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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5

  “连我都觉得这太残忍了。”安德洛斯·盖尔说,“这是你理应遭受的报应,可我也不愿意再这么跟你耗下去。我不能放走你,也不会再继续惩罚你。说吧,你想怎么死?”

  加文感到了空气的流动,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牢房的门打开了。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跟活死人说话,不想要那些冰冷的安慰。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无非是再掉下来几块面包,零星的面包皮撒落在黑色拉克辛上。睡多久都没分别,噩梦与幻觉相互交缠,如同一对翩翩旋绕的舞者。加文已经没有精力,别说是筹谋什么,就连集中精神都很困难。与世隔绝的生活正在慢慢把他逼疯。

  可他现在却能听见父亲的呼吸声。加文习惯性地用薄红色视野去看,面前这个人分外耀目(尽管色调偏白而非偏红),几乎要晃瞎他的眼。加文低下头,眨了眨眼睛。

  他不想笑——否则更能证明他发了疯——却忍不住。父亲的话与他当年的念头不谋而合,他囚禁哥哥那会儿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太危险了,我不能放你出去,所以只能把你关起来;可是一直把你关在这里又太残忍了,所以我必须要杀死你。

  不过父亲得出这个逻辑结论的速度可要比他快多了。真是能干。

  “让他见鬼去吧。”活死人说道。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加文说:“死在我手上的人少则数百,多则数千。我也不知道怎么死才合适。”

  “我在考虑把你饿死,或是毒死。反正这些牢房我也不会再用了,随便哪种方法都行,我可以把你留在这里自行腐烂。”

  正如我曾经对待哥哥那样,又或者是并没有那么做过。

  当你认为自己放任某件事情继续下去,事实上却没有那么做时,你应不应该感到内疚?

  安德洛斯说:“我会让光芒亮起,最后看看你这张脸。别跟我耍花样,给咱们都留点余地。”

  活死人说:“听我的没错,你可以趁机逃跑。要把握住机会。”

  片刻之后,牢房突然亮了起来。加文瞇着眼睛,但真正抓住他视线的并不是父亲制造的光亮本身,他看见了黑色拉克辛。在那诡异的一团漆黑上几乎没有反光,照在上面的光芒仿佛瞬间死去。他没有因光线折射而留下第二重倒影,就连第一重倒影也模糊难辨,在黑暗之上迭加着更加浓重的黑暗。

  然后,他缩紧瞳孔,回头看着父亲。

  “这是一个错误。”安德洛斯·盖尔说,“我可没打算要记住你这副鬼样子。”

  “现在后悔也太迟了吧?毕竟我这好记性是你遗传给我的,你也没那么容易忘事。”加文说。

  “看来是了。”安德洛斯说。

  “如果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杀死我这条疯狗,又何必这么麻烦呢?”加文说,“我猜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安德洛斯狡黠地一笑。“看来我见识的疯子还是不够多,都到这个份上了,你也还没失去智慧。”

  活死人更加迫切地催促道:“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害怕了吗,加文?加文·盖尔?你是不是害怕了?”

  “只有我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才会让我害怕。”加文小声回答。

  “你说什么?”父亲问。

  加文提高音量,装作只是重复刚才那句话的样子:“那我就把你的话当成恭维了。”

  “你母亲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安德洛斯问。他指的是在裂岩山之后。

  “立即。”

  安德洛斯骂了一声。“我真是多此一问。”

  “加文,”活死人小声说,“出路就在眼前。”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加文问。

  安德洛斯回答:“在真加文继位后的第七个年头。我们看出你——裂岩山之战的胜利者——炼制了黑色拉克辛。我把你所有的变化都归咎于那场战争和被迫手足相残的惨剧,那样的遭遇足以击垮任何人。然而你后来却再也没有问起过进行仪式的事,我不相信你会连那也忘记了。”

  “光明王仪式?”

