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3
那道封印与他影子前额的高度齐平。他趁着气力还没耗尽，使出全力挖掉了那死人的第三只眼——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的。
两天过去了，他不顾一切地狠狠刨了整整两天，直到刨得双手抽筋流血，总算击中了封印。
等终于碰到它时，他这才勉强感觉到了那一小块突起，用犬牙蜻蜓点水地在那凹凸不平的小团拉克辛上刮了几下，还没等他停下，封印突然破了。
一段与他臂展同宽的牢房墙壁就这么碎裂成了蓝色的粉尘。
自由在对他耳语，但她说的却是：“我离你太远了。你永远都别想看见我。”
加文一旦将牢房打破，沙砾便会顺着玻璃渗透下来。如果他之前能充分考虑到封印的话，一定会在将它打破之前养精蓄锐，积聚力量。但眼下没时间了。只要牢房的封印被打破，上方房间中那个小巧的警报器就会铃声大作。
在哥哥逃走之后，加文没有重新为这间牢房制作过警报器，但他不确定安德洛斯有没有找到过它，有没有将它修好，有没有听见警报声。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无从猜测这个时间安德洛斯是不是恰好待在他的房间里。如果他不在房内，警报声被奴隶听见的话，她未必明白那是什么情况。加文无法想象他父亲能像他相信玛丽希亚那样相信任何人。也许只有格林伍迪能赢得他的信任。
不，他连格林伍迪都不相信。
谁听到都无所谓了，反正加文志在必行。
这间牢房把加文在光明利亚多岩石的核心地带挖出的整个空间都给占满了。为了满足必要的照明，当时他燃烧了一根又一根拉克辛照明棒。前方只有一小块容人站立的区域，还有一条格外低矮的隧道，只能靠爬行才能钻得过去。造价高昂的地狱石被砌进了地板和墙面。
他的父亲当然能搭乘垂直的升降梯进入这间蓝色牢房。可惜牢房本身被移到了新的位置上，唯一控制它升降的机关在顶上。不管怎样加文都不可能碰得到这间蓝色牢房的天花板——更别说将天花板打破，从那里逃出去了。
他只能从他亲手修造的隧道和其他牢房另谋出路。
安德洛斯似乎并没有修改加文对隧道的原始设计。它从一个方向延伸进黑暗之中，又突然折回来，确保不会有蓝色光芒渗漏出去。如果加文还能御光的话，地狱石会对他构成巨大的障碍——它会在他到达下一间牢房之前，吸光他所有的蓝色拉克辛。
这个担忧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但万一他不慎摔在上面，锋锐的地狱石还是能割碎他的皮肤与躯骨。
好在他记得路该怎么走——像头熊似的四脚着地，一边膝盖落在这里，一只手掌撑住那里，接着向前爬，爬到这个位置上。当他爬过第一个拐弯处，进入彻底的黑暗后，便只能跟随记忆的指引前进。爬过第二个拐弯处之后，他稍事休息，继续往前，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头顶上方的凹陷处，摸到了嵌在里面的另一块地狱石。加文将地狱石拽出，塞进嘴里。地狱石没比犬牙大多少，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倘若情况紧急，他还能把它吞进肚子里，之后再拉出来，不至于为此丧命。加文这样想着，继续向前爬去。
活板门还在他记忆中的位置上。
他的心一沉。显然，安德洛斯已经找到了这条隧道，因为活板门被他修好了。他原先将门闩设计成只有在承受一个人全部体重时才会被撞断。他想要确保哥哥一撞开门就能跌进去，而不是把门打开之后仍然能停留在隧道里——虽然那里也是死胡同。然而在真加文跌进去之后，他没有再修理过它。
加文感到一阵恶心。这当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父亲才没那么蠢，一定是把这里搜了个遍，可加文还是妄想着父亲没有找到其他牢房。如果安德洛斯发现了那些牢房，他将会在里面找到他长子腐烂的尸体。
奥赫拉姆神啊，请宽恕我。
加文铆足力气，把整个身体砸在活板门上，跌进了绿色的牢房。
他站起身，意识到这里也被修复过了。他的哥哥之前在一面墙上弄了个大洞出来，现在墙面光洁如新，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泛着碧绿的拉克辛光芒。那光芒在加文眼中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尽管事先做好了迎接跌落的准备，但站起来后他还是有些摇摇晃晃。他太虚弱了。
“好久不见啊，盖尔。”活死人说道。他在绿色墙壁上看起来有些异样。从视觉上说，那影子看起来当然显得更加狼狈，但不知怎的，加文甚至觉得他的声音都不一样了，仿佛在绿色的墙壁中，那活死人也具备了绿色的性格特质。他的声音沙哑中透着雄浑，眼神显得很是狂野。
“噢，我也想念你啊，宝贝儿。”加文回答说。他走到墙边，吐出他从隧道里弄到的那块地狱石碎片。
“时间在这里具有不同的意义。”
“呃……呵呵。”加文应承着。
“我们何不好好谈谈?”绿色的活死人说道。他似乎从那声音里听出了恐惧?
