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9
“关键是白王为什么要彻底改变战略?经过好几个月的突袭,我们还是没能回答出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奇普说。
密林中的那场行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星期,神威队的队员们不止一次围坐在营火旁,奇普更是把这个问题大声问出过无数次。
“我知道我们应该讨论关于明天的那场战斗,但还是先把这件事解决了吧。”他说。他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发号施令,即便是跟众人的意见相左。伙伴们也习惯了奉命行事,哪怕此刻已是深夜,却连文森都没有出言抱怨。
他们知道奇普已经想好了作战计划,必须照他说的做好准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变量。
“为什么非要得出理想的答案来呢?”十字星问,“白王感到兵力太过分散,所以就想做些调整。暂时停战能让他受益更大,他已经夺取并巩固了阿泰什和绿港之间的补给线,除非我们攻下敦比欧和湖泊地区,否则拿他也没有办法。”
敦比欧——那座不会漂浮的浮城——就是暗夜使者们明天准备解放的那座城市。它是滔天河上的水上枢纽,也关系着绿港能否继续获得那少得可怜的补给品。
“他是怕我们了吧?”本·哈代德说,“难道不可能是我们逼得他停下了脚步?”
“但他还是在稳步前进。”大个子利奥说,“就像在其他地区一样。为什么要在血森林的战斗打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怎么不等攻到滔天河再稳固阵脚?”
“太多游击战打得他头疼了?”文森说,“他是可以先攻下那些城市,如果他不能先解决掉我们的话,补给线会被拉得又长又脆弱。”
是有这种可能,可他在别的地方攻势神速,打得敌人无力还手。难道真是因为受到血森林里庞大的猎手数量和复杂地形条件的制约?
“我们所有的战斗都在避免和郡首的军队产生任何交集。”提希丝说,“要是他把我们逼到河边,我们也就不再有别的选择。”
“我们不愿意跟郡首的军队产生交集。”奇普说。郡首维洛·博夫想要奇普的军队——甚至希望奇普也能替他效力。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有人在他的地盘附近率领一支他无法控制的军队独自为战。
这种想法很能理解,那人也算得上宽厚正派,可惜他天资愚钝,缺乏领军作战的才能。奇普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这支特殊的军队交到他手里。
“我们都明白这一点。”提希丝说,“但白王不然。联军抗敌是大部分守军都会做出的选择。”
“你觉得他是故意让我们打了胜仗?”奇普问。
“迪拉纳姆那场战斗肯定不是。”提希丝说,“铁花沼泽和密林区的伏击战也未必,可有时候我们却要跑很远的路才能获得数量寥寥的食物或枪械。而且你自己也说过,那几辆装有黑火药的马车是陷阱。”
那场胜利带来的收获比奇普预想中还要少。他们打了漂亮的一仗,不仅消灭了敌人,还在尽量减少损失的情况下将战利品夺了过来,所有人都没被马车上的火药炸死。可结果他们发现,那五辆马车中只有一辆装着火药,其他的桶里全是锯末,表面盖着火药来蒙骗人。
看守马车的那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诱饵。
所幸战犬们追上了逃跑的斥候,证明奇普推断的没错,敌人在那里果然安插了两名眼线。
“我们也没跟多少御光者交手。”奇普说,“这里有些事情不对劲。”
“或许吧。”十字星说,“可是问题在于,白王是精心图谋了这一切呢,还是只是犯了个失误?他已经损失了不少兵力,为了让我们偏离原本就没打算前往的方向。就像他为了杀死你,不惜在陷阱附近牺牲了好几百人、五六个破光魔和五辆马车。他是一位了不起的雄辩家,广受称赞的领袖人物,但在制定战略方面实在是个饭桶。”
“这饭桶已经攻下了两个大郡。”文森冷冷地说。
奇普想到自己还真是战略方面的饭桶。他能想出不错的计谋,深受众人爱戴……却不擅长从大局出发,运筹帷幄。哎,他现在真是后悔,当年应该跟柯尔文·戴纳维斯好好学学。当年他是个不懂事的小男孩,只想听正在战场上的英雄故事。要是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会说:“请给我讲讲如何在森林河谷中行军的同时确保军粮的供给吧!”“您的指挥团队是如何分管不同兵种的?”