  安德洛斯摆了摆手,没兴趣跟他解释。“后来,等到我认清自己被你愚弄的事实后,所有谜团全都迎刃而解。你确实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过手段之高明,真是令我佩服。”

  “多亏母亲的教导。”

  “那是自然。”

  “就算你发现了,你也拿我没办法,只好顺势而为。”加文推想。

  安德洛斯举起双手,佯装投降。“加文那时候已经死了,人们又把你当成了他,除了默默哀悼他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可以让你给他偿命,可那又有什么用?”

  说得就像是你真的放过我了。

  “出路就在眼前。”活死人说。

  “我很抱歉,父亲。”

  安德洛斯·盖尔像看外星人似的注视着他。“我就当你没说过这句话,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他摇了摇头,“不,我在这干什么?”

  他很孤独。

  这念头像闪电似的从加文心中划过。不知怎的,非比寻常的同情感油然而生。

  他很孤独。妻子离开了他,还经历了丧子之痛。如今空有财富和活力,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他唯一尚且在世的儿子也疯了,连奇普也选择了逃离。

  “咱们玩个游戏吧。”加文说。

  “游戏?”安德洛斯怀疑地问。

  “你不是最爱玩游戏吗,比如说打九王牌?别跟我说你一点都不想念跟我比拼智慧啊,别看我现在的智慧已经都耗光了。”加文笑着说。

  “什么游戏呢?”安德洛斯仍然很警惕,但分明又很感兴趣。

  “加文!”活死人喊道,“你没必要任由安德洛斯宰割!任由安德洛斯·盖尔宰割。安德洛斯。盖尔。”

  加文说:“你跟我说说你面对的某些难题,我来猜猜你会怎样应对。当然,必须要给我提供足够多的情报来确保公平。我们不妨就把这游戏叫做……‘哪位盖尔能把七大郡统治得更美好’?”

  “这游戏存在着好几个缺陷。”安德洛斯说。

  “每个游戏都有缺陷。”加文反击。

  安德洛斯显然很怀念这样的对决,他稍稍想了想,便说道:“澄清一点,在这个游戏里,你要猜的是我都做了些什么,或是打算做什么,而不是易地而处,你会怎样做。毕竟……我们各有所长。”

  “对极了。”加文说。只要能令他推迟发疯,只要能让他有更多机会,只要能让他在这老头面前具有价值,都值得一试。

  活死人更加愤怒地抱怨道:“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我可以跟你玩这个游戏。”安德洛斯说,“你知道白王是谁吧?”

  “克约斯·怀特奥克,不幸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那么你清楚他的身份吗?”安德洛斯问。

  加文茫然地看着他,不确定父亲是什么意思。“他是一位多色御光者?一个用拉克辛融合术重塑的人?”

  安德洛斯叹了口气。“你是在跟我装聋作哑,还是真的疯到这种地步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加文说。这游戏的开局真是糟糕。

  安德洛斯又叹了口气。“我原本希望你多少能在这件事情上有点用处。”说完他等了一会儿,显然是想看看加文是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才无奈地说:“在这世上不只有你一个人能炼制黑色拉克辛,你只是光明利亚这边能够驾驭黑色御光术的人。”

  “克约斯是一位黑色御光者。”加文恍然大悟。

  “他正在重复你的老路,想要攀上权力的巅峰。当然,他并没有从死去的御光者和破光魔身上汲取力量。”

  我的老路?“所以你也认为我是黑色光明王?”

  “也?”安德洛斯皱起眉,“你没有跟凯莉丝说过这件事吧。”

  “不,奥赫拉姆神在上,我没说过。我那时甚至都不记得,我……”想到凯莉丝,他心上的伤疤被揭开了,只感到绝望。

  “那还有什么人这样称呼过你?”

  “这不重要。”要是他跟父亲解释活死人的事,只会让这个话题迅速宣告完结。父亲必定会认为他彻底疯了。

  他的拒绝让安德洛斯脸上浮现起了玩味的表情,没想到这个阶下囚居然这么大胆,但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准确地说,我认为你是一位精通分光之术的黑色御光者,要是你喜欢那个浮夸的头衔,就称你为黑色光明王好了。”

  “你确定吗?”加文问。

  “什么确不确定?”

