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2
没有多少射手会毫无顾忌到尝试朝哨兵的脑袋射箭。脑袋上骨骼太多,棱角也太多,哪怕是瞄得再准也会射偏。即使是在箭矢在空中飞行的一剎那,目标也有可能微微偏头。大多数射手都认为这样射箭是很愚蠢的做法,尤其是那哨兵还戴着头盔,更何况还是在漆黑的夜晚。
但文森却不同。危险这个词对他来说太抽象了,根本是虚无缥缈。有时他似乎完全不会考虑失败的可能性,更不会去设想失败的后果。
他在几分钟前消失在灌木丛中,说他会解决掉那个哨兵。奇普大致知道文森去了哪个方向,然而林地昏暗,加上身披伪装,他根本看不见他。
此时那哨兵正走在一艘轻型侦察船的甲板上,船被拖到了岸边,距离停在河面上的两艘巨大驳船大约有五十步远,驳船与河岸有绳索相连,还有颇具独创性的蛛网型通道直伸到船上,方便装卸粮食。
考虑到驳船的吃水深度,这里绝不是突袭队的第一站,他们的船上已经装了一些货物。如果能把船弄沉,彩光王子将遭受的打击要比奇普原先预想的还要大。
奇普跟大个子利奥和佛库迪一同躲在一块覆满苔藓的大石块后面。空气令人感到潮湿又沉重。十字星则一个人跑去河流的分岔口,攀爬横亘在迪拉纳姆和瀑布之间的那道山脊。
这时十字星赶回来了,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松树歇息。
“情况跟计划中不太一样。”十字星告诉奇普,“柯恩阿瑟没有假意进攻、边打边撤,而是直接攻占了仓库。那里的防御一定比我们想象中弱。他给停靠在码头边的两艘驳船放了把火。另外,我还看见另外三艘样式不同的驳船也被火烧得不成样子,说明镇民们为了防止船只落入敌手,索性抢先把自己的驳船烧毁了。白王的手下是开着驳船来的。”
运气真是糟糕,虽然柯恩阿瑟烧了船,但那也说明突袭队的规模超出了奇普的预计。“援军的情况如何?”奇普问。
“我看见有差不多两百名士兵冲过去了。他们此时应该已经接近瀑布,水声能掩盖住我们发出的声响。可如果回头看的话,任何烟雾都难以逃过他们的眼睛,除非他们走到瀑布脚下。他们的主营地在山谷深处,不在这儿。那些人手中可能还有另外两百名士兵,只有奥赫拉姆神知道里面有多少破光魔和御光者。我不确定柯恩阿瑟有没有意识到他将要面对多少敌人。”
“他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应该信任他。”再说,奇普还是他们这支小队中唯一的幻紫色御光者,他没时间去攀爬山脊,发出信号。
十字星打出“七”的手势,飞快地祈祷着。奇普也模仿他的动作。他们必须调用一切可用的力量。
奇普转过身,朝石块后方瞧去,恰好看见一顶哨兵的头盔飞上了天——他甚至没看清楚那头盔是从哪个哨兵头上飞出去的。还没等头盔落地,另一名哨兵立即倒地,一支箭矢从前额穿透了他的后颈。
文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他原本仰面躺在地上,把握着精准的射箭角度,而且他还爬进了侦察船头在地上的阴影里。
奇普与神威队跳过那块长满绿苔的石块,朝船只冲去。没等跑到,文森就像个敏捷的杂技演员一样跳上了船。坐在下方的第三名哨兵刚想站起来看看同伴怎么都消失了,文森一刀刺中了他的腹部,捂紧他的嘴。
文森拔出匕首,左手死死地拽住那个垂死的人,朝他们挥了挥手——没人表示反对——于是队员们直接朝停泊在水上的驳船跑去。
在通往驳船的木板通道边上燃着营火,五六个人站在附近,有的在帮忙打扫营地,有的在清洗水桶、修理盔甲或是准备食物。
谁都没发现神威队正从身后迂回而上,借助树木来遮挡敌人的视线,同时以飞快的步速移动着。十字星轻松地将队友们甩在身后,突然停下来,高高抛出了一个相当于自己拳头大小的球体。圆球落在火堆边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奇普炼制的蓝色拉克辛骤然破碎。附近的那些人本能地回过头来查看究竟——这时闪光弹的黄色拉克辛爆裂出了夺目的光辉。
