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崔斯坦
我拿了手帕小心翼翼裹住伤口,想要藉此阻止血液渗透衬衫。这或许是白费心机,但总得一试,衣服再多也有穿完的时候,届时我要自己清洗,印象中血渍很难除去。
绑好手巾,我迂回穿梭在天堂区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皱眉沉思。相较于厝勒斯的其他区域,这里的豪宅华厦灯光明亮,气氛宁静。这里大多数的房子我都光临过,现在每一户人家不只看起来陌生,也不欢迎我,我只能在阴暗处徘徊,不时扭头窥探,如同不怀好意的贼。
虽然遥远的距离使我们无法以语言联系,但希赛儿从苏醒那一刻起,心思就像紧绷的琴弦,毫无松懈的时间,彷佛即将通过一座狭小又摇摇欲坠的危桥。她聚精会神的情绪里隐含着恐惧和忧虑,而且急欲到达彼岸。那种感觉不算陌生──很像我,或任何巨魔许下承诺之后的反应,惶恐不安。意外的是这种反应竟然出自她身上,还有一股急切的躁动在她体内翻搅,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她似乎……不太一样。
绕过转角,前方就是安哥雷米公爵宅邸的拱门,守卫是名女性,我缩回街道上,不想被发现,靠着墙壁耐心等待,安蕾丝迟早要经过这条路。
承诺的力量实际上超乎想象地强大,凡人很少彻底认清这一点,举凡认识我们的人类似乎只会把诺言的拘束力当成弱点看待,唯有靠着玩弄字句、扭曲目的勉强化解部分的危机。
其实他们并不了解诺言和魔法有相互作用,譬如当人类对巨魔许下承诺,如果后者想要的话,只要稍微费点力气,就可以用诺言绑住那个人。一旦诺言难以实现,人类非但不能食言而肥,还会被那种一试再试、又持续失败的压力逼到不眠不休的境地──直到发疯,或是心脏停止跳动为止,我毫不怀疑父亲就是抱着这种打算来达成他的目的。
父亲把这一招用在我的凡人妻子身上。我凝神思索他的手段,确信他不会竭力鞭策,害她没命,至少目前不会那样,而是会耐心等待──持续施加压力,少说要等上好几个月,慢慢剥夺她的心思意念,最后剩下躯壳,让她生命唯一的目的就是破除咒语。就算幸存下来,她也不再是我所认识和深爱的希赛儿。我必须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自保之道就是杀死父亲,然而这个方案会导致诸多复杂的后果,让人不愿意一一计算,这也是我站在阴影底下的部分理由。
另一部分与此不相干。
等了好久好久,我几乎要认定是错过她了,突然有个熟悉的身影经过转角,正要走上旁边的台阶。「安蕾丝。」我轻声呼唤,她没发现,我暗暗观察她走路的姿态,昂首挺胸,几乎像公主一般,美艳绝伦,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完美无瑕当中还有一丝无可匹敌的魅力,给人一种错觉,好像那种完美不是生来如此,而是经过精心的设计,有如精雕细琢过后的美丽精灵。那张脸庞反映出所有先人的优点,一如我自己。
安蕾丝兀自愣住,目光逡巡楼梯旁边的阴影处,最后落在我身上,睁大眼睛,面无表情。
事发之前,我们几乎形影不离,除了马克以外,安旧丝是我认识最久、最亲密的挚友,更是最忠心的追随者。她的历史就是我的历史,我们的成长历程交织在一起,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关乎她的一切、她的故事和秘密,我都了如指掌,反之亦然。
我们四目交会,突然想到在死妖攻击之前,曾经对希赛儿说过──我和安蕾丝只是朋友,从技术而言,这是事实,同时也是谎言。安蕾丝是第一个挑起我欲念的女孩,也是我初吻的对象,有很多第一次都是和她一起经历的,只是我从没爱过她,不是那种生死相许。
她似乎能够察觉我的思绪,随即匆促跨上最后几层台阶,走向通往她家的街道。
「安蕾丝,」我再次呼唤,匆忙跟过去。「安蕾丝,等一下!」
她充耳不闻,只要再走几步,就进入大门守卫的视线范围。
「安蕾丝,拜托。」我小跑步。「我需要跟妳聊一聊。」
她停住脚步,转身看我。「我猜关键就在于你的需要,对吗?你有因为想要而找我聊吗?」
