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凯莉丝不确定对方是如何将信在没被拦截的情况下递到她手上的。其实她也无法确定这封信是否真的不曾被任何人拦截,更无法确定信里的内容有没有被篡改。即便原样未动,也难保不会是个陷阱。
克约斯提出要跟她见上一面——克约斯是许久未曾与她联络的兄长,尽管如今他已自封为白王。克约斯从小就与她情谊甚笃,在信的落款处还署上了从前的名字。
所以凯莉丝在六名黑卫的保护下,乘坐水上滑翔机如约而至。无论是福是祸,静观其变就是了。说不定这场会面会改变七大郡的未来,拯救数以万计的臣民百姓。
黑卫们驾驶滑翔机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以待情况突然有变时方便逃跑。每个人都戴着护目镜,储备颜色就绪,腰间插好火枪。凯莉丝没有作出任何指示,虽然她在刚刚当上白袍使时通常会对他们的工作提出建议,但此时随她同行的全是最为出色的精英卫兵,自然知道该怎样做。
唯一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真的允许她前来赴约。换做铁拳指挥官的话,恐怕会阻止她赶来这里。
凯莉丝在跟菲斯克指挥官见面前,事先准备了一番说辞,结果二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如果她能光靠口舌就结束这场战争,那么这样的风险值得去冒。在此之前,凯莉丝曾经设想,倘若菲斯克固执己见,她就搬出想念兄长的那套理由来动之以情。其实这也不是她的心里话,她相当确定那个与她有着兄妹之情的男人早就死了。
但是菲斯克指挥官竟然完全没有跟她争辩。“您打算带谁同行?”他这样问道。
“你不准备阻止我吗?”
“您是白袍使。根据我的经验,当您觉得情形有异时自会收手。”
凯莉丝皱起眉头。“我还真不习惯被人如此信任。”难道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又或者变的是这个世界?
菲斯克只是叹了口气。“我只知道有一个人能够阻止您,尊敬的至高女士,可我不是他,我也不会擅自做主去向他报告您的行踪。”
菲斯克指的不是加文,也不是铁拳,而是安德洛斯。
当你身边不再有强有力的声音时,是与否就只能由你独自去做决定。加文和铁拳都会阻止她去犯错误,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
在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七岁时的一次经历。当时那个人见人憎的奴隶导师艾萨非要她读完十页书才能离开,即便凯莉丝急于小解也不为所动。小凯莉丝边抖边哭地读完了五页,然后就尿湿了裤子。
她拉开门,发现艾萨早已没了踪影,只有父亲在外间的藏书馆里接见一位重要的贵族宾客,一见她就满脸厌恶地斥责道:“瞧瞧你都干了什么!”
她当时哭得撕心裂肺,但父亲还是将她推开,拒绝给她一个拥抱。
从那时起,凯莉丝就再也不想抱他。
在她逃出家门后,还是克约斯找到了她,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把她带了回去。帮母亲问起凯莉丝为什么会披着哥哥的斗篷时,他只说他们在玩游戏。随后,哥哥又安排保育奴隶们帮她擦洗身体,换洗衣物,命令他们不得把真相声张出去。
奴隶艾萨事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挨打,体罚不是李休姆·怀特奥克的行事风格,对他来说太过直接而干脆。相反的,他将艾萨卖到了拉乌里翁的奴隶矿井。事到如今,每当凯莉丝回想起当时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都还会暗自羞愧不已。
奴隶矿井!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奴隶都不该遭受这样的惩罚,更别说她还是个女人!