伴随着闪光弹发出亮光,奇普看向身边的队员们,光芒勾勒出了每一个人在他记忆中的身影:长腿的十字星动作灵巧,只见他带着牡鹿般的优雅,奔跑着跨过一棵倒地的大树,手中还握着一柄细长的矛枪;大个子利奥恍如天塌雪崩般地以令人恐惧的速度奔袭而出,手里举着一面塔盾,又黑又短的胡须随着奔跑左右晃动,脸上带着凶残而急切的微笑;笨重迟缓的佛库迪也在撒腿飞奔,两只手都有拉克辛正咝咝冒烟,左手是绿色,右手是蓝色。那通常是御光水平低下的象征——因为会浪费大量拉克辛——可看起来却能把人吓破胆。佛库迪看起来似乎面带悔意,他不是个天生的杀手。
又或者是思考让他太痛苦了。
在跑出二十步远之后,奇普猛地把手向前一甩,使出全力射出两发水光飞弹。为此他凝聚了所有的御光之力,将它们合二为一。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用固态黄色制造出坚不可摧的利刃,还能射出巨大的绿色末日弹力球,把人打翻,可弹力球的作用仅限于此。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你空手扔出一个黄色利刃或是尖刺球体,很有可能会把自己先切成碎片。于是他把黄色利刃包在绿色小球里,从右手射出去,黄色尖刺也包在绿色小球里,从左手射出去。
两只小球产生了不同的作用。包裹尖刺的小球击中了一个男人的腋窝,把他打得摇摇晃晃,眼前漆黑一片。绿色拉克辛弯曲散裂,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肋骨。包裹利刃的小球则砸中另一个人的脸,随着绿色拉克辛打了个弯,一把利刃割穿了目标的脸颊,接着从他身上弹开,跳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弹进了树林。
命中目标后,奇普停下来,准备发起下一波攻击,神威队的队员们轰隆隆地从他身旁跑过。
十字星扑向外围两个视线未受影响的男人。其中一个是蓝色破光魔,刚刚开始转化,仍然长着一张人脸,但赤裸着上身,胸口像一块微波荡漾的神奇水晶,元素无法穿透。
却挡不住钢铁。
十字星将长矛插进那破光魔的胸口后,当即反手一转,故意折断了那柄双刃长矛的蓝色拉克辛矛柄,就像蜜蜂把蜂刺留在了受害者的身体里。接着,他用矛刃刺穿了一个绿色破光魔的手臂,戳入他的胸膛里又拔了出来,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拖泥带水。长矛在他手中打了个旋,溅落一圈鲜血,然后飞向了后排一个正跑向武器堆抄起火枪的男人。
还没等男人倒地,又一支箭矢射在他身上,奇普看见文森已经夺取了身后的警戒点,手里举着弓箭。五六十步开外的射程对于这位年轻的射手而言不在话下,他瞄准的都是那些看似想要溜走或是要向同伴发起警报的对手。
当奇普再次做好准备,想要冲到营火旁跟佛库迪和大个子利奥委会合时,此地的战斗突然结束了。一艘驳船周围水花四溅,另一艘驳船上也响起了一声尖叫。
最近的那艘驳船上有个人掉进了河里,在旁边那艘船上,一名士兵正愣愣地盯着文森射进自己大腿的那支箭矢。就在他弯腰查看伤口,被这惊人的箭术惊掉下巴时,又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紧跟着,文森的第三支箭射进了他的肚子。
文森真是走运,站在他那个位置上,起码视线不会受到阻挡。
但佛库迪的脚步仍未停下。他跑过木板和绳索搭出的通道,在那个被箭矢射中的男人倒在低矮船舷后方的一瞬间冲到他面前。
手起锤落,血肉横飞。
随后他转过身,回头看着大家,眼神一片迷茫。
佛库迪在用锤子打烂那个士兵的脑壳时肯定咬紧了牙关,因为鲜血不仅溅到了他的脸上,还染红了他两排雪白的门牙。此刻佛库迪的表情里既没有盛气也没有愚钝。两个形象交错浮现在他的脸上——忽而变成了他向往成为的那个冷血老兵,忽而又像个大孩子似的,被自己刚刚闯的祸吓得不轻。年轻的佛库迪像个偷吃糖果被抓住的孩子,眼神里满带歉意地说着我错了,是我干的,我偷糖时被抓住了,对此我无从辩驳。
然而这不是偷吃糖果,而是打碎了一个人的脑壳,被抓现行时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佛库迪望着他们,把嘴闭了起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之后才意识到尝到的是另一个人的血,脸色变得煞白。
“嘶!”奇普嘘了一声,冲他摆手。
佛库迪回过神来,摇摇脑袋,恢复了镇定。他环顾左右,打了个手势——示意两艘驳船的甲板上再没有别的敌人。
