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2
“那个老浑蛋。”凯莉丝说,“我刚以为能跟安德洛斯好好合作、共事,他就跟我来这套。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就在刚才。”泰亚回答。她不得不跟爱索尔撒谎来让她跟自己换班。泰亚其实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和白袍使私下会面,但这件事情不容耽搁。
“你确定是安德洛斯在背后捣鬼吗?”凯莉丝问。
今年的夏秋两季对她们二人来说都显得格外漫长。凯莉丝一直在军备与政治的双重漩涡里挣扎,率领民众应对那场遥远的战争,而白王一度像是彻底停止了进攻,或是打算重整旗鼓,次年春天再卷土重来。平日里稍有空闲,凯莉丝就会到处搜集情报,派人在七大郡各地寻找加文的下落,还安排黑卫在局势允许的情况下对一切与光明王陛下有关的传闻展开深入调查。
泰亚则一直在接受训练,同时费尽心机地尽量减少杀害奴隶的数量。在杀死几名奴隶并表现出享受杀戮的意愿之后,她故意放慢节奏,试着将杀人的周期延长到三个星期。她任由那名受害者——对方通常会是一位老人——蒙着眼睛在原地祈祷,让他多熬上一段时间。要是她能每三个星期杀死一名奴隶而无需每个星期都狠下杀手的话,就等于能救下两条性命,不是吗?
就算不是,她也少杀害了两个人,总该能减轻些罪孽吧?
与凯莉丝分享这份重担化解了一些内疚感。白袍使认为泰亚应该继续进行杀人训练,可死在泰亚手上的毕竟都是无辜者,不管她再怎么自我安慰也还是于事无补。
每一次跟凯莉丝会面,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她们的计划一旦败露,奴隶们的死亡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想到这里,泰亚环视着光明王之塔的塔顶,然后戴上深色护目镜用暗彩观察。白袍使向来喜欢在晚秋的午后到这里来沐浴阳光,因此通常不会有人跟来偷听,但既然对手是碎瞳组织的成员,提高警惕总是好的。
“我的线人将这件事称为‘为我们临时伙伴执行的一次小行动’。”泰亚说,“他形容下令绑架玛丽希亚的主谋时也用了‘临时伙伴’这种说法。安德洛斯下达命令时,我其实就在那里,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玛丽希亚。”
这说起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数月泰亚来一直在等着接受组织的命令,迫不及待地想要借此打入组织内部,至少不用再谋杀那些无辜的老奴。可真当命令来了,她却没有感到宽慰,只有恐惧。
凯莉丝叹了口气。“在这场战争中,我们所有人都是武器,不是吗?可安德洛斯·盖尔却是一把万刃剑。我明知道如果不将这把剑捡起来,等待我的只有灭亡,可我每每碰到它时,却总是会把手割得血流不止。”凯莉丝转身面朝泰亚,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永远都无法替玛丽希亚找他报仇了,泰亚。你能理解我的,对吧?他是个太有价值的盟友。”
“但你还是愿意替她报仇的,是不是?”泰亚问。其实她认为自己早就知道答案,可还是想听凯莉丝亲口说出来。
白袍使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承认,曾经有段时间我很恨她。”
“我的意思并不是——”
“你对提希丝是什么感觉?”
“啊?”
“如果有人害死了她,你会有什么感受?”
“呃,她……我是说,我肯定会很愤怒,当然会想替她——可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在因为我知道了你的小秘密而恼羞成怒吗,泰亚?你忘了我们的身份?忘了我们靠什么生活?忘了秘密对我们来说就像流通货币一样平常?”