我张开嘴巴要辩驳,她举手制止。「我不要听,崔斯坦,我不想跟你聊,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那张脸。对你,再利用我,我已经感到很厌烦了。」
「安蕾丝。」我快步走上去,看到她活着的喜悦被她眼中的怒火冲散,她从来不曾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妳怎能这么说?」
「朋友?」她嗤之以鼻。「我已经看清楚了,只要你喜欢的玩具就会贴上这个标签,虚情假意的关怀只因为我们对你的计划有利。」
「妳知道不是这样。」我凝视她的脸庞,寻找愠怒以外的情绪。「我关心妳,我……」
「对,」她不屑地翻白眼,但我发现她双手抓紧裙襬。「你唯一关心、唯一深爱的,就是地,有时候我还真的很纳闷这是你想自保的说法。」她哈哈大笑,笑声听起来怪异走调,跟以前不一样。「不过这样也不对,」她的肩膀颤抖。「因为你憎恶自己,对吧?你轻视自己的本质。」她嘴角上扬。「呃,现在你心想事成了,除了马克那个蠢蛋跟你半斤八两以外,厝勒斯无人不恨你。」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跟我反目成仇,难道我对她的了解只是一场误会?或者这是我自己铸下的苦果?「如果不关心妳,一得知妳活着的消息,我怎么会欣喜若狂,立刻就来找妳?」
「我不知道,崔斯坦……」泪水涌入她眼眶,滚滚而下,自从潘妮洛普过世之后,我就不曾看她哭成泪人儿一样──她向来声称自己最痛恨当众真情流露。「你把我丢在那里等死,即使你明知道……」她声音沙哑,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
「明知道什么?」问话的同时,答案已经从潜意识里浮上台面。
她用力吞咽着,开口回答。「即使你明知道我有活命的机会,你明知道女巫可以治愈巨魔被铁器刺穿的伤口,因为你自己被希赛儿救活过。」她抽气,紧紧闭上双眼。「你知道城里有女巫,但你没有顾及我的死活,只记得要带她走。」她猛然睁开双眸。「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却径自离开,不顾我死活、若不是你父亲出手相救,我早就进了坟墓。他是被情势所逼才捅我一刀──不是故意要伤害我。」
那一幕在我脑海中重现,她说得对──我甚至没有伫足思索她有没有存活的机会,满脑子想到的就是要把希赛儿安全救出厝勒斯。
「我不知道父亲把女巫藏在哪里,」我说。「如果知道……」
「就算知道,你还是会选择希赛儿、抛下我。」
我哑口无言。
「对不起。」我说,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希望这只是一场戏,她用这种策略在我入狱的时候、保护自己免受刑罚。然而她不是在演戏。「我甚至没有资格请求妳宽恕。」
「那就行行好,饶了我吧。」她嘶盘说道,在衣服上擦拭双手,我发现她平常保养得宜的美丽指甲竟然咬到快见肉。「如果你真心要弥补,就不要来烦我。」
言语无法表达我对她的亏欠,也不能更改我的所做所为,以及那些没有为地做的一切,然而我就是没办法把眼前安蕾丝的形象,跟当时那个冷静命令我赶紧带着希赛儿离开的女孩重迭在一起。
安蕾丝托米亚,不许再流泪,这是我给她的最后一个命令,我定睛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
「如果这是妳希望的。」我的语气变得奇特而疏远。
「是的。」她猛然转身,浅紫色的裙襬微微扬起,足以让我瞥见脚下那双同色系的平底鞋。错愕的感觉窜过心底,刺破罪恶感的迷雾。有点奇怪,这不像安蕾丝的作风,我目送她大步离去的背影,记忆中高跟鞋的咯咯声响淹没平底鞋的啪啪声。
「安藿丝托米亚,」我低声说道。「停住。」
她继续前行。
「安蕾丝托米亚,转过身来。」我的手指掐住墙壁的石头,灰泥纷纷掉落。「安蕾丝托米亚,回到我这里。」就算她远隔重洋,在半个世界以外的地方,也会听见我的呼唤,这就是真实全名的力量。
唯有死人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