“我想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加文说着把地狱石按在活死人额头上第三只眼的位置，开始刨起墙壁来。
“你需要你的力量。为什么不炼制些绿色呢?”活死人问。
“可笑。”加文说。他现在非常确定活死人的动作跟自己完全不同步：绿色的影子甚至都懒得假装模仿他。加文没在说话时，活死人的嘴巴也在动个不停。
他从前为哥哥准备的一部分陷阱依赖于他的御光术。他认为使用绿色御光术的诱惑会让哥哥难以抵挡，因而哥哥会表现得格外疯狂，像一头困兽似的撕咬笼子的隔栏，却一直难得要领。可惜他低估了真加文在蓝色牢房中度过的时间，以及蓝色会对他造成何种改变——蓝色使他更加理性冷静，帮他改掉了昔日叛逆狂躁的暴脾气。
这间绿色牢房只囚禁了他哥哥几天而已。
“所以你很孤单，是吗?”加文问道，还在一下一下地刨着墙。
“你永远都出不去的。”活死人说。
“你真认为我会花上一年时间建造牢房，却从没想过要是今后自己被关进来该怎么办?”
这句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计划过如何越狱——所以才会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地狱石碎片。可他没想过要在无法使用御光术的情况下从这里逃出去。
地狱石能带他离开绿色牢房。黄色……黄色是另一个问题了。
“茂特告诉过你多少事?”活死人问。
“茂特?”加文跟那位神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弄沉了那只蓝色贝恩，并开着水上滑翔机全歼了他邪恶的破光魔大军，把河水染得鲜红。“没多少。我从没有跟他聊过什么。”
活死人嘲弄地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
“我们还真是健忘啊，不是吗?”活死人说，“你——噢，我是说我——使用过多少次黑色拉克辛?我还记得吗?因为要是只用过一次的话，不该对……对我……造成这样的影响。”
是的，这是一间绿色牢房。难怪那活死人会表现得那么疯狂。他想让加文觉得自己已经疯了，让他把那些子虚乌有的谎言当成真相，反倒把真实的经历忘在脑后。绿色会让加文变得狂热，变得可怕，变得不受控制。
达森建造这间牢房时，肯定想到过哥哥会对狂野的绿色尤其敏感——若是能让哥哥质疑自己的理性，就能阻止他设计出逻辑清晰的出逃计划，从而迫使其深陷狂怒不能自拔。
但这个创造物做的另一件事，却是在提醒他用过多少黑色。
他又想到了意志投射。意志投射始终都是被彻底禁用的危险法术，禁用的原因多得难以罗列，加文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些原因对他通通都不适用。
他一直把这间牢房中的活死人当成蓝色牢房里的那一个，仿佛他还是在自我嘲笑的加文。
这活死人当然也是他的影子，可加文突然悟出了他设计的关窍所在。他并没有把意志以整体为单位投射进牢房中去——这里到处都有消除魔法的地狱石。如果他把整座监牢制造成一个无缝连接的整体，一旦某个局部遭到破坏，就会满盘皆输。
于是他把意志分别以单间牢房为单位进行投射。每一间牢房中的活死人都是独立的。
所以他才会让这个活死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他想要知道怎样才能更加成功地折磨他的哥哥。他在这里看清了两个事实：首先，这个活死人不记得他对前一个活死人说过的任何事;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这个活死人也许知道前一个活死人不知道的事。
当年达森用一个月的时间造好了蓝色牢房。他倾注了大量心力，也知道他哥哥被困在里面，很久都没有取得过任何越狱的进展。然而达森在建造其他牢房时花费的时间更久，这意味着他修造牢房的时间越往后，他就越是掌握到了更多不同的信息。
如此说来，眼前这个被他用意志投射出的自己——这个虚无的影子，又知道些什么已被加文忘却的事呢?
似乎值得弄个明白。
他真要跟一个从前的自己说话?而这个从前的自己当初被创造出来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把一名囚犯逼疯?