“准备。”奇普对文森说道,所有人都重新备足了拉克辛,“记得先把伤兵全都解决掉。我不相信我们真有这么走运,肯定不会只有这么点人。”他朝大个子利奥点点头,利奥是薄红与红色的双色御光者。“远处那艘船交给你跟佛库迪了。近处这艘交给我。”接着又对十字星说:“你尽量把文森的箭矢和我们的武器都收集起来,我想把这场突袭打得干凈利落,不留痕迹。一旦白王知道他的对手是谁,我们就会优势尽失。收集完之后再来帮我。”
“这样的话,你就得一个人上那艘船。”十字星说。他已经把断裂的矛尖捡了起来,说话间炼制好蓝色拉克辛,摆正矛尖,使劲一拧,将它固定完好。“我们说好要让你——”
“那就赶紧去收集武器吧。”奇普打断了他的话,“没时间了。”
说完,奇普沿着木板通道跑上船。他听见远处传来枪声,山谷里也打得正酣。很好。他毫不费力地跑到船上,一切都进行得完美极了。也许他们的时间充裕得很。也许他应该等等十字星。
神威队人手不足,就连发动这种突袭的人数都凑不够。今天的行动完全仰仗他们的好运气。人越多,就意味着会发出更大的声响,沟通起来也更加麻烦,还会带来别的问题,可同时也意味着会有人在你身后掩护。
别想这些了,就势出击才是正理。奇普撞开舱门,准备往里冲。这时从另一艘驳船上传出低沉的爆炸声,那是唯一一声警告,提醒他这两艘船上仍有敌人。
眼前突然冲出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女人,笨拙地举着火绳杆,朝被奇普撞开的舱门发射了一枚小火炮,奇普及时往旁边一滚。
奇普被震得两耳轰响,眼前有无数黑点闪过。舱门炸成了碎片,但他还是一骨碌站了起来。
根据黑卫略显特殊的军事准则,队员们学会要以攻为守,用进攻来对抗伏击。他们知道在主动权不幸被敌人夺取时,唯一将它重新夺回的办法就是进攻。要当机立断,凶猛无情。这意味着你不能给自己留出任何重整战队或是思考的时间——但对于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他们来不及实行计划的第二步,因为他们正在忙着应对突如其来的屠杀。
奇普的训练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在那个年轻女人转过身想要点燃另一根引线时,狠狠地朝她撞了过去,在她伸手的一瞬间挥刃砍向她的双臂,但在惊恐之下,他只在对方的一侧前臂上留下了深深的切口。
然而这一剑足以让她丢掉手中的火绳杆。她转过头,一边流着血一边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接着试图拔出插在腰间的手枪。奇普的黄色拉克辛利剑刺穿了她的肚子,紧跟着他飞快松开利剑,攥住她手里的枪。
奇普用左手握住枪,朝侧面一扭。那女人力量不够,哪里阻止得了他,再加上左臂受伤,也挡不住下颌承受的那记右钩拳。
她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把奇普的黄色拉克辛利刃的剑柄压在身下,利刃刺得又深了几分,疼得她只顾呻吟。
奇普翻过她的身体,将剑拔出,这一拔喷出了不少血。这个女人顶多只有二十岁,长着阿泰什人特有的深色长发和眼睛,衣衫简陋。只不过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女孩罢了。
他应该感觉心软才对。此时她已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如果不赶快采取措施,一定会慢慢死去。可是他脑海里只有菲斯克教官说过的话:“只有死人才值得信任。被吓得不省人事,倒在你脚下的敌人,一旦你转过身去,可能就会再次找到勇气。身负重伤者在临死前也还能跳起来当个英雄。你不能总是停下来确认垂死的对手是否真的已经不能动弹,只有一鼓作气、趁势追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在把剑拔出她的身体之后,奇普鼓起所有勇气,将剑插进了她的脖子,就像每当他劈砍完柴火,都不忘把短柄小斧插进树墩里那样。
他又使劲深扎了两寸,确定伤口够深,才满意地停下,甚至都没低头——此时他已经朝昏暗的船舱深处望过去了。
他顺着那年轻的士兵试图点燃的引线往前看,发现船边有一枚火炮,边上还有第二枚,第三枚……
这是——?
