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崔斯坦
宵禁刚结束，暴民聚集鼓噪的声响就传入皇宫高墙。从事态判断，早班的矿工显然集体罢工不肯进去，甘愿冒着达不到配额的危险，也要表达他们的怒火。即使有心理准备，知道会有这么多愤怒的群众冲着我来，依旧浑身不自在。我本来以为被人忽视、冷落就是最可怕的惩罚，但现在这种感觉更恐怖。
这时有人猛敲房门，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暴民突破了皇宫警戒线，阄入大门，直接找上我。「进来。」我故作镇定地说。
吉路米推门进来，脸上挂着笑容。打从希赛儿离开厝勒斯以来，我们不曾再见面，而我宁愿维持那样。「国王陛下命令你去觐见厅，就是现在。」
我跟着他离开房间，发现走廊还有六个侍卫。「这是多此一举，」我说。「我自己会走，不用强迫。」
「太好了，」吉路米应道，「但我们还是要护送，不是怕你逃走，而是确保你能够活着见到陛下。」
我眨眨眼。「我不需要保护。」
「陛下不以为然，宫内来了很多混血种，各个恨你入骨，渴望见血。」
「悉听尊便吧。」
他们在我四周围成圆形队伍，魔法微光闪烁，形成一道拱形防护。从前我不需要守卫保护，父亲亦然，最近情势大变，他竟然开始担心受到攻击，局势显然不太乐观。
我们穿越大理石穹顶长廊走向觐见厅，宫外喧嚣震天，群众不住地吶喊。厅门被推开，没有侍卫通报，我直接进入，走道两侧挤得水泄不通，父亲一早就接受觐见，大厅人满为患，有人不满来抱怨，也有人纯粹好奇来看热闹。
大厅鸦雀无声，看着我快步走向国王面前，混血种各个怒容满面，贵族反应古怪，其余的人则似乎……忧心忡忡。父亲高踞王位，皇冠闪烁发光，表情莫测高深。我和他视线交会，深深一鞠躬。「拜见陛下。」
「崔斯坦，」父亲挪动身体，一只脚伸在身体前方。「有人控告你。」
「是吗?」我扭过头去，微笑面对聚集的混血种，想知道堤普是否身在其中，顺便煽动群众。「看来我的丰功伟业又要再添一笔。」
这一招立刻见效，他们气急败坏地嚷嚷，侮辱叫嚣万箭齐发，直到父亲举手制止，叫他们安静下来，他并没有轻易上钩。「听说石树的兴建工程连夜遭人破坏，地基四分五裂，石块散落四处，传说罪魁祸首就是你，你要申辩吗?」
「微臣俯首认罪，」我说。「他们宝贵的工程进度是我破坏的，而且我乐在其中。」
大厅突然人声鼎沸，夹杂着匆匆离开的脚步声，显然是要出去报告我有罪;不久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近乎三个月的辛勤成果之所以会毁于一夕，罪魁祸首就是我。我瓦解了他们不需再倚靠贵族支撑城市的唯一希望，相信很快就会听见他们的反应。
但我更想得知父亲的回应。
「判刑!」某人大叫。「他要付出代价!」
「安静。」不须提高音量，父亲自有国王的威严。
喧闹的觊见厅重新归于平静，反而衬托皇宫外面震天价响的鼓噪声。一名守卫从大厅边缘狂奔向前，直到父亲示意之后才敢上前报告。他压低音量，让人只能听见片段。「他们威胁要索命……恨他入骨……只要他敢踏出皇宫一步，就把他五马分尸……」父亲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他退下，彷佛报告的内容只是无关紧要的水沟、人孔盖的问题，但我无意中发现他靠着扶手的手背抽搐了一下。
我的心也震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看到梦想付诸实现会很高兴。」
「他们建造的工程跟我无关。」我说。「那不是我的蓝图。」
群众窃窃私语，互相讨论这句话的含意，却无人意会我是实话实说，父亲的手指再度痉挛，手掌用力按住黄金打造的扶手。现在，现在，现在!我无声地尖叫。
「他是恶意报复，陛下。」堤普的嗓音传入大厅上方有如阴暗洞穴般的屋顶。「他想再次鼓吹我们背叛陛下的统治，我们悍然拒绝，所以他心有不甘，故意破坏。」
父亲扬起一边眉毛，眼神有些踌躇不定。「这么快就故态复萌了，儿子?」
我一语不发，文风不动站在原处。
「你，」他朝堤普努起下巴。「上前说话。」
混血种上前的时候，木头义肢尖锐地敲着地板，咚咚作响，我一鼓作气，唤起剩余的法力，彷佛打算在堤普告密之前先封住他该死的嘴巴，使大家相信这个混血种有足够的威胁性，让我不惜触犯父亲、当众击杀他，也不准他开口说话。
大厅的观众一察觉魔法的能量风起云涌，顿时尖叫声四起、互相冲撞，争先恐后往出口逃命。
父亲的魔法像一波巨浪袭卷而来，把我撞倒在地，热气和压力让人动弹不得。我虽然极力挣扎、抗拒，手铐依旧发挥了作用。
一只靴子突然踩在我的肩胛骨中间，我闷哼一声，庞大的压力使我呼吸困难。
父亲揪住头发把我往后拉起，后仰的角度实在很痛。「杀人不能免除你的罪名。」
「他活着对我没好处。」我冷冷地回应。
父亲松开头发，移动脚步，继续用体重和法力把我压制在地上无法动弹。「回来，你们这些懦夫!」他低吼。如果能够吸饱空气，这句话会让我如释重负地叹口气──演戏不能没有观众捧场。