当年那个冷静、镇定、健康耐心的他，跟现如今这个富于经验和智慧的他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加聪明?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刨墙壁。这里的拉克辛封印不易找到。他本打算让他哥哥在这里耗费很长时间——甚至是许多年——来寻找封印的位置。他没有按照先前的方式建造这间牢房。所有的封印都在外面。
哥哥的智谋和坚韧远在达森的预想之外。他把第一间牢房里的蓝色面包带在身上——借此打败了汲取他蓝色拉克辛的地狱石?厉害啊，加文。然后又提取了一丁点蓝色光谱，以备在绿色光芒下使用，从而在这里施展御光术?
真是太了不起了，哥哥。
加文还以为哥哥在这里会灰心丧气地颓废下去呢。
但真加文之所以能逃出去，是因为他既能御光，又有光源，还有坚强不屈的意志。
此时的达森只有最后一条。
在接连刨了很多个小时过后，他的手开始抽痛不止，只好停了下来。
第二天，他又打起了精神。绿色的活死人不断地出言追问，但他没有理会。他俩谁都无法从对方嘴里问出任何事情来，因为加文不愿意给对方更多弹药来攻击自己。也许那是他的智慧吧，他知道他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知道他脆弱极了。
到了第三天——或者说是在第二次睡眠过后——他挖穿了绿色牢房的墙壁。
随后他沿着类似木质的拉克辛天然纹理，丈量出一段比他宽阔的肩膀略窄的距离，在那个位置上继续刨了起来。
四天后，他再次将墙壁挖穿。
五天后，他又挖穿了一次。
由于墙壁不再结实，这个长方形逃生缺口的最后一个点，才三天就被他挖穿了。
在离开蓝色牢房之前，他把存在那里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但他没能多带一些到这间牢房里。在他待在这里的十五天里，已经有十二天不曾进食。
让他高兴的是，这代表安德洛斯·盖尔没有发现加文逃出了第一间牢房。每间牢房里都有水流，所以他不会渴死。可是再怎么说，他也已经有十二天没吃过东西，饥饿感令他难以负荷。
他的哥哥做得比他好多了。
达森花了好长时间在墙壁上那几个点之间来回切磨，还使劲猛踢了无数脚，就在他踢得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时，缺口终于打开了。
他斜着身子，扭动宽大的肩膀，总算把身体从那个狭窄的长方形中间挤了过去，跌进一个灰暗的圆形房间。
被他哥哥打破的墙壁也被修复了。
父亲想什么呢?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却不设置警报来通知他加文是否越狱?安德洛斯自己甚至不会御光，也就是说，他还要把一个他信得过的绿色御光者带到这里来完成这一切。他又转念一想，安德洛斯平日里肯定栽培了不少对他忠心耿耿的单色御光者，安排他们在必要时帮他干这些脏活。
难道安德洛斯知道了，还在残忍地暗中窥视着他走出的每一步?
不，别疑神疑鬼的。安德洛斯只是在发现这间牢房被打破之后将它修好了而已。他这么做不过是出于谨慎，以防万一。
今后，等到时间允许，安德洛斯会尝试弄清楚加文的每一个创造。眼下是过渡期，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再说他毕竟是个年迈体弱的糟老头，不是吗?
上次安德洛斯来跟他见面时，怎么会看起来那么年轻力壮?