“那时候咱们光明利亚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十字星说。
每当十字星谈到光明利亚时都还会用“咱们”这两个字。奇普欣赏他的这份理想主义精神,却不会再有共鸣。
“不过他确实集结了不少援军。”提希丝说,“我们从白袍使的信函中得知,他正在策反其他大郡,或者起码说服他们不要参战,饭桶可没这么大能耐。”
凯莉丝居然给暗夜使者们写了信,这让奇普最为吃惊。她没有刻意羞辱任何一方,只是对战况作出了如实陈述——如今他们失去了提利亚和阿泰什,伊利塔人根本不把胜败放在心上,努喀巴统治的帕里亚也在奥克斯福德之战结束后全面撤军,再也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艾丽妮·马拉格斯也只派来了由安东尼斯率领的数百人还有补给品,大部队则撤到了滔天河对岸,忙于修建防御工事,可他们的战线拉得太长,想要防住敌人谈何容易。
这其中或许也有奇普的错。艾丽妮自然不会愿意派出更多军队来援助奇普打胜仗,而若是奇普选择安东尼斯的军队成了卢斯格尔不肯派兵增援绿港的原因,他势必会成为光明利亚输掉这场战争的罪人。
纵观所有大郡,如今就只剩下阿波尼亚和那一小股直接归光明利亚调遣的军队了。凯莉丝在信中没有多做说明,奇普也不知道那意味着阿波尼亚是稍后即到呢,还是将成为最后时刻向敌人发起致命攻击的秘密武器,又或者是安德洛斯·盖尔已经决定止损,任由血森林自生自灭。
凯莉丝坦承她认为白王不会介意两败俱伤的结局,事实上他更乐见战势朝着那样的方向演变,如此才能让他有机会在废墟上重建七大郡的整个文明。这起初听起来简直是古怪的偏执妄想,然而奇普现在却改变了看法。
为了杀死奇普和塔勒克,白王派出的不是一位杀手或一支敢死队,而是数百兵将。而从营地陷落的情况判断,除了那几名破光魔之外,其余人都并非是自愿送死。
那真是一场冷血无情的屠杀。
“所以,他成功牵制了我们的援军。”奇普说,“那他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呢?这是为什么?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哈代德抢先说道:“我不是要扫大家的兴,阻止你们讨论这个数月以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旷世之谜,可我们是否应该先商量一下明天那场仗到底要怎么打?毕竟那可是跟我们的整个未来息息相关。”
大个子利奥俯视着他:“再胡说八道就滚远点。”
“为什么叫旷世之谜?”佛库迪问。
没人回答他。
奇普自己也承认,虽然他眼看就能得出结论,这番讨论还是会以无解告终。
“好了。”奇普说,“我们都进去吧。”
大家回到帐篷里,围在地图边上。经过连番征战,奇普已经教会了队员们如何制造这些地图,以便在行军途中随时根据需要准备出新的来。
“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吧。”奇普说,“明天在敦比欧的那场战斗,要么能发挥出我们长久以来隐藏实力所积聚起来的巨大优势,要么就将终结我们拯救血森林的全部希望。”
周围人脸色全都变得沉重,好几个人还低声骂了几句,就连帅气的安东尼斯·马拉格斯将军也说了句脏话,大大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我苦心掩藏了这么久,把我们的军队伪装成游击作战的突袭军,终于等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刻。明天我们必须要真刀真枪地跟敌人正面交锋,他们肯定料想不到我们能准备得如此充分。恕我直言,其实我们准备得并不充分。在此前那些战斗中,撤退始终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一旦突袭失败,我们可以转身就跑。但愿那样的战略没让大家习以为常。”
