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这可能是好消息。”提希丝说这话的语气让奇普隐隐感觉到事情可能会朝着他不那么喜欢的方向发展，“但是我很怀疑。”
果然不出所料。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我的表亲安东尼斯吗?”她问。
“就是你说集全家的魅力于一身的那个人?”奇普问，“就是他?”
“我可能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缺点。”
晨光下的这座岛屿像极了爱人相互交缠的十指，刚中带柔，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雾气，海岸线上隐约可见上千把长矛与火枪。初升的旭日用柔美的光芒映照着下方生死大战的氛围。“那么你说的好消息又是怎么回事呢?”奇普问。
“盖尔大人。”辛伊瓦尔的德尔文·阿勒夫走到他们身旁说道，“战士们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已经按照既定的阵型各就各位，这其实跟奇普设想中仍有出入，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勉强为之。奇普还没在任何书中读到过在敌重我寡又身陷重围——且被困在一座岛屿上的情况下该采取怎样的战略。也许是因为历史上任何能力卓著的指挥官都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境地吧。
“很好，再等一等。”奇普示意提希丝继续说下去。
“安东尼斯很了不起，每次在光明利亚进行人质更替时，我们俩都会共处几个星期。”
奇普知道在血之战结束后，马拉格斯家族必须要将人质送到杰斯波岛来维持和平，提希丝也是人质之一。但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人质的更替是怎样进行的。
“人人都很喜欢他，可他却是一个……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事事都以人民的利益为先，但又刻板地遵从权威，因为他相信如果换作是他身处掌事者的位置，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从来都没有奉劝过他不要盲目信任我的姐姐，总是希望他有一天能自己看清真相，不至于被打击得太重。”
你的善心可把我们害惨了。
奇普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认为总算按照精神胜利法的标准赢得了一次胜利。这战绩也称得上是可圈可点，因为他今天也只能靠精神胜利来聊以自慰了。他说：“如果真是盟友，就不会把你团团围住，切断所有去路。”
“就在昨天，你才刚刚帮忙化解了两方宿敌的恩怨。”提希丝说道，“这种不会比那种还要困难吧?”
她嘴上说得轻巧，可奇普听得出来她也很害怕。若是情势所迫，奇普真的会带领这群流亡者攻击艾丽妮·马拉格斯的人民吗?
他会这么做吗?
如果奇普这么做了，即便能得胜，也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他与提希丝的联姻是为了缔结和平，安德洛斯·盖尔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苦心安排，让提希丝认定这桩婚事是她自己的想法。
艾丽妮肯定是看出，倘若双方兵戈相见，奇普一方肯定会遭受更大的损失。不然就是她根本就不相信奇普敢跟她动武——这也许真被她猜中了。或者，她认为提希丝遭到了劫持，被迫成为了奇普的妻子。
一艘靠人力划桨的小船从迷雾中驶出，船上的人扛着一面旗帜，上面不仅绘有马拉格斯家族的族徽，还有安东尼斯的私人标识——一面盾牌。看来这位年轻人是把自己当成了艾丽妮·马拉格斯和提希丝的护卫者，想拯救这两位无辜的女子于危难之中。好极了。
安东尼斯·马拉格斯看样子不像是带着礼物来恭贺他们的新婚之喜。他看起来很是年轻，身材瘦削，手里还举着一柄长矛，红色护目镜被他架在额头上。他肤色很浅，留着一头金色卷发，带着略显稚嫩的帅气。
他手下的船夫们将船冲着奇普等人划了过来。十字星站在奇普身后，左侧竖着一杆神威队的战旗——这现在已经成为奇普的私人徽记了吗?在没有给暗夜使者们设计出新的旗帜之前，就先用这个好了。提希丝在他的右边，站在左边的是柯恩阿瑟和德尔文·阿勒夫。
一见到提希丝，安东尼斯立即变得兴高采烈，露齿而笑。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虹膜上也只有几条红色的条纹。
“希希!”他没有理会手下人的劝阻，用长矛撑住岸边，从船上跳了下来，没有弄脏脚上那双精致的靴子。之后一个箭步冲到提希丝跟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将她紧紧抱住，原地转起圈来。
提希丝也面露微笑，眼里跃动着光彩。
奇普突然很庆幸自己早就知道安东尼斯是提希丝的表亲，否则自己要是在这个时候打翻了醋坛子，嫉妒这样一位能给妻子带来快乐的人，岂不是显得太没风度。
安东尼斯将提希丝放下，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阴云。“现在我或许应该称呼你为盖尔夫人才对吧?”