  “关于我。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肯定没有到处杀人,让他们用命来增强我的法力。事情不是那样的,对吧?”

  他以为他那样做只是为了救人,为了七大郡的子民不惜牺牲自己。起码多少带着一些……善意。

  “你真是忘得够干凈的啊!”安德洛斯说,“还会有什么别的解释?你是卢希多尼斯转世?是携光者?”

  “母亲说过我是一位真正的光明王……”

  “你母亲是太过溺爱你了。你是她最后一个孩子,你就是她的盲点。”

  这话说得真是奇怪,不光是语气讽刺:加文是菲丽雅·盖尔的盲点?下地狱吧,父亲。

  “什么叫我是她最后一个孩子?难道不是你的?”加文问。

  安德洛斯沉默了一瞬。“看来你也不是彻底没了脑子,在你这副躯壳里多少还残留了点智慧的火花,不是吗?我其实原本是打算告诉你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预言?就在镜之人杰娜斯·博瑞格说你会炼制黑色拉克辛的那天?‘奸诈之红,最幼之子,将弒其父亲,其祖父,其曾祖,其子孙后代。’你可还记得吗?”

  “我记得。”

  “有那么一位图书管理员,她能接触到某些我们需要的文件。在你母亲的允许下,我引诱了她。我自然是非常小心的,照理说她不该怀上身孕。她发誓会在必要时喝茶打胎,结果却说了谎。她大着肚子出现在我们的营地,提出了各种要求。你哥哥当时的反应不太好,她逃走了。”

  在刚才这些话里有太多不可思议之处,加文简直不知要从哪里理出头绪。安德洛斯背叛过母亲?还是在母亲的允许之下?这谎话也太拙劣了吧!母亲绝对不会那么做!

  “什么样的文件值得你那么做呢?”

  “现在不必追究这些了。”

  “你确定那女孩没在骗你?”

  “我起初也认为她在骗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相信了他的话。”

  加文觉得匪夷所思:“你这是在告诉我,我在外面还有个弟弟?”

  “她给你寄信时,也给我寄了一封。”

  “寄信?我没收到过什么信——你说的不会是——莉娜?!”

  安德洛斯说:“她逃走时用的是卡塔莉娜·德劳利亚这个名字。正是莉娜。奇普不是你哥哥的孩子,而是我的。”

  霎那间,加文脑袋里闪过了无数念头,但他最先想到的是当年母亲为凈化仪式来到加里斯顿,却没有提出要跟奇普见上一面,跟她唯一的孙子道个别。

  因为她知道。她知道奇普不是她的孙子,知道他是安德洛斯的私生子,不愿意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奥赫拉姆神啊……奇普居然是……

  滑稽的是,这对加文来说也许反而是好事。

  加文不用再以他叔叔的身份肩负起父亲的责任,他成了奇普同父异母的兄长。

  这会让事情变得简单得多,不是吗?原本,他对奇普来说相当于是“我不是你的父亲,顺便告诉你,我是杀害你亲生父亲并篡夺他王位的凶手”。现在他只要说:“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便可一言以蔽之。奇普早就知道现如今活在世上的加文是手刃亲生兄长的凶手,既然他不是真加文的骨血,也就用不着再背负被亡父复仇的千斤重担。

  但时至今日,这一切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加文被关在这里,他将会死在这间黑色牢房中。

  “你不是必须要死。”活死人对他说。

  “你打算告诉奇普吗?”加文问。

  “等到适当的时机我才会打出这张好牌。也许在今后的某一天他再明目张胆地跟我对着干时,我会把真相告诉他。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加文问。

  “我认为你有权知道。你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他。”

  加文看得出来父亲是真要给这场对决画上句点了。安德洛斯不愿再跟他周旋,再也不会回来了。

  “快使用黑色。”活死人小声说,“用黑色杀死他。”

  “照顾他?”加文问,“你曾经两次企图置他于死地!”

