野蛮人那样,用左手把屁股擦干凈,擦完之后又没法好好洗手。于是每当他进食时,他都要把食物叼在嘴里,再用右手帮忙撕扯,真是个野人。
刚被关进来的那段时间,有一次他忘了还没洗手,用两只手捏住面包咬了三口。
强大的加文·盖尔,至高无上的光明王陛下,七大郡的帝王,奥赫拉姆神的守护圣使,信仰的守护者——原来是个吃屎的。
后来他琢磨了好几天,以为自己的生命可能快要到头了。他会不会因为感染,在父亲的注视下把自己活活拉死——或者更可怕的,是父亲根本没看到?他不知父亲会多久来看他一次,反正来得不算勤快。无论那只老毒蛛是怎么做到的,想要来到这里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严防这条密道被人察觉,又不能让人发现他缺席,则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加文从来都没生过病,这也证明了在他、奥赫拉姆神或是自然哲学的状态方面存在着某种深刻的东西。那深刻的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确定,但他自己绝对是命大。
至少,吃屎的快感和担心患病的恐惧,都让戒食的过程变得更有趣了。
几天过后,饥饿感消失了。听上去疯狂,但他还真有点怀念那种感觉,只有当饥饿感袭来,他才能没心思去想别的。尤其是当那个影子魔鬼频频折磨他,对他说出“你,达森,就是黑色光明王”时,真是难熬极了。
他曾经设法让自己相信,他是厌恶太阳日的。他讨厌以仪式之名夺走那些御光者的性命。他说服自己,他亲自去追击破光魔是正义的高贵之举。那是在救别人的命!他对自己说,他在改变命运的那天跑去怀特奥克家,是为了找他的爱人。
说得好像盖尔家有谁懂得过爱似的。
当然,他肯定知道什么是爱。他熟悉爱的长相、气味和动作。尽管不算睿智,但他还是很聪明的,他知道爱情真正的样子。他只是从来都没感觉到过。他姓盖尔,这个名字意味着腐化堕落。
奥赫拉姆神啊,请原谅他吧。他做过的所有正确的事,在谋杀了千万人的罪孽面前,都显得那样的渺小而不值一提。他如今还能依稀记得在每年一度的太阳日上,他是怎样用利匕穿透那些人的身体,用虚伪的言辞给予被判以死刑者最后的安抚。他把那一年之中最神圣的日子腐化成了又一个漫长的劳动日。
我必须要努力工作,他想,于是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斩杀了七大郡最出色、最精锐、最虔诚的男男女女女。
而每死去一个人,他的力量便会增加一分。
就在不久前,他才说服自己说……他的哥哥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的哥哥是凶手,是骗子,是强奸犯,是魔鬼!还有他的父亲!比他哥哥还要恶贯满盈!
可是加文——不,应该说是达森,戴着假面的达森,冒名顶替的达森——他达森才是真正的魔鬼。
他是暴君,是妄想成神的孤独野兽。可惜他做得不算非常成功。他任由父亲大权在握,任由白袍使跟他作对。他甚至比自己预想中还要无能。
这个念头比他是魔鬼的事实还要让他心痛。
他是魔鬼,还是个一事无成的魔鬼。
不过。
不过,他活下来了。他此刻就在这里。身体残缺,萎靡颓废,眼睛被弄瞎了一只,手指少了两根。他们弄垮了他的一切,但他的意志犹在。
只要意志不灭,他就一定还会有重振雄风的那一天。
他才是坏人?那就坏到底吧。
他才是魔鬼?那他也要做最了不起的那一个。他必须离开这里。他要去安慰凯莉丝,要去向他的敌人复仇。
他现在看明白了——没有了他,她会过得更好。可是她还没有看清楚。再说她的寿命还剩下多少年?五年?他在过去十七年里都在假装善人,为了她再多装上五年又有何妨?
在她眼中,我将化身为甜蜜与光明,对于我的敌人,我会变成烧灼一切的地狱烈火。
该死的父亲,你倒是快来啊!
“想聊聊吗?”死人问道。
加文一语不发。既然对方只能用言辞来折磨你,又何必跟他多废话。
最后,经过漫漫无期的等待,他的父亲终于来了。
微微的晃动把加文从睡梦中惊醒,他知道是牢房被升起来了。当年他建造这处牢房的时候,本以为这样的晃动让人无从察觉,直到被关押进来之后,才发现那动静就同地震那么明显。他立即醒了过来,表情沉着地坐在洞上冥想。
当那道缝隙在看似浑然一体的蓝色拉克辛墙壁上出现时,加文没能猜准它的位置。真是顶级的工艺,缝隙每次出现的位置都是隐秘的。那是他的杰作。
然而就在缝隙开启的一瞬间,有东西滑了进来。当达森来这里看望真加文时,隔在两人当中的只有空气。看来安德洛斯·盖尔没他那么自信,或者说自负。
安德洛斯·盖尔在两人之间立了一扇窗,闪闪发光,晶莹剔透,却又不是完全透明——所以很可能是蓝色拉克辛。他被那冰冷的光芒照亮。
加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面对他的父亲,透过自己的影子看见对面那个年长的盖尔。安德洛斯显得精神矍铄,比二十年前还要神采奕奕。
相比之下,加文真是狼狈不堪,仿佛所有青春都被父亲偷走了似的。安德洛斯的皮肤呈青铜色,跟加文的苍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常年久坐室内在他身上留下的脂肪如今全都凝炼成了盖尔家标志性的英挺下颌和宽阔肩膀。他也不再戴着手套和护目镜,哪里还像是不久之前的那个废人——也许他那副尊容本就是装出来的。
此时安德洛斯正在飞快地思考,脸上静静地变幻着十几种不同的表情。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儿子。”
就像对着加文的脏腑猛击一拳。
照理说不该这样的,可加文还是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无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虽说他不是奇普的亲生父亲,但却对奇普视如己出,疼爱有加,一点一滴地跟那男孩建立起了真实的父子情谊,渐渐发现了他那令人欣赏的盖尔特质。加文这个父亲或许当得不够好,可他还是做了不少正确的决定。他让奇普加入了黑卫,让奇普跟那些有助于成材的好人相处,以免受那些贵族子弟影响,染上不良的习气。
此外,他还救过奇普一命。
这些虽然不算多,可确实都是在为奇普着想,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努力过了。在他跟那男孩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在这场战争让他们分离之前,他努力过了。
安德洛斯·盖尔跟他的两个儿子共同度过了这么多年,又为他们做过些什么?他财势逼人,大权在握,优哉游哉地享受了那么多年,可曾有一刻不在为自己谋利、拿出父亲的样子来?
“在我小时候,也会有迫切渴望父亲在身边的时刻,为什么我从来都不会去找你?”加文问,“你人是在那儿,心呢?什么人会把他的儿子丢在这种地方?算了,反正把亲人扔进地狱跟你犯下的其他罪孽比起来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他朝父亲摆了摆手。“你管我叫儿子?不。这个人面兽心的怪物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加文开始痛哭流涕,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泪水把眼睛灼得疼痛难忍,视线越发模糊。他只在父亲脸上看见了一个表情,接着就听见刮擦声,那道缝隙打开又闭合了。
他蹒跚着走到墙边,靠在墙上呜咽道:“你真是该死,永远都是这么冷漠,永远都只会让人失望,永远都不像父亲!”墙面上只剩下他的影子,不管他对着那老东西原先站立的位置再怎么低声咒骂,也只能看得见他自己。“你也只配在亲手建造的地狱里死去,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