“我们绝不会逃跑的,大人。”安东尼斯说。奇普对他甚是重用,任命他为战地指挥官,对他寄予莫大的信任。这份信任也在他的士兵中越传越广,使士气大受激励。
“有那道绿墙阻隔,”奇普说,“敦比欧一直都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壁垒,他们从没有派出军队杀进外面的森林。但坐落于河口的地理位置又能对水上航线产生重大影响,在遭到围困的情况下不会影响战局,若能顺利将它攻下,肯定能有利于我们运输大量补给品;若是被敌人抢了先,也必然会让我们备受钳制。”
“我们如果能攻下它,就能拯救绿港。”十字星说,“要是失去它,绿港也就保不住了。”
“没错。”奇普说,“而且我们只知道城中的情形很糟糕,却不知糟糕到了什么程度。他们能通过水路把一部分补给品运进去,但大部分补给品都要供他们自己使用,我们不能寄希望于让那座城市帮我们。神权议会里都是一群老懦夫,哪怕我们已经打赢几场决定性的胜仗,他们都未必会派出一丁点军队来敷衍了事。”
“那真是异想天开。”文森嘟囔着说。并没有人斥责他。
“但如果我们赢了,”奇普接着说,“如果我们赢了,水上滑翔机完全能自由停泊在湖面上,整片湖泊都归我们所有。既有不断供应的补给品,军队又能从任何地方出击,粉碎敌人对绿港的包围只会是时间问题。”
“让那座城市和大郡得到解放。”十字星说。
十字星这话说得言简意赅,奇普可能解释得太过细致了,但他总是希望能让伙伴们了解自己的全盘战略。要是他不幸丧生,别人就能立即继承他的策略,成败事关无数人的生死存亡。
他没有把最后那句话说出口,他知道同伴们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他绝不会死。
敦比欧是一座古怪的城市,那里曾经是九大王国的宗教中心。自从七大郡建立之后就在刻意回避着它,却从来没有将它摧毁。那里风光秀丽,而卢希多尼斯相信凡人创造的每一处美景都彰显着奥赫拉姆神的创造精神活在万民心中。
于是,尽管城市得以保留,影响力却日渐微弱,但凡出生在那座城市中或是在那里生活过十年以上的人,都不会在血森林、光明利亚或是教会中获得任何职权。因此,那座城市中的家族一旦崛起,就会选择离乡背井,另谋出路。他们会到其它地方繁育子女,孩子们长大后通常也不愿意返回故土,以免受到拖累。
这也就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现象:广布血森林和卢斯格尔的许多贵族都和敦比欧有着血缘关系——因为那里的人往往聪慧而富有野心,强者会选择离开,不会留在家乡彼此自相残杀。马拉格斯家族最开始就是在敦比欧发迹,这也是为什么虽然提希丝的家族严格说来是卢斯格尔人,她却和血森林联系甚多的一个原因。
“指挥官?接下来由你讲吧。”奇普说。
十字星指着面前的地图,上面绘有围城战打响前的城市布局。从地图上看,那座城市三面环林,城中也长满绿树,植被覆盖率远超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城市。他将手一挥,城市外围的一片树林消失了。
这张地图是由一群御光者、辛伊瓦尔的斥候长官德尔文·阿勒夫和提希丝找到难民后充分了解完情况共同制作的,既具有时效性,又能根据报告及时做出相应的调整。
“两个月前,血袍军把城市周围百步距离之内的所有地方全都清洗了一遍,他们认为敌人能通过密林运送补给。”德尔文说,“这当然是荒谬至极,要想在林中隐藏悬梯和绳索,给斥候和信使们提供方便倒是不难做到,可运输大批食物?绝不可能。”
“那里有洞穴吗?”柯恩阿瑟问。
“有,但是很少,而且都不深。”德尔文说,“地底下不仅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树根,还有地下水源构成障碍。一段河流会从城中流过。”
“可能会有洞穴。”本·哈代德说,“这是我纯粹从工程学的角度得出的推论,不过我不确定你的意思。你问的是有没有让城中居民们使用的民用地下通道,还是供军方使用的军用隧道?”