“我不知道您听说了什么,但那肯定是误传。”泰亚说。
“我只想给你打个比方,无心让你尴尬。”凯莉丝说,“我之前还真有些担心你跟奇普的感情会阻挠他的那桩婚事,使我和卢斯格尔那本就脆弱的联盟难以维系。我想要说的是——”
“戴勒斯。肯定是戴勒斯说的对吧?那个口无遮拦的小杂碎,您之前好像跟他见过三次。”
“别激动。”凯莉丝说。“我想说的是,我对玛丽希亚其实早已恨意全消,甚至……我们差一点就成了朋友。可惜她没过多久就失踪了。关于这些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关键在于我们要如何应对眼下的问题,是否能出手阻止,以及应不应该阻止。”
“应不应该?”起初泰亚为能够不再讨论奇普的事情而感到高兴,这时又赶紧朝周围扫了一眼,发现还是只有她们两人站在塔顶上。阻止这件事,难道不是他们见面的唯一原因吗?“安德洛斯·盖尔雇佣碎瞳组织去暗杀努喀巴!我是说,我知道你在生她的气,可你不能——”
“生他的气?生他的气!因为她劫持并弄瞎了我的丈夫,害惨了七大郡至高无上的帝王?你认为那只会让我生气这么简单?”凯莉丝反问。
泰亚绕着塔顶边缘走了一圈,利用暗彩向外张望,确保外墙上没人能听到她俩谈话,这才说道:“我不是说她不该死,可你刚刚才说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用骯脏的武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努喀巴是个贱人没错,可那贱人却统领着帕里亚。那可是帕里亚啊。”
帕里亚当然有郡首,来自于阿兹密斯家族。那些该死的阿兹密斯,包括柯尔·阿兹密斯,曾经率领七大郡的军队在奥克斯福德和鸦岩惨败收场;还有阿肯西斯·阿兹密斯,曾经的白袍使候选人,甚至想要置凯莉丝于死地。耻辱也好,愤恨也罢,他们就像是一条疯狗,让你不敢接近。那条狗偶尔也许会冲你摇尾乞怜,可也会无缘无故地扑上来咬你一口。
然而就连泰亚都知道帕里亚的郡首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傀儡,实际的掌权者是努喀巴。黑卫和光明利亚的强兵悍将中有三分之二来自于那个大郡。
凯莉丝怎么会不明白这些?
泰亚知道轮不到让她来给白袍使讲这些大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接着往下说:“要是我在行动中不慎失手,没能杀死努喀巴——好吧,即便是在我成功之后不幸被抓住或是露出什么马脚——都会把帕里亚变成你的敌人。就算是你和安德洛斯能够洗清派出刺客的嫌疑,你还是会失去帕里亚。”
没有帕里亚助战,想要赢得这场战争简直比登天还难。
凯莉丝平静地说:“我们也许早就失去他们了。”
“什么?”泰亚问。
“随你同行的那位信使将会给努喀巴下达最后通牒。自从奥克斯福德那场战斗过后,他们就一直在作壁上观。没错,帕里亚确实在奥克斯福德牺牲了一万兵力,蒙受了相当惨重的损失,可是跟卢斯格尔牺牲的三万五千名士兵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在那之后,帕里亚就一直说要整军再战,我们知道这话不假,可他们却再也没有拿出行动来。无论是出于懦弱、谨慎还是心怀不轨,总之我们没能再等到帕里亚的援军。安德洛斯显然认定努喀巴会拒绝接受我们发出的最后通牒,不然就再次借故拖延时间,所以安德洛斯想要铲除掉她,让更听话的人去接她的班。”
“又或者因为他不满努喀巴囚禁并弄瞎了他的儿子?”泰亚试探着问。
凯莉丝注视着泰亚,思考着她说的话。“依照那老家伙的个性,他更在意的是她冒犯了他的威严。不管怎么说,他这对策也算不错。他可能会以为我也想要除掉她吧,不过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安排好继任的人选。努喀巴在不久前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洗,安德洛斯派出的间谍和密探恐怕都没能幸免,这也是导致他气急败坏的另一个理由。”凯莉丝抿起嘴唇,“这些就是他下达暗杀令的原因,但组织为什么愿意替他动手呢?”
“只要能瓦解强权,组织都会乐见其成。”泰亚说,“他们想要在七大郡的废墟上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来。”
“这样倒是能说得通。”凯莉丝说,“况且像努喀巴那样冥顽不灵的女人根本就不对他们的胃口。谁知道组织在那场清洗中有没有折损成员?说不定沙漠老翁比我们那位铁石心肠的守护圣使大人还要渴望复仇呢。”
凯莉丝说着抬起头来注视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像是祈祷般地自言自语起来。“如果……如果我让你故意失败……或是栽赃嫁祸给别人……嫁祸给谁呢?又该怎么做?嗯……还是说我索性直接组织你去执行任务,可那样又会暴露我们的关系……”她用双臂环抱住身体,将肩膀缩成一团,抵御乍起的寒风。“换做奥蕾雅,她会如何应对?无疑会处理得更加圆滑,甚至仁慈。当然,我被迫要跟这些阿兹密斯家族的人周旋也都是拜她所赐。在这个充满嗜杀狂徒的世界里,难道就没有更为聪明的解决办法吗?难道永远都要以蛮制蛮?”