啊,此时再回想起那些往事,羞愧中夹杂着失望,她和哥哥当时就像相缠冬眠的两条蛇那样,互相慰藉取暖。
凯莉丝仍然怀念着当年的情谊,当兄妹俩发现那些小岛时,她就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对大哥哥心怀仰慕。
在信中,哥哥邀请她根据自己的心意选择要在哪座岛屿跟他见面,或许是希望借此打消她的疑虑。这里有十余座小岛,相互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植被的多少。黑卫们用长距离透镜观察了许久,才终于选定目标。
当滑翔机停靠在亮得耀眼的白色沙滩上之后,凯莉丝便跳下船。黑卫们选择的是这片群岛中最小的岛屿,在她沿着海岸往前走时,他们又用一块布将滑翔机盖住来掩饰它的构造。
凯莉丝身穿一袭白袍。根据她的推测,自己在此地遭到暗杀的概率是五五开——没错,要是铁拳指挥官知道他们贸然赴约,肯定会大发雷霆。基于如此高的风险,也就没必要用累赘的衣衫或是裙装徒增不必要的麻烦。在她的腰间别着一把伊利塔转轮手枪,枪身用象牙和贝壳雕饰而成——按照凯莉丝的审美标准显得有些花哨——但确实是光明利亚兵工厂中生产的数一数二的硬货。
事实上,白袍使这个称谓已经影响到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位前来面见凯莉丝的外交官和贵族总会为她呈上各式各样带有白色元素的馈赠。白色的皮革,白色的丝绸,白色的棉布,还有白色的鲜花——是的,就连鲜花也是白的!除此之外还有白色的铁和价值不菲的白金,偶尔也会有些大胆之人会用黄金取而代之——这是为了向太阳献礼,因为您是如此的接近于奥赫拉姆神啊!
哦,我明白。
可是有没有人——哪怕一个人也好——还记得她对颜色的喜好?
倘若有谁能够为她奉上些红色、绿色或是黑色的礼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对方的请求。
然而凯莉丝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身为白袍使,便是成为了一种象征。如果她在这场战争中必须做出的最大牺牲就是放弃自己对于穿着的品位,那么她必定会在每天醒来后都满怀感激地迎接新的一天。她只希望将来有一天,那个住在她内心深处的女人终能摆脱这些束缚。
“他在那儿。”吉尔·格雷林将望远镜凑到眼前说道,“可那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将单筒望远镜递给身边的弟弟。
“说不好,但它移动得非常快。”加文说。
“照理说他不会把滑翔机亮出来给我们看。”凯莉丝说。起码我不这么认为。“不会白白自曝虚实。”
但当那艘“船”靠近时,凯莉丝看清它的形状犹如一辆二轮战车——厚重的轮廓在浪涛间起起伏伏,六片背鳍犹如尖锐的利齿破浪而行。
随着它们渐渐游进浅水区,凯莉丝看见了锤型鲨头,一只眼睛还在向外淌着鲜血,又或者是正从内散发出某种邪恶的光芒。
凯莉丝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掉头就跑。心中有个理性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这些不过是用意志投射的鲨鱼。”很有可能是红色拉克辛的效果。可她的胃却不肯听从这样的劝说,软弱无力的膝盖更是听不进去,喉咙也紧得喘不过气来。
凯莉丝,你是白袍使,钢铁白袍使。她拼命想用这个头衔来给自己打气,但愿那个与她久未联络的兄长不会看出她的惶恐。
除了锤头鲨之外,从海上战车上又跳下六名全身白衣的护卫,朝岸边走来。那些人甚至以珍贵的白色丝绸遮面,随身佩戴着军刀和穿孔匕首以及波状刃短剑,似乎没有带着火枪。
在回归古老的崇神信仰之后,难道这些异端连武器也用回了旧的?奥赫拉姆神啊,最好是这样。
上岸之后,护卫们转过身去,用蓝色拉克辛炼制了一座桥梁。白王顺着桥缓缓走到岸边,连靴子都没被水沾湿,把那群驼背弓腰的战车御者留在身后。
他们彼此之间相隔大约百步的距离,全身雪白的一对对男女隔着雪白的沙滩在奥赫拉姆神那雪白而炽热的目光下相对而立。凯莉丝拔出手枪,递了过去,接着拔出比奇连指刀和阿塔根剑,也递到对方手里。最后,她又把绿色与红色护目镜摘了下来,一并递上。
白王取下了一柄既能当锤,又能作为简易狩猎匕首使用的令牌,毫不迟疑地向前走来。