“两者皆有。”奇普说。
“城里也许有民用信道。如果你花费足够多的时间——我指的是好几年——你就能挖出地道,抽出地下水,用拉克辛来确保隧道的密闭性,并提供良好支撑。”本·哈代德说,“我的意思是,你要不断地和根须作斗争,还要克服木材与拉克辛的缝隙,但仍然存在那样的可能性。这座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不过若想要实现这一点,必须有一群御光者稳定施法。如果御光者的能力普普通通,恐怕要用到三四十人,这成本绝对高昂,而且很难确保不会走漏风声。三五位御光者很好隐藏,要是有四十人那么多的话,流言肯定会满天飞,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间谍们盯上。”
佛库迪说:“敦比欧的御光者并没有四十位那么多,全城最多三十八位,而且大多数都肩负着防御使命,对吧?”
据奇普所知,佛库迪跟敦比欧没有什么关系,也没看过斥候们的报告。
“你怎么知道?”十字星抢在奇普前面问道。
“噢。”佛库迪用手指挠了挠鼻子,“你可以综合参考附近区域的贵族名单,结合凈化仪式的报告、辛伊瓦尔和幽魂的名单,再除去我们已知已经死去的和应该已经投靠白王的,这个数字未必准确。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选择了跟异端同流合污,因此只知道上限大约是六十一位,下限并不清楚。在过去十年的凈化仪式上有多少被报告死亡的御光者其实尚在人世,我们也无从考据——那些报告本来就不足采信,连出生地都没有确切记载。接着维洛·博夫在三个月前又突然来到这里,在提供保护的同时对任何愿意立即加入他的御光者都开出了可观的价码,所以我推断流离失所的御光者们肯定当时就响应了他的号召,加入敦比欧的战斗。我这个数字大致就是这么推算出来的,真是麻烦。”他说着往炉火里弹了一块鼻屎。“干嘛?”
他们还是没能适应佛库迪时不时的灵光乍现。
更何况那灵光还总是跟食物和鼻屎有关。
“所以,不会有从内向外的逃生路线。”奇普说,“想要从外往里跑就更不可能,那需要耗费大批御光者的力量,更何况是夺取整个城市。是这样吧?”
“这对于异端来说,会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和宗教价值。”提希丝说,“但是……不,我不认为白王会考虑把那么多的兵力投入在这件事情上面。他手下的一位长空领主说不定会有不同的看法。”
白王把军队拆分成了好几股,又任命了几位长空领主为指挥官,命令他们统领各军。神威队认为那位名叫阿姆利特·卡马尔的指挥官是围城军的领导者,但他们的情报网并没有那么强大。长空领主们为了赢得胜利,会不惜任何代价,而且一旦任务失败,立即就会被替换掉。
“你们有没有人能想出办法,确保能在不打明天这场硬仗的情况下赢得胜利?”奇普问。
所有人都愁眉不展的看着面前的地图。
本·哈代德说:“要是我们能绕过这座城市,袭击围城军的补给线,也许能让他们断水断粮,不战而胜。”
“给围城军来个反包围?”柯恩阿瑟问,“可战斗万一要是拖上几个星期的话,白王就能调军支持,反过来包围我们,那么眼下的所有优势就全都不存在了。”
“那也会削弱白王对绿港的围攻力量。”提希丝指出,“如果维洛·博夫郡首能趁机攻击——”
“如果。”文森说。
他说得没错,那位郡首可没什么胆识,奇普不能把胜负的关键寄托在他身上,也不能指挥他这支骑兵战队改用围歼战术,这与他们的战斗方式大相径庭。
“要是我们攻打血袍军,然后放走他们的信使,说不定对方也会不战自退。”大个子利奥说道。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奇普表示认同。
“但还是有个问题,”提希丝说,“如果你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打跑了血袍军,那固然很好,还做了一件善事,但功劳却不会归我们所有,民众只会认为敦比欧又交了一次好运而已。我们将很难招募到新兵,募集到资金和粮食,到那时要是拿走食物,反倒会招致他们的厌恨。”
该死的,她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所有人都在消化着心中的愤愤不平,但却没有人能否认事情真会如提希丝所说,就连安东尼斯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世界真是稀奇呀!”奇普说,“当你看到有人帮你把敌人打跑,总是会心生感谢,但那帮手如果凭借智谋取胜,就另当别论了。加文·盖尔总是勇猛当先,而安德洛斯·盖尔却是狡猾诡诈。他们一位深受爱戴,另一位则受尽唾骂。难道是因为世人如此目光短浅,还是因为我们都在心中渴望着狠狠地报复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