“这两种称谓我都喜欢。”提希丝回答，“不过……要是你继续喊我希希的话，你是不是愿意让我管你叫……啊哈?”
他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在我的人跟前，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嘛。”
提希丝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吧。安东尼斯·马拉格斯阁下，这位是我的丈夫奇普·盖尔。奇普，这位是我的表亲安东尼斯。”
马拉格斯家族的人这时早就围在了指挥官身边，神色与他那欢欣雀跃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似如临大敌。
“希希?”奇普趁着安东尼斯介绍他身旁的副官时小声问道。
提希丝刚才的介绍很是巧妙，凸显出的是彼此之间的私人关系，并没有亮出奇普近来新获得的那些头衔。以妻子的名分引荐丈夫，不仅会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也不会让对方专注于比较两人的地位孰高孰低，在权势上又会如何相互制约。
奇普打算晚些时候好好地赞扬提希丝一番。如果他还有机会的话。
艾丽妮·马拉格斯为什么会清楚他们已经到了这里?
“我还有其他更加奇怪的绰号呢。”提希丝喃喃道。
在介绍完一众副官之后，安东尼斯挺起肩膀，清了清嗓子，满脸痛苦地说：“亲爱的希希，艾丽尼给我下达了非常严格的命令，我不得不——”
“你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提希丝问。真是聪明。决不能让一位理想主义者用非黑即白的既定思路看待问题。“局势瞬息万变，你当时接到的命令恐怕早已不再适用。”
“你是说，你们是乘坐滑翔机来到这里，我恐怕对你们的近况不甚了解吗?”安东尼斯问。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们的家族已现在也有滑翔机了，虽然不像你们的那么大，可也足够带上一名御光者和信使快速往返。我当时在上游，陪维洛·博夫待在浮城附近，那消息不过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刚接到的。”
换句话说，几乎就在奇普和他的朋友们刚刚离开拉斯之后，艾丽尼就派人追上来了。
该死。
“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滑翔机设计图纸?”奇普问。
“带领我们建造滑翔机的是铁拳指挥官，我想他应该是前任指挥官吧。正如你们所说，局势瞬息万变。”
“铁拳怎么会把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你们?”奇普问。
其实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有想到安东尼斯真的回答说：“艾丽尼向他保证，会把你们的行踪全都说给他听。”
“所以他也到这里来了?!”奇普问。
要是能有铁拳的加入，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我也不确定。他跟他的姐姐——也就是当时造访我们这里的努喀巴大吵了一架，之后就不知所踪，努喀巴也在第二天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还在一起，或是各走各路。”
好吧，好消息瞬间就变成坏消息。要是铁拳真的会来这里，此时他肯定已经走到了，除非在半途中遭到了伏击。
铁拳身手不凡，但他毕竟是一个人，在这片密林里没有什么律法可讲，何况到处都是百发百中的弓箭手。
他要是被某些愚蠢的强盗给杀害了怎么办?