一阵轰隆巨响震得驳船剧烈晃动。不是这艘船上发生的爆炸,而是另一艘。该死!那艘船上肯定也配备了同样多的火炮!
但那不会是陷阱。倘若真是陷阱,不可能只埋伏一名卫兵。
奇普向船舱深处走去,里面只有挤在桨台边的船奴,以及不少等候轮班的备用奴隶。
这么多奴隶。而白王还在抨击光明利亚,振振有词地斥责其施行的奴隶制度。真是个浑蛋。
船上没有粮食。
既然船舱里什么都没有,又何必要安放火炮,把船炸沉?
想到这里,奇普更加纳闷,这些驳船停在这儿到底有什么目的?之前他对十字星报告的细节没有多加留意,这时方想起,突袭队已经派出两艘驳船前往迪拉纳姆……却把另外两艘留在此地。
炸药,加上分别行动的部署,说明一定是为了运送某种货物。但那会是什么货物呢?
奇普一直在薄红色和普通光谱的视野之间来回切换,提防着黑暗中有人偷袭,但现在他举起了一个绿色小球,让视野回归正常。
尽管船舱里光线昏暗,但所有奴隶的眼睛都还是被蒙住了。
奇普跑回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孩身边,从她的脖子上找到一把钥匙,又跑到第一个桨台处的高个男人那儿,这人苍白的血森林人手臂上永久地沾染着蓝色、绿色和黄色拉克辛的痕迹。奇普将他的眼罩掀开。
“你是谁?”奇普问道,刻意没有打开那人手腕上的镣铐。
“我是德尔文,来自辛伊瓦尔的阿勒夫。”那人静静地说,“在为我们的背信弃义遭受惩罚。”
“什么背信弃义?快说!”辛伊瓦尔,又叫黎明之犬,是血森林秘密的战斗御光者组织。
他话语中深切的懊悔表明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且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看不见取胜的希望,于是为了拯救村庄和族人,尝试跟白王达成了单独媾和,结果却遭到了他的伏击。他把我们全抓了,逼迫我们效忠于他,否则就弄瞎我们的眼睛。”
“另一艘驳船上也是你们的人?”奇普问。
“是,总共有两百三十人。”
“你们这群可耻的叛徒!”奇普高声喊道,但只怒斥了这么一句。他不能在这里逗留,他的朋友们此刻说不定正在另一艘船上被敌人屠戮。“如果你们想要重新找回荣誉,就到斐琴岛找我。否则,赶紧滚得远远的,起码别为他作战。”他把钥匙丢在那人的胸口上,“离开时记得把船弄沉。”
难怪血袍军会在船上装备炸药。两百三十位中立的战斗御光者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你当然不会愿意让这批人落在敌人手里。
奇普跑上甲板,恰好看见另一艘船的船身被炮弹炸出了好几个大洞。佛库迪跟大个子利奥在岸上,浑身是血,奇普看不清他们俩伤得有多严重。但他俩身旁没有奴隶。那艘船正带着一百多个被锁在船舱内的自作自受之人沉入水底。
十字星在朝奇普大喊,告诉他连接船只与河岸的木板桥眼看就要垮塌——这时候要想冲过去救人太危险,也太迟了。他是对的。这些人理应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生命的代价,是他们的懦弱带他们走向了被奴役的命运,奇普根本没必要豁出性命去救他们,何况成功的希望本就渺茫——一个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救一名将要溺死的落水者。
但奇普还是冲了过去,朝着正在下沉的驳船和倾斜的木板通道之间的空隙狂奔。
啊,我真是活腻了,他看着那道空隙变得越来越大。我为什么非要犯傻啊?
然后他纵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