当然,两人谁都可能暗藏着其他的武器,可他们都是御光者,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唯有保持警惕性才是有效的防御手段。于是凯莉丝也开始走向他。
当凯莉丝被格拉多王抓住时,哥哥曾经身穿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厚重拉克辛盔甲出现过。然而眼前这个人在太阳光下却没有那么光芒四射,这身装束既没有反射光芒的拉克辛折角,也没有闪烁的蓝色或是亮眼的黄。
他比凯莉丝记忆中要显得矮小,几乎没比她高出多少。这时她看清了哥哥的脸,那张脸在记忆中已模糊不清,时间果然能淡化一切。
他的脸上全是烧伤的瘢痕。奥赫拉姆神啊,她亲爱的哥哥此时看上去像是个不小心碰翻了蜡烛的孩子,脸被烧得面目全非,一只眼睛要比另一只高出一截,从脸颊到脖颈之间鼓出了一大块肉,又被硬生生地切了下去。
跟上次在提利亚见面时相比,哥哥仿佛判若两人。这绝不仅仅是光线的缘故,可这些瘢痕全都不像是新近造成的。他在那时候就已被烧伤,却不至于畸形成这样。
她强忍着内心的怜悯与绝望,在这个时候,必须要表现得坚强而冷漠。她是白袍使,这官职就像一层厚厚的雪盖在她身上,盖住了所有脆弱的情绪。
“克约斯。”她故意给语调增添了几分温度。能够再次与哥哥相见,她终究是高兴的,更何况还能趁此机会结束这场战争,无论那机会是多么的渺茫。
“这段时间你变了很多。”克约斯说着指了指她的长袍。就连他的声音也不再年轻,被浓烟熏得沙哑,是那场该死的大火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你也是。”凯莉丝说。
“你是指这个吗?”克约斯指了指自己的脸,“是很久以前的巫术造成的,但愿不会吓到你。我早就习惯……这层皮了。或者应该说是残存的这点皮肉。”他微笑着,仿佛是在讲述一个滑稽的笑话。
“我指的是你征服的那些土地,还有给无数民众造成的灾难。”凯莉丝说。
“我们已经解放了九大王国当中的四个。”克约斯没有理会她的指责,“但重建工程太过浩大,有那么多宝贵的东西都被无知与贪婪毁掉了。”
他们简直是在鸡同鸭讲,他居然以“重建者”的身份自居?
“这真是让人绝望啊!我们之间的鸿沟永难弥合。”凯莉丝说。
他狡黠地笑起来,那双嘴唇还一如从前,没有被大火烧伤,这个熟悉的表情唤起了凯莉丝的回忆。“我忘了你的直觉有多敏锐,妹妹。你用蓝色的美德将自己围绕,可是你依然总是选择用心去做判断。”
“这样就能证明我的判断有失偏颇吗?”她冷冷地问。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我们双方之间,绝不可能达成和平,只有暂时休战,重整旗鼓。”
“你约我见面的目的就是这个?想要跟我商定停战?”凯莉丝问。
“是啊!”他说,“要是你同意,协议立即生效。我的军队已经杀进了血森林的阿苏里亚,我们愿意交还这座城池以表诚意。在北方,我军已经越过了滔天河,我们会退回西岸。停战协议将持续到春季为止,让所有人都能在秋冬的收获季节喘口气,不至于平白饿死。”
“我的统帅们告诉我,阿苏里亚无力防御,就算你不愿意交还,我还是可以轻易将它夺回来。”
“那你怎么还等到现在?”克约斯问,“也许你方兵力已经太过分散,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说得没错,尽管他们没有夺回那座城池的真正原因是……夺回之后又能怎样?她的军队要去别处作战,光明利亚和血森林的维洛·博夫郡首都在忙着守卫绿港。但她却说:“如果我们双方停战,当战争再次打响时,只会变得比原先更加血腥。”
“至少在休战期间,人们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有人说,任何和平都要比战争来得宝贵。”
“你觉得我也是这么想的吗?”凯莉丝问。
“我没有要你付出什么,你们的军队大可以镇守原处,不用让出分毫土地。撤军让步的是我们一方。”
“而你的间谍肯定会趁此机会在大杰斯波岛上的街头巷尾散播蛊惑人心的言论,进一步削弱这场战争的民众基础。”
“嗯。你倒是给我出了个不错的主意。你们帝国的弱点正在于此,各地的百姓就是不愿意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流血牺牲。但我在我方的民众面前却是说一不二,我代表着神的旨意,只要我下达征杀或是重建的命令,就没有任何人胆敢质疑半句。作为曾经被你那英年早逝的亡夫打败的弱者,我这表现算是不错吧?”