“这些事情不是关键。”安东尼斯说，“提希丝，艾丽尼命令我把你带回家去，甚至允许我使用武力。跟我回家吧，希希。你的家族需要你，你的姐姐也需要你。”
“家。”提希丝静静地重复着这个字，语气里充满怀乡之情，“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怀念贾克斯山的梯台花园……”
提希丝有家，有属于她自己的地方，无需只是住在树林里跟一个胖小子争吵得面红耳赤，置身于无始无休的危险之中。像她这样的名门贵女自然是地位非凡，钱财取用不尽。她的姐姐艾丽尼是卢斯格尔真正的掌权者，想必像提希丝这样的女人在自家的领地上也会身居要职。
这让他再次感受到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他没有家，只是一个孤儿。大火和死亡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就只剩下神威队。
这时奇普忽然想到，昨晚跟他的新娘爆发第一次大冲突或许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她只要发话，杀死所有人就跟捏死一群蚂蚁一样容易。
“我很想念艾丽尼，想念我们的豪宅华厦。”提希丝说，“想回到我从前的房间。我想念我们的人民，想念空气中的味道，也想念那些节日和跑马比赛。但如今，只有我丈夫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噢，很好。看来她没有想要害死我和我的朋友们。
“所以你是自愿跟在他身边的?真的吗?维丽蒂是这么说的，可是艾丽尼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不愿听信一个奴隶的话。”
你们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奴隶来监视她，却又不相信奴隶说的话?幸好奇普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可他憋得越久，就意味着他随时可能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安东尼斯继续说道：“你现在大可以跟我说实话，奇普已经伤害不了你了。要是有必要，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情做得干脆利落，让安德洛斯·盖尔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相。”
照他说的，只有一个办法。
天哪!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笑嘻嘻的男孩是想要来一场彻底的大屠杀。奇普听见身后的柯恩阿瑟似乎发出了一声怒吼。
提希丝有一件事说得没错：安东尼斯的确是理想主义者。倘若他决定大开杀戒，立即会让奇普身首异处。
提希丝说：“安东尼斯，我跟在他身边不仅是出于自愿，还是刻意为之，关于这一点，我在信里已经说的得很清楚了。这桩婚事原本就是我的主意，而且也许算得上是我最明智的一个决定。艾丽尼打算囚禁奇普，可实际上却能为七大郡和我们的家族作出贡献，拯救血森林和卢斯格尔。”
“是盖尔家族的人罢免了你。”安东尼斯说，“你本来是绿袍使，这么快就原谅他们了?”
他话中的意思不言自明：艾丽尼还没原谅。
又有一个念头闯进了奇普的脑海：他之所以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往外冒，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开口说话。他是奇普·盖尔、神威队的领袖、国王与神灵杀手、破坏者……说不定还是蒂亚科普提斯、力希克、携光者……就这么闷声不语地站在对他怒意未消的妻子身边，听凭她跟对方周旋。他的妻子仿佛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赛艇，在河水中上下颠簸，突然被急流卷得蹿出去好远，再也不受他的控制。
“原谅他们?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提希丝说，“安东尼斯，你能想象让我以光谱七政使其中一员的身份去应付老蜘蛛安德洛斯·盖尔吗?又或者是说服他身边那群谄媚者和马屁精跟他对着干?”
安东尼斯愣住了，他显然从来没有想过当上绿袍使意味着什么。“恐怕是很困难。”
“跟奇普结婚后，我才算是达成了艾丽尼的心愿，那收获甚至是我担任绿袍使多年之后也未必能够取得的。我能尽早得到盖尔家族的帮助——并且通过他们让七大郡全都作为我们的后盾。”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一位合格的指挥官吗?”安东尼斯似乎根本没把奇普放在眼里，旁若无人地问道。
“他刚到这里不久，请你回头看一看。”提希丝说。这时雾气已散，奇普集结的联军清晰可见。
安东尼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些军队。“他把辛伊瓦尔和幽魂联合起来了?”
柯恩阿瑟和德尔文·阿勒夫的部众们几乎异口同声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双方脸上也都不甘示弱地带着不满的表情。
“他还帮辛伊瓦尔的成员们摆脱被奴役的命运，弄成了许多条装有血袍军物资的驳船。”提希丝举重若轻地说。
安东尼斯·马拉格斯静默了片刻。奇普原本想要再多说些什么，但提希丝悄悄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多话。
遵命，宝贝儿。
那位年轻人最终开口道：“艾丽尼打算……跟白王缔结互不侵略的协议。”
“你说什么!”提希丝追问。
德尔文·阿勒夫吹了声口哨，提希丝示意他保持安静，于是他什么也没说。
安东尼斯继续说：“艾丽尼说你和这位盖尔阁下与血袍军交战——她是怎么说的来着?‘会妨碍我们双方的和平约定，给卢斯格尔带来灾祸。’”
提希丝大为吃惊。“她不会真以为我们能跟那怪物做交易吧?”