“我想应该是两种原因都有吧!”佛库迪说。他总是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提问,哪些只是设问句。
“不管怎么说,安德洛斯·盖尔也还是个浑蛋。”大个子利奥说道。
那是自然,奇普暗自一笑。“这么说,我只能让更多人去送死,好让他们的朋友们心怀感激地加入我们的战线,继续用行动鼎力支持,确保其余的人能够活命。换句话说,我必须既要足够机智,同时又要回避以智谋取胜的策略。”
“赢得最终的胜利才是第一位。”提希丝说。
“哎,”奇普说,“亏我还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绕过血袍军对那段河流的封锁。”
“你当然有那样的本事。”提希丝说。
“你知道他们搭设了堤坝,阻止市民们捕鱼吧?”奇普问。
“你打算实现那个点子吗?”提希丝轻声问道。
“不了。”他无奈地回答。
“好的,”提希丝说,“我们就等你的命令了,大人,随时恭候。”
“你不知道,那主意真是妙得很。”奇普说,“你们肯定会叹为观止。”
十字形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着伸伸懒腰,揉揉眼睛,连柯恩阿瑟也困倦地眨了眨眼。
“你们这群讨厌鬼。”奇普说着摆了摆手,战斗部署瞬间在地图上显现。“研究好你们各自的位置,然后就快去睡觉吧。柯恩阿瑟,请你留一下。”说来奇怪,他们如今已经成了合作无间的战友,他麾下的指挥官们都清楚自己该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
作为回报,他也给予了各位充分的自主权,还会让他们轮流担任不同的职务,从而对彼此的职责、困难和速度有更多的了解,也是为了确保这支军队不会分化成一个个小团体。士兵们自然可以有各自钟爱的指挥官,但他们也要平等地信任每一位将领。
众人很快离去,除了柯恩阿瑟,还有仍然留在他身边的提希丝。
“柯恩阿瑟,我们得好好谈谈。”
“谈什么,大人?”
“那个我们谁都不想提起的话题。”
柯恩阿瑟下颌的肌肉骤然缩紧。
奇普早就差人准备好了另一份地图,他已经学会克服内心的抗拒,根据需要随时指派仆从和属下做事。如果为了能够确保奇普思考战略而必须要让某些人陪着熬夜的话,即便他只是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才会想出有用的对策或是发现计划中的失误,那么那些人的辛苦付出就是值得的。
提希丝事先帮助他对那些地图认真做好了编目工作,每一位难民都向她报告了自己所知的情况,她用不同的颜色表示出各地兵力的多寡。那些情报都是最新的,再经由意志投射者们的巧妙加工,奇普每天都能看到鲜亮的颜色呈现在地图上,他自己斥候的报告则会以其他颜色加以显示。
这些报告中也存在着不实、夸大或是错误的数据,可报告数以千计,稍有谬误还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从另一方面来看,就算报告水平再低,要是相同的异常情况反复出现,奇普也会派出自己的斥候和突袭队详加核查。
要是他什么都不做,这份地图很可能会变成奇普留在这世界上的宝贵遗产。
当然,在制作这份地图时需要加进去一点意志,严格说来也算是禁忌魔法,因此恐怕就连这份遗产都会消失。
奇普将双手放在地图上,延伸意志。在他的军队附近亮起点点微光,通常都在很远之外,介仍能看得清楚。“这些是有关于灰色巨熊的报告。”奇普说。
“嗯,我已经尽量让塔勒克远离人们的视线了,可灰熊就爱到处游荡,这是它们的天性。”
“说的没错,”奇普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有些农夫和牧民知道我们带着这头灰熊同行,认为在密林里出现的身影一定是他,希望我们能够赔偿他们丢失的家畜。”
“是的,是的。”柯恩阿瑟说。
他认为奇普会放过这件事。
奇普又何尝不想作罢。
奇普放慢了速度,地图上的好几处同时亮起光芒,两两之间相距甚远,那些报告来自于一连数日。
“真是奇怪啊!”奇普说,“这其中一部分报告和我的预期相符,我原本就料定你会派塔勒克前往适合狩猎、人迹罕至的荒野。然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些报告则来自于人口更为密集的区域。”
柯恩阿瑟咽了口唾沫,却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看不明白,那我们就分别用不同的颜色展示,看看远近各处的区别。”
他又把地图重新展示了一遍,那些报告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有两个圆点在附近的森林中同时展开猎杀,红色远离村庄,蓝色总是靠得更近。