  “我第一次派出杀手,是因为我猜想莉娜在说谎,而且想对你的母亲隐瞒奇普的存在。至于第二次——你是把卢城大战期间发生在船上的那场意外也算在内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他那时候想要杀死我。我那么做纯粹是出于自卫,而且被红色冲昏了头。说起来,那把刀现在在哪儿?”

  “从我跳下船后就没再见过……”加文说着轻声笑了起来,“你个浑蛋。”

  “你说什么?”

  “这是你计划好的对吧?煞费苦心地来套我的话,想让我说漏嘴,告诉你那把刀的下落。奥赫拉姆神啊,何必绕这么多圈子,就不能干脆点,直接问我吗?”

  安德洛斯没有否认什么。“我在米洛斯边上有座岛屿,上面有处宅邸。那里风光宜人,还有一间小藏书馆,收藏着不少禁书。岛上日用所需一应俱全,足够你在那儿待上许多年。岛屿附近遍布礁石,如果你没有海图很难抵达。我会把你流放过去,甚至让你带上几名奴隶,不过你再也不能离开,连往外寄信也不行。整个世界都会以为你死了,明白吗?”

  “作为报答,我必须要把夺光刃交给你?”

  “看来你真是不知道那把刀的意义呀!少了它,我们无法选举新任光明王,七大郡将会分崩瓦解,伪光明王之战也会被世人看作是一场乡野匹夫间的争斗。”

  “你可以主动制造平衡啊。你从前也那样做过,七大郡不会有事。”

  “我们已经在这么做了,可还是阻挡不了瓦解的颓势。抗命不遵的叛乱者实在太多,如果七大郡中的一半民众都是异端,会怎么样?如果你是一位蓝色御光者,眼见村庄因无视光明利亚的建议而被一场烈焰风暴烧毁,你来年会不会响应召唤,停止使用蓝色好让那些杀光你家人的薄红色杂种平安无事?”

  “也许光明利亚理应衰落。”加文说。

  “噢,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的政体实在是糟糕透顶,可惜其他尝试也全都宣告失败。光明利亚是一种理念,儿子,如果被人看出它外强中干的本质,文明也将覆亡。不只是魔法,还会影响九王和报应循环。御光者们会因为恰巧能驾驭错误的颜色而遭到自己家族的谴责,他们会搬到别的郡去壮大力量。统治者们自然会想尽办法阻止他们,甚至痛下杀手,于是便导致暴君的形成。一位又一位君王变得和人民水火不容,在王国内掀起暴乱,大肆屠杀其他颜色的御光者,可怕的魔法风暴和疫病也会在各地肆虐。伴随着自身颜色的魔法衰弱,统治者也会垮台,邻近王国则会崛起,悲剧会周而复始地上演,令人民蒙受苦难。这就是另一种选择,千万年来屡试不爽,也恰恰是我们反对的。”

  “他才不会放你走。”活死人又说,“等你满足他的要求后,他就会除掉你。”

  这可能是真的。安德洛斯真会放加文走吗?他真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把加文偷偷从光明利亚运出去?要是失败了怎么办?他那样做,会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只要他许下承诺,就会照办。安德洛斯·盖尔在信守承诺方面向来一丝不茍。

  “这样说来,疯的人不是我。”加文说,“你的意思是,所有这一切——整个七大郡的命运都取决于那把破刀?”

  “要是白王赢了,那么前途难料。但从长远来看,七大郡如果想要屹立不倒,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必须要找到它。”

  “那刀只有一把吗?你就不能再造一把出来?我是说,当初制造那把刀的是什么人?”

  “信徒们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想要将它复制出来。那是一件圣物,也许是出自卢希多尼斯或凯莉丝·阿提利尔之手。我们见到的那把有可能是后世的复制品,不过信徒们现如今的做法注定是在哗众取宠,制造夺光刃的一种关键材料已近绝迹了。”

  当然。

  “白色拉克辛。”加文说着又暗自咒骂了一声。那活死人是个骗子——或者至少是说错了。

  “确实。相传,在维森之罪前,情况大不相同。白色拉克辛御光者世代都会降生,像夺光刃这样的神器虽然是惊人的成就,但并非独一无二。在后世岁月中,其他的全都遗失了。”

  “也就是说,只要你找到一位白色御光者,或是发现古代的一块白色拉克辛,就能再制造一把新的夺光刃出来?说不定你早就准备好了,只差那么一丁点白色拉克辛?”