“我不确定她的想法，就算她解释给我听，我也未必会懂。你的姐姐在这方面是个天才。我也不愿意跟那群魔鬼谈和解，可我对她的信任从未动摇。我只知道她对我下达了命令，决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违抗，更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你是她的毕生最爱。”
“我也非常爱她。”提希丝说，“但有时候我们必须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我的姐姐是商人出身，既非真正的女王，更不是战士。艾丽尼是很聪明，但她也把其他人想象得同样理性。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曾经想要把一匹小马卖给信徒们，换钱来救济那些穷人?”
关于往昔的回忆让安东尼斯很是开心。“对啊，她当时说如果我想要帮忙的话，应该让她来卖那匹小马。她会收取一小笔佣金，然后将利润投入到她的商业运作中去，五年之后，我就可以买下一匹更好的小马，把双倍的钱捐给穷人——到时候那些人肯定还很穷苦。”
“她认定白王跟她一样。其实她想错了。白王不像她，而像我们。跟下定决心想要夺走你们性命和一切的恶魔有什么交易好谈?”
奇普又想要开口，但提希丝紧紧握住他的手：别说话!
“那天，她说我是个狂热者，只知道遵照奥赫拉姆神的旨意做事。”安东尼斯的话语中仍然带着追忆往昔的哀伤，“别看她那么聪明，她根本就不了解我。”
奇普突然感觉到希望之风吹进了他的船帆。
“说来可笑，”安东尼斯说，“光之主怎么会要我们盲目地走进黑暗中呢?”
“奥赫拉姆神总是会赐予我们足够的光明，指引我们迈出下一步。”提希丝回答。
“哈!”安东尼斯大笑，“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奥赫拉姆神总是会用头脑简单的人去迷惑智者。”提希丝故作轻松地说。
“我肯定就是你说的头脑简单的人。”安东尼斯自嘲道，随后笑意从脸上消失了，好半天才说，“你看上去……很快乐。”
“我在我该在的地方，做着我应该做的事。”
“不，希希，我是说……你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噢。”提希丝灿烂一笑，握紧奇普的手，“他不仅是我的大人，还是我的挚爱。”
这句话说得奇普打了个激灵。没错，他们二人是缔结了婚约(起码直到现在双方都还没有表现出否定这桩婚事的意愿)，而且之前在帐篷里也度过了甜美而激动人心的私密时光(在被那场争吵破坏以前)。他很喜欢提希丝，对她的尊敬也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想。那种感觉真的是爱吗?
提希丝这么说，是否只是为了救场?
然而不论奇普信不信，安东尼斯反正是信了，脸上现出笑容。“如此说来，我的祈祷也算成真了。”
“我也是，安东。”提希丝说。
差不多了，宝贝儿，见好就收吧。
安东尼斯低头注视着双手，仿佛要在掌心里寻找出答案。“我不想屠杀血森林人，也不想对盖尔家的人下杀手，尤其不愿意为这位白王卖命。既然你成功地摆了安德洛斯·盖尔一道，迫使他同意了你们的婚姻。”他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奇普感觉到提希丝也松了口气，“公平起见，我们也应该摆艾丽尼一道才对，是吧?”
安东尼斯说着按照宫廷礼仪优雅地鞠了一躬，单膝在奇普面前跪下说：“盖尔大人，我先前曾经对艾丽尼·马拉格斯女士立下过誓言，但我对奥赫拉姆神怀有更大的忠心。循着良心由内而外散放的光明，我知道我今天必须要违抗艾丽尼的命令。所以，盖尔大人，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样一位背弃誓言的失信者，那么我愿意率领部众全心追随于你，为你出生入死，绝无异心，直至消灭血袍军为止。”
这……局势的变化大大出乎了奇普的预料。
奇普暗暗想到，今后人们再讲述起关于他的传奇事迹时，肯定会说他在一语不发的情况下就能让对手心甘情愿地违背誓言，转而效忠于他……会说他是岿然不动的排山之力，是静默无声的如簧巧舌。
如此想来，他真应该对提希丝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