“别拿你的遭遇给自己犯下的恶行找借口。”凯莉丝说。
“我可无心寻找什么借口。”
这时凯莉丝才想明白了他的可怕逻辑。克约斯眼下肯定是被某种困境所迫,才不得已提出了停战的请求。也许他正在谋求收买什么人,又或者是在等待大批黑火药的抵达。当然,一旦停战,各郡必会变得民心涣散,但那也许并不是他这么做的主要目的。
克约斯想让双方暂时停火,是因为他想要带着威力更大的武器重回战场上大开杀戒。他想要灭绝一整代人。他不仅仅想要铲除妨碍他成就大业的绊脚石,或是本着防患于未然的原则把羽翼未丰的敌人早早扼杀,更想要证明光明利亚的统治体系已经彻底破碎,想要杀光他们的卫道士,让任何会凭着固有记忆跟他的新理念做对的人全都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在亡者的坟冢上重建新的文化,总要比转变活人的观念容易得多。
“这可不是我预想中的陷阱。”凯莉丝说。
“给我的亲妹妹设陷阱?”克约斯嘴角扭曲。
“如果你杀死我,我就会变成为和平献身的殉道者,而你也会证明自己不可信任。该死的,克约斯,你是怎么想出这招来的?”
“大火会烧光所有幻想。”他说。
“所以你现在要把各郡全都投入烈火之中,希望把所有人都能烧得干干凈凈?”她苦涩地问。
“我不是个疯子。”他说,“虽然你或许会急于给我贴上疯狂的标签。光明利亚的巫师和教会的马屁精们总爱妄下结论,我原本以为你会多动动脑子。”
她难过地望着他。“哥哥,你的计划不只疯狂,还很邪恶。”
“世人都会认为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是邪恶的。”
凯莉丝深吸一口气。“我如果今天从这里离开,事后肯定会后悔怎么没在你制造更多祸端之前把你杀死。”
“你可不是个会违背承诺的人,妹妹。”
也许这一次,我会破例。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你是怎么让所有人相信,你是多色御光者?”
“很简单,我变成那样就是了。”他回答,“就跟达森·盖尔的做法一样。”
他留意到了她的困惑。
“妹妹,看来你不是说谎的伎俩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就是仍然跟参与发动上一场战争时那样懵懂无知。你不会不知道自己嫁的人是达森·盖尔吧?”
她竭力想表现得面无表情,可他突然面露喜色。
“看来你知道了。好吧,你总算聪明了点。可惜呀,他还是对你有所隐瞒,这真是让人心痛。”
“你是真打算要破坏我的婚姻吗?”
“达森夺走了我所有肉体的快乐。要是我能变成一只搅浑他那锅热汤的老鼠,我肯定会全力奉陪。我真希望他还活着,有朝一日死在我手上。可话说回来……所有人都必须要坦然应对生活中的小失望,不是吗?”
“我想我们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凯莉丝说,“再见了,哥哥。你的战车很不错。”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我确实设下了一个陷阱。”克约斯在她身后说道,“但我不会将它触发。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妹妹,为了我们曾经的情谊。”
凯莉丝再次转过身来:“等到我们下次见面,那时候就是永别了,白王殿下。为了那个死于大火中的天真男孩,我会亲手结束你的性命。我会为他哭泣,但你的死只会让我感到解脱。”
他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地目送他离开,随后驾驶滑翔机离开岛屿。在滑翔机四周游动着二十条用意志投射控制的鲨鱼,那些可怕的猛兽以滑翔机为中心形成了护卫阵型。
然而当克约斯的滑翔机驶入深水区后,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从水中钻出,把他们撞击得犹如散落的谷壳。那是一头鲸鱼?黑色的鲸鱼?
“我肯庆幸,挂心这场战争的不只有人类。”凯莉丝说,“那应该能让我们感到安慰。”
应该。可她自己却连一丝安慰都没能感觉到。
他们没有等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全速驱动滑翔机,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