  “不。”安德洛斯直言,“我试过。任何团队,即便是抱着拯救世界的决心,也难以在意志层面上达到如此高度一致。夺光刃只能出自单独一人之手,这个人必须是全光谱的多色御光者和越识者,才能应对魔法的微妙平衡。”

  “你指的是像我这样的人。”

  “现在你听懂了。”安德洛斯说。

  “所以这才是你既不愿意让我暴露在人前又不愿意杀死我的真正原因。你留我一命,是因为我能给你制造出一把新的夺光刃来!”当然还有别的理由,与安德洛斯·盖尔自身息息相关。“可你从没给过我明确的暗示。”

  “我批评过你只会使用蛮力御光。”安德洛斯说,“希望能以此激励你学习更加细致的技巧。”

  “你浑蛋!”

  “我原以为我们至少还有五年时间把事情做好。”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加文问,尽管他早已知晓答案。

  “如果我对你说,我们需要你亲手制造出用来取代你的工具,那么你肯定会觉得在完成之前,你能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不仅无法反对,还必须要帮助你、保护你。就连奥蕾雅都认同我们不该对你说出这个秘密。当然,这一切全都是设想,我们先要能找到白色拉克辛,之后要取决于你能否将它制成。可即便只是设想,也难保你不会在得知这消息之后变得不可一世。”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狂风刮倒之后肚子上又被人揍了一拳。加文一门心思只想守住自己的秘密,却从没想过去探究别人的。他没有注意到他们也在避免谈论光明王仪式,因为他太害怕会被人看出自己是个冒牌货。

  他就像是个任性不羁的愣小子,夜半三更溜出去喝得酩酊大醉,认定绝对不会被父母发现,认定父母早就变成了青春不在的蠢货,而他们却始终默默地躲在暗处在注视这一切,盼望他总有一天能长大。

  然而在他心中还涌动着幼稚的不平之气。“如果那把刀真这么重要,你为什么要让它介入我们的战争?这太不合情理了,高阶信徒们怎么会听任你拿它去冒险?”

  “加文当上了守护圣使。他们不能拒绝他。”

  “就像你如今也是守护圣使,他们不能拒绝你一样。”加文反唇相讥。

  安德洛斯把头一偏,耸了耸肩,接受了这句恭维和背后的事实。

  “可这还是没能解释清楚你为什么要把它拿出去,你想用它杀死我吗?”

  安德洛斯·盖尔叹了口气,用沉重的目光直视加文:“我们是想要救你。”

  “救我?”

  “我当时正要成为黑色拉克辛的权威。当杰娜斯·博瑞格告诉我们,说你要变成黑色御光者时,我和你母亲便开始私下里进行研究,内容无非是在世界各地盛行的种种迷信和误传,但眼下不是对你讲解这些的时候。

  “总而言之,你的母亲跟我都希望能够捅你一刀——如果能用夺光刃捅黑色御光者一刀,那么你就能活下来,即便会失去力量。如果掰断利齿就能拯救一条疯狗,想必你绝不会手软。”

  加文感到一阵恶心。当他被那把刀刺中时,情况确实如安德洛斯所说——他失去了对所有颜色的驾驭力,甚至连色彩都分辨不出,夺光刃真是刀如其名。可他活下来了。那把刀仿佛把力量从他身体上分离了出去,父母亲的希望和探索得到了回报——只是,无论是对他、对他们还是七大郡来说,这一切都太迟了。

  “只有黑色没被夺光刃夺走。”活死人打破了沉默,“没有任何东西能让黑色拉克辛离开你,黑色深渊就住在你心里。”

  如果加文相信他的父亲和他自己意志投射的反影,相信过去的自己和摆在眼前的证据,那么他一直以来都站错了边。

  光明王之战果真是一场伪光明王之战。

  这全部都是他的错,从血洗怀特奥克家族到血脊山之战,从焚烧加里斯顿到七大郡的衰落。

  他没有卷入哥哥和父亲在七大郡中扫除异己势力的计谋。他不是受害者。过去,他总是会怨天尤人,可他到底哪里受害了?只是因为作为弟弟?