虽说报告中一定会存在错误,可纵观这些数据,还是很能说明问题。
“这一切都是猜测……”柯恩阿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早就打起了鼓。
“有人要被杀死了。”奇普轻声说道。
“交给我处理。”
“所以,你并不知情。”
“知什么情?”从他飞快皱起的额头来看,奇普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有人已经遇害。”
柯恩突然变得面无血色。“不……奥赫拉姆神在上,要是我事先知道,我一定会——”
“不是洛坎干的,是塔勒克。”
“什么?为什么要提起洛坎?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兄弟的那头熊已经死了,你——”
“两位猎手听说一头巨大的灰熊正在吃平民豢养的家猪,于是就借酒壮胆,决定要外出狩猎。他们怎么都不愿意让深皮肤的提利亚人——应该是指我——来教他们应该怎样在丛林里生存。结果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好吧,那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们已经一再警告人们不要靠近——”
“塔勒克根本就不该在那里出现,劳德汉,这你是知道的。它不该去那里,除非是你命令他留在河流的这一侧,以防它遭到洛坎的攻击。我说得对吗?”
奇普看得出来柯恩阿瑟想要积聚怒火,可那大块头却做不到。“这件事情你知道多久了?”他问。
“他是你的兄弟,你很爱他。”
“所以呢……”
“我一直都知道,明白你必须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只是需要时间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奇普把手放在那大块头的肩膀上,“差不多快一年了。”
“你这是在给我时间,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柯恩阿瑟说。
“嗯。”
“可我却始终犹豫不决。”
“在那头熊身上还能看到多少劳南安的影子?”
“时有时无吧,跟我的母亲当年一个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真没想到,同样的痛苦我必须要遭受两遍。”
奇普说:“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大块头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我原以为如果真有例外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他。我原以为他说不定能够成功。”
“他坚持了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奇普说,“可我们都知道,万一他发起疯来,想要摧毁村庄就像掰断你的手指头那么容易。没人能治得好他,要是你——”
“我懂!你以为同样的道理我没有给自己讲过上千次吗?我只是下不了手!”
而且他也不希望让别人动手。那样的话,那个人永远都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奇普沉默了好半天,之后才说:“明天的那场大战要比我们大多数人预想中还要艰苦。我们把敦比欧看成穷乡僻壤,白王是异端,他将那里视作血森林的都城,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柯恩阿瑟的眉毛拧成一团。
奇普说:“当你——当然还有塔勒克——和我冲出去时,我会放飞几只火鸟,并在这道山脊上点燃几发信号弹。民众们如果看到一头巨大的灰熊冲进战场,很难再把视线移开。要是洛坎能游过河面,快速冲到这里,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抵达营地的要害位置。如果他能攻击这处营地,哪怕只能在太阳初升之时制造几分钟的混乱,一切都会变得不同。没人愿意对抗一头巨熊,更何况是被两头熊夹在中间。”
“见鬼,我不想那么做。”柯恩阿瑟不满地说。
“你认为他能做到吗?”
柯恩阿瑟查看了地形。“这等于是要他自杀。”
“没错。”奇普毫不掩饰。
“但如果成功,却能救许多人的命。”柯恩阿瑟说。
“是的,这是一场赌局。他或许会无功而死。”他必须事先把话说明白,不愿意强迫柯恩去做决定。
柯恩阿瑟再次陷入沉默,然后说道:“就算不能成功,为了救朋友而献出生命也同样是高尚的英勇之举,对吧?”