那一定是假象。
不管这么多了。加文必须要加快速度。他已经在绿色牢房里耗费了太多时间。
他站在刚刚逃出的绿色牢房外面，在外墙上摸索起来。底下有一块凸起。
坚硬的墙面上弹出了一个隐藏的控制杆。
他运了好几分钟气，才战胜了饥饿带给他的虚弱感，使劲一拽。
暗门打开了，连接着加文从前的进出隧道。
他把头探进漆黑一片的隧道里。安德洛斯没能发现加文在建造这些隧道时埋下的所有秘密，不代表他不会设下自己的陷阱。
我敢打赌，照明棒肯定被人动了手脚。
加文一愣，但刚才的那句话是无声的——不是出自活死人之口，而是他脑海中的念头。
这不奇怪，在与世隔绝和饥肠辘辘的压力之下，他肯定会把内心某种黑暗的想法具象化。但这还是太疯狂了。
自言自语是一回事，但如果意识不到两种声音都是你发出来的，问题恐怕要严重得多。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就是我脑袋里的声音，是我那讽刺的理智在跟我说话。
该死的，我太想念你了，凯莉丝。我需要你。
加文呼出一口气。然后，他仍然站在隧道入口处，伸出一只手臂摸向事先藏好的黄色拉克辛照明棒。他没给这支照明棒设过陷阱，可是安德洛斯也许会那么做。他认为哥哥肯定会格外戒备，绝对不会去拿第一支照明棒，要拿也会拿第二支或第三支。第一支当然还在原处。
加文把照明棒从墙里拿出来，使劲往旁边一甩。
什么都没发生。
他缓缓呼吸，小心地检查着哪里出了问题。他剥掉覆在表面的黏土，看见了柔和的黄色光芒。那是他的杰作。他可以摇晃照明棒来提升黄色的反应度，让光芒更显明亮，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想让照明棒燃烧得更快。
于是他朝隧道里走去。
一切正常。
他不紧不慢地沿着盘旋的隧道前进，慢慢地爬，小心地移动着。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他很快就累得爬不动了。
安德洛斯·盖尔应该会在某个地方设置陷阱，不是吗?然而加文清楚，制造陷阱需要时间。安德洛斯能在这里待多久?除了忙于应付其他工作之外，他还剩下多少时间能供自己支配?
加文爬到了第二支照明棒的位置。他在照明棒的把手上加装了地狱石，但他没想过哥哥真会上当。那么明显的算计，真加文很容易就能躲得过去。
当他找到第三支拉克辛照明棒时，之前期盼安德洛斯·盖尔没有发现这条隧道的渺茫幻想终于破灭了。这支照明棒被哥哥拿起使用过，此时已被填满，完好地躺在原处嘲笑着他。
愿你烧死在九层地狱里，父亲。
跟他比起来，安德洛斯·盖尔当然是个更加狡猾的施虐者，这一点不该让他觉得惊讶。但加文无法想象父亲在黄色牢房里找到他挚爱长子的腐烂尸身时，会是多么的出离愤怒。何况尸身的死亡时间并不是在很久之前。
那会带给安德洛斯·盖尔多大的震惊啊!他从来都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如果没被安德洛斯发现的话，他在前面的房间里藏下的食物应该还在。包括储存在密封容器里的腌肉和面包，还有放在崭新皮革酒囊中的美酒，经过长年陈放，肯定是酒香馥郁。
光是想到这里，他就开始流口水了。食物……这两个字简直令他欣喜若狂，可是加文急不得。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当然已经练就了耐性。
他慢慢走近昔日的工作房。这个房间有十步宽，在加文走出被困太久的圆形牢房之后，眼前这个正方形房间显得分外怡人。房间内摆着一张简易小床，屋内还有一张桌子。
有陷阱，我告诉过你了。讽刺的理智对他说。有陷阱。
他没有理会，小心地使用着拉克辛照明棒，以免像真加文那样触发自己设下的机关。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他在门口上方的天花板里藏了微小的吊闸，防止哥哥逃回通道里去。吊闸当然也重新被升回了原处。
胜利近在眼前。通过这个房间，他能避开其他牢房，从而顺利逃脱。食物和美酒都在里面。隔壁还有一间密室，里面藏着武器、衣服、绷带、绳索、抓钩和他或许需要用到的各种工具。
他的父亲要么是在这个房间，要么是在最后一个房间里设好了陷阱。
一定是在最后的房间，那才符合他父亲的行事风格。可他不会想到加文能拿到武器和绳索。等加文找齐工具，恢复体力之后，他的选择就会比现在多得多。
坚持下去。
加文朝小床看了一眼。桌椅跑哪儿去了?他上一次看的时候它们还在那儿。
那是什么声音?
加文屏住呼吸，只觉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房间里还有别人?要真是这样的话，当加文在黑暗中挥动拉克辛照明棒时，不可能没被他发现。
情势对加文太不利了。没有夜视能力，没有力量，没有武器，也没有御光术。他就是个叫天天不应的残废。
然而就在他试图平复呼吸，从脑海中摒弃掉这个念头的一瞬间，房间里亮起一道全光谱的亮光，险些照瞎加文的眼睛。
加文把拉克辛火炬插进缝隙，不让吊闸在身后砸落，一骨碌跳进房内。
这个动作真是可怜。他那疲软的肌肉背叛了他，害他翻滚不成，狼狈地跌在地上。
在远处的角落里，安德洛斯·盖尔端坐在椅子上。他打了个哈欠，一脸的悠闲自在，仿佛先前睡得正香。
“儿子。”他说，“我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