  真正的加文当然也不是什么圣人。事实上,他也许同样恶贯满盈。但他却想要救达森。

  无论哥哥有多少缺点,他想救达森是真的。

  结果呢?达森却杀死了他,粉碎了帝国。

  “你看清这老家伙的用意了吧!”活死人说,“还没看出来吗?他这是要打定主意把你杀死,或者至少是把你丢在这自生自灭。他这是在跟你永别。”

  安德洛斯说:“这一切的灾难,都是由那个报复心切的图书管理员制造的。她引诱了你的哥哥,想借此向我复仇,又趁他睡着时偷走了那把刀。所以我才没有在裂岩山出现,我是去追她了,想把刀夺回来。我听说她在血森林里有熟人,谁知她居然跑回了提利亚。这一招真是聪明,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最安全。我没料到她那么狡猾,也没料到一个女人会把比七大郡的黄金加起来还要值钱的宝贝丢在破茅屋的柜橱里,更没料到你会用那把刀戳进自己的胸口然后跳入海中。”

  “造物弄人,人生真是充满惊喜。”加文挖苦地说。

  安德洛斯摆了摆手,他没兴趣继续回顾那些往事。“说说看,当时在裂岩山,如果加文拿着夺光刃,他有机会对你下手吗?”

  “有。”加文回答。

  “你还没看出来吗?”活死人小声说,“他已经得到了所有的答案,你活到头了,加文。”

  “都是那贱人的错。”安德洛斯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该死的!”活死人说,“快用黑色杀死他呀!起码要借着仇恨的力量强大一次!”

  “还是用毒药吧。”安德洛斯说,“虽然饿死是更加便捷的办法,但时间长了我恐怕会后悔,责怪自己不够人道。”

  “我不相信你。”加文说,“我们的游戏怎么说?”

  安德洛斯只是摇了摇头。

  “你已经没有任何势均力敌的对手了,”加文坚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是不会杀死我的。因为你太孤单了。”

  “再见了,儿子。”安德洛斯说着拿起提灯。

  “你这个白痴!”活死人怒斥,“懦夫!没种的垃咖!垃咖!我们有机会逃出去的!”

  “父亲,你还会来的,对吧?”加文几乎快要把持不住自己的语气,他不愿再孤独地忍受黑暗。

  安德洛斯迟疑了。“不了,达森。这太令人痛心了,游戏不必再进行下去。从下一顿饭开始,我每顿都会把毒药掺进去,直到你断气为止。”

  “快使用黑色呀!杀死他!”突然间,活死人的声音变得无比浑厚有力,在他耳畔回响不绝。“我不会被永远囚禁在这个鬼地方!”

  “别说了!我自有主张!”加文对着墙壁和黑暗大声咆哮,抗拒中带着恐惧。

  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看着他像个疯子似的冲墙壁大喊大叫,满脸的难过与遗憾。安德洛斯环抱双臂说道:“你知道吗……在刚才说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忘了……”

  不,奥赫拉姆神,不要这么对我。

  安德洛斯说:“我还要告诉你最后一件事。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把你哥哥推上光明王的王位,而没有选择你?”

  加文那深陷在恐惧困惑中还没回过神来——刚才那死人说他不会被永远囚禁在这里?就好像他们是分开的?——加文说:“长幼有序,你当时必须要立即选出光明王的继任者。”

  “这回答错得太离谱了。首先,我本身就不是长子,你认为我会在乎长子继承制这回事?其次,我手里有大把的时间——再次,这根本就不是你认为的原因,我说得对吗?”