“让他在行善时死去,总好过亲口咬下自己亲兄弟的脑袋。”奇普说。
柯恩阿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劳南安会同意你的说法。”
“那就去跟他谈谈吧。倘若一切顺利,我们将在明晚庆祝胜利,后天凭吊他的英灵。”
“就这么办。”柯恩阿瑟说。他的神色已经渐渐恢复平静,可呼吸仍然显得沉重。他快步转身离开。
奇普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地图。提希丝走到他身旁,奇普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腰间。
“你做得很好。”提希丝说。
“是吗?”
“明知故问。”她说,“你之前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来自己动手,在眼见他无法做到时,又能让他的兄弟死得其所。”
“可这是为什么呢?”奇普问。
“什么为什么?”
“我忍到现在才说,是因为我之前真不愿意逼他杀死自己的亲兄弟,直到现在机会来了,这才帮他作出决断,给他免去痛苦吗?还是说我跟我的祖父一样,把劳南安当做一张好牌藏在袖子里,等到时机恰当才打到牌桌上?我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肥硕版的安德洛斯·盖尔?”
提希丝静静地听他说完,虽然他能看出她的下巴越收越紧。“所以你干的这件事,既称得上阴险狡诈,冷酷无情;同时又恭敬得体,慈爱悲悯。我的丈夫大人,如果你有不止一种本性,而是两种呢?”
“两种?”
“如果你不仅有形魄,还有神魂,当你将那两种本性合二为一时,表面上看像是失败了,实际却将你灵魂深处最为正直卓越的一面焕发出来了呢?”
“你认为我很卓越?”奇普问。
“真不明白,你怎么直到现在还在怀疑这一点。”她说,“倒不如让我问问你,你是否自认为足够优秀?”
“不。”奇普毫不迟疑地回答,“顶多有点本事,带着疯狂的偏执,有时算得上狡猾。”
提希丝叹了口气,注视着那张地图。“你在地图上找什么?”
“厘清头绪。”他说。他这时好想把绳矛拿出来,一个人静静忙上几分钟或是一个小时让自己暂时忘记这些烦恼。年轻的盖瑞特在一场突袭中不幸丧命,还弄断了他那把家传的海怪骨矛。奇普打算想办法把那些骨头碎片拼接在绳矛上,应该能让那武器变得更有威力。
但提希丝每每看见他摆弄绳矛时都会表现得很是不悦,就像在责怪他没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似的。他也不知道妻子为什么总爱冲绳矛发火,可她似乎就是恨透了那玩意儿。
反正奇普现在已经将它好好地藏在了背包里,等到提希丝上床睡觉之后再拿出来就好了。
她好几分钟都没再开口,之后走过来对着他的脸颊轻轻一吻。“我想你今天是理不出什么头绪了,不如早点上床休息,要是熬得太晚,明天的头绪也会乱了套。”
他跟着提希丝走到统帅帐篷的另一侧,狭小的睡榻边上只挂着一道布帘,一旁摆着个充当座椅的箱子,地上堆着毛毯,房奴维丽蒂(她是艾丽妮的馈赠,不容他们拒绝)在帮提希丝更衣时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肯定睡不着。”奇普说。
事实上,他倒不介意先放松一下身心,再回去仔细研究那些地图,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做爱了。
“你今晚不睡也无妨。”她说。
噢,看来她明白奇普的心思,尤其是维丽蒂这时已经脱去了她的长裙。
可提希丝朝房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需要的是静静地叩问内心。过来靠着我休息吧。”
“那个之后……再休息?”
“不。”
“先休息,再……?”
“只有休息,没有别的。今晚不是你找乐子的时候,要是你真那么做了,肯定会感到内疚,因为柯恩阿瑟即将度过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夜晚。”
“就不能暂时先别跟我提这个吗?”
“今晚,你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兄弟、家人还有他们的意义,想一想你没能拥有和渴望拥有的,想一想你所遭受的欺骗和理应对哪些事情心怀感激。我不愿帮忙回避那些痛处,奇普,我要帮你治好它们。”
奇普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任凭妻子抚摸着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凑到她的胸前。他没有多想什么。虽然提希丝希望他能思考有关于家人和爱的一切,但此时在她温柔而有力的陪伴下,他已被家人和爱环绕,无需去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