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挺直脊背,冲着泰亚转过身来。“光是杀死努喀巴还不够,你还必须要除掉她的间谍管理者,郡首泰雷利·阿兹密斯。”
“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要成为您的专职杀手了?”泰亚无力掩饰声音中的哀伤。
“你对此有什么问题吗?”凯莉丝冷冷地问。
“至高女士……我原本有机会杀死两个我非常厌恶的人,如果我当时做到了,就会省去很多麻烦。我之所以没有下手,是因为我感觉到奥赫拉姆神说我不是杀手,而是战士。身为黑卫,我不是于黑暗中杀人于无形的利匕,而是一面盾牌。”
“你持盾进行过很多训练吗?”凯莉丝问。
“一点点。菲斯克教官说如果要持盾对撞的话,他宁可我站在敌人那一方。”事实上,菲斯克当时说索性让泰亚去当侦察兵,即便那样会造成人员空缺。
菲斯克教官在训练时当然用过不少侮辱性的言辞来训斥他们。可曾经有那么一天,他安排队员们从间隔二十步远的距离之外相互冲锋,每个人的手中都只持有一面重盾。那场训练不仅让泰亚甘心接受了菲斯克教官的批评,而且让她意识到再多的训练也无法帮她克服先天的身体不足。许多队友的体重都是她的两倍,有些甚至三倍都不止。卯足全力跟他们对撞?她每次都会被撞成馅饼。举着重盾站上几个小时就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必须用双手托举,哪里还顾得上跟对手战斗。
感谢奥赫拉姆神,幸好有魔法和黑火药,使他们告别了纯粹靠盾牌和人墙作战的年代。泰亚更喜欢用轻巧的圆盾,凭借灵巧的身手再加上一点运气,说不定还有克敌制胜的希望,不至于力量和耐力上落尽下风。
“既然你受过训练,那么你就应该明白。”凯莉丝说,“盾牌也能杀人。”
泰亚现在想起了那堂训练课上的内容,于是她引用了菲斯克教官的话:“那些只知道用盾牌格挡的人,真是浪费了手中的武器。”
好吧,这下凯莉丝又要就盾牌背后的隐喻来一番说教了。
“泰亚,你就是我的盾牌,你会很好地保护我,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绝对会拿你砸断敌人的脖子。”
等我碎了,你就会把我扔到一边。泰亚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凯莉丝肯定看懂了她脸上的表情。“是的,要是你碎了,我肯定会举起另外一面。我们并没有多大不同,我也在为我的主人尽力,同时也会担心自己是否无力做好该做的事,我也想要去过不同的生活。”
“看来您是职责的奴隶,哈?”泰亚问。
凯莉丝眼神冰冷地看了她一眼,她听出了泰亚话中的苦涩与嘲讽。“是啊。”她说,“若是我能不管不顾,我会把你和所有御光者全都派出去寻找我丈夫的下落,然后我会把所有奴隶、所有商人乃至所有士兵,带着七大郡一块儿上战场,就算毁灭一切又如何?加文集合以我为耻,可反正他人都已经不在了,对我再失望又能算得了什么?不,我的身份不是奴隶,没有人打我或是蹂躏我的身体,可如果你以为我那张冰冷空荡的卧榻真比奴隶那简陋的小床或是士兵的通铺能舒服到哪里去的话,那你真是太蠢了。”
“我很抱歉。”泰亚说。在奇普走后,凯莉丝是这里她唯一还能信任的人,可她刚才却那样对她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也一样。”凯莉丝说,“尤其是为了我要安排你所做的事。好消息是,这将会让我们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弄清楚谁是组织安插的爪牙。”
“此话怎讲?”
“这就是战争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有时你煞费苦心埋藏下秘密武器,却又不得不公然将它暴露于人前,否则那武器就会彻底失去用处。就好比你今天为了来跟我见面,被迫要打破常规,铤而走险,有人也会想方设法地把你送上那条船,那个人肯定就是组织的成员。其实只有两种可能性,那个人要么是我的警戒队长,要么就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派警戒队长来替他办事。所以当某位警戒队长来找我商量兵力部署时,我会说我想要你留在这里,你是我最中意的卫兵。倘若内鬼就是那位队长本人,他肯定会费尽唇舌地非要让你去。如果他只是在替其他人传话,那么就会把背后的主使者给供出来。警戒队长当然有可能撒谎,可要想核实谎言的真伪并不困难。无论他们怎么做,我们都会有所收获。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老翁肯定能想出更加巧妙的计策,可惜他来不及图谋那么多,必须迅速行动。他跟我一样都背负着双重身份和使命,只能采用直接的办法来达到目的。”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化被动为主动,揭穿对方的底牌,说不定会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想到这里,泰亚有些迫不及待。
“等一下,”泰亚又说,“您刚才说我的第二个目标是郡首?帕里亚的郡首?郡首居然是努喀巴的间谍管理者?所以我必须要把帕里亚最有权势的两大人物全都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