  加文吞了口唾沫,平静地说:“因为他是你最喜欢的儿子,因为他最像你。”

  “这个答案半对半错。”

  活死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嘶哑,充满威胁地狠狠说道:“你想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吗?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哪一半?”加文问,“你认为没人像你?”真是个傲慢的老毒瘤。他也许是对的,但这只会让他显得更加邪恶。

  安德洛斯说:“我爱上了菲丽雅,而不是其他和我臭味相投的女人。不错,我是看中了她的家世,她家族的御光者血统和历代相传的智慧。这些全是先决条件,我想要养育先天素质最为优秀的子女,我希望你们的母亲也能和父亲一样出色,而不只是空有家财、美貌和贵族地位的花瓶,然而符合这些条件的也绝不只有她一人。

  “我之所以会爱上你的母亲,是因为我意识到她能用长处弥补我的缺点。她不光有脑子,还有心。她秀外慧中,精明敏锐,但也极其富有同情心,那显然是我不具备的。

  “你的哥哥加文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冷漠强硬,凡事以自我为中心。他也很有魅力,比你要更帅一点,可惜却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好比一个婴儿跟你玩捉迷藏时每每都会忘记你的存在,等你出现后才会被吓一跳——除非有人直接站在他眼前,否则加文绝不会顾及他们的感受。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总是会误以为自己是他世界的中心,但是只要走远——通常都是在满足他的要求之后——他就会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凈,不会履行对他们立下的承诺。达森,我选择加文当光明王,是因为他非常擅长达成我们的目的,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呢?”加文苦涩地问。

  “是因为通常在七年之后,光明王就会死去。”

  “什么?”加文怔怔地问。

  “我选了你的哥哥,就等于给他宣判了死刑,所以我发誓要在他人生中最后的七年里尽可能地陪在他身边。达森,我选择送他去死,是因为你才是我最喜欢的儿子,始终都是。”

  “你在撒谎。”加文感到膝盖一软,跌在地上。

  “在你身上集中了你母亲和我的大部分优点,如果有得选,我希望能变成你。”

  “你不理我,轻视我。”

  “那是因为你哥哥很危险,如果没有我在旁教导,别说成为高尚的领袖了,能否成为一个体面的人都不一定。你却不一样,你生来就是正直的。你也会犯错,然而最终总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可惜你发了疯。如果我早知道黑色拉克辛会对你造成这样的影响,我绝对会采取截然不同的做法。也许我一开始就会选你去当光明王,让你带着一身正气英年早逝,总好过沦为疯狂的牺牲品。可惜我并不知道,我已经为你尽了力。”

  “我恨你。”加文说。

  “我爱你,达森,而你却背叛了我。你对我隐瞒身份,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年?过去的每一天都像是一把忘恩负义的利刃挖着我的心,在嘲笑我为你作出的所有牺牲。不过我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你现在狼狈卑微,一无是处,但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你光辉四射,威严崇高,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任光明王陛下。”

  “快点打倒他啊!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活死人恳求。

  加文的肺里像是着起了大火,每次呼吸都炽热难耐。黑色拉克辛就在他指尖燃烧,现在就能使用。稍微用上一点能有什么大碍?就算他会失去更多记忆,也好过连命都不保吧?

  安德洛斯举起提灯,临走前又最后看了看加文的脸。

  “你还是能炼制黑色拉克辛的,是不是?”

  “是。”加文小声说。他是如此之近。

  “杀死他!杀死他!”活死人尖叫起来。

  “然而你还是没有用。”安德洛斯说。

  想必他接下来又要嘲笑加文的软弱和意志的匮乏。所有的仇恨、恐惧和对父亲这么多年的积怨几乎都挤在他指尖要迸发而出,最后还是被怜悯占了上风。一个空有实力却不再有爱的人,注定会生不如死。

  安德洛斯·盖尔惊讶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身陷囹圄,垂死挣扎,恨意难消,你却还是不肯使用黑色,甚至对我都下不了手。”

  “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活死人说。

  “瞧见没?”安德洛斯·盖尔似笑非笑地说,“我对你的看法一点都没错。”

  提灯的火光暗了下去,加文堕入了最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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