我从眼角瞥见仓皇逃命的人悄悄溜回大厅。最先回来的是贵族，撇开恐惧不谈，他们的动作一反常态地流畅，进出之间就像训练有素的队伍，每对眼睛都盯着我们不放。堤普义肢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动作勉强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告诉我你和王子殿下的对话内容。」父亲开口命令，众人安静下来。
「是的，陛下。」堤普沙哑的声音和紧绷的神经状态不谋而合。「他从监狱释放不到两天就进入矿坑，一路追踪我和工班的下落，声称我们遭到欺骗，建造石树的蓝图不是他设计的原稿，就算完工，结构也支撑不住，还说你用假图欺骗我们。」
大家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此起彼落，但难以听清楚内容。
踩住肩膀的脚移开了重心。看来父亲已经料到这一步──知道我会透露那是假图，不是我的原稿。他已经预先防范这一招，唯独没想到混血种会和我反目成仇，这倒出乎他意料。
「你们都知道是安蕾丝‧安哥雷米小姐亲手将文件交给我。」父亲说道。「她信誓旦旦地强调这是崔斯坦精心设计、特地交给她保管的结构图，现场的诸位。」他指着周围的贵族。「都是见证人。」
他们纷纷点头，但我充耳不闻，就这么一瞬间，我的怀疑得到印证：他不只和莱莎合谋，还利用她说谎的能力牟取利益。
「我们没理由怀疑她，陛下，」堤普响应。「而且我们深刻了解王子殿下的为人，他很擅长扭曲字句，先前对他的信任却害死了我们的朋友和家人，我不想再重蹈覆辙，被背叛的教训一次就够了。」
这是事实，虽然不是全部。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父亲的语气充满讽刺。「崔斯坦，你否认有这回事吗?」
「不。」我强迫自己开口，让大家都听见。
「但是，陛下，还有下文，」堤普扬声说道，压过宫外的噪音。「他不肯善罢干休，昨天又来找我，再度鼓起三寸不烂之舌，许下各种好处，只要我们肯帮助他推翻陛下，让他登上王位。我悍然拒绝，我可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宁死都不要他当国王。」
谎话连篇。
「崔斯坦，你承认有这一段吗?」
我犹豫不已，浅浅地呼吸，吐了三口气才开口。「那是混血种说的。」这的确是他的片面之词，说谎并没有改变这些话从他口里出来的事实。室内没有人怀疑我在证实堤普的故事，唯有父亲知情，因为他自己也用过相同的手法。
父亲浑身一僵，把重量压在我身上，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还在呼吸。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情势转变了。他晓得堤普说谎是我授意的，如果是这样，他是否在思考还有多少人也在说谎?
外面传来爆炸声，父亲一愣，身体失去平衡，把靴子从我的背脊挪开。我很想转头，看他认定所有混血种联合起来听我发号施令，会有怎样的表情。其实这些人对我的把戏一无所知，仍一心一意想把我送上断头台，然而在这一瞬间，真相已无关紧要，重点是他认为这些人矢志追随我的领导。当他察觉我已经发现混血种有说谎的能耐，因着自己玩弄两面手法，深陷其中，就把可能发生的当成必然不会发生，真话当成谎言。
他沉默不语，感觉正绞尽脑汁苦思应对之道，总之就是不可能指控堤普说谎。如果这么做，不只会泄露他明知混血种有说谎能力，却对百姓保密，还会破坏他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工具。唯一的选择就是从善如流，配合演下去，假装跟大家一样相信堤普的说词。
「你希望怎么做?」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们要他被惩罚。」堤普拿起拐杖敲击大理石地板，其余的混血种欢呼叫好、支持他的意见，直到父亲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要我把他丢回监狱，让他自生自灭?」他问道。「或者这种处罚还不够严厉?干脆砍掉他的脑袋，从此高枕无忧?」
「对很多人来说这种复仇方式或许甜蜜，」堤普说道。「但我们没那么极端，让他死或坐牢，对我们毫无益处可言。」
「那要怎样才对你们有好处?」父亲显然也想知道答案。
堤普用力吞咽着，我屏住呼吸，这是仔细盘算的时刻。
「崔斯坦王子一夜毁掉我们辛苦三个月的成果，」堤普说道。「假如你真的希望厝勒斯不需倚靠魔法支撑，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运用研究成果实现梦想的计划，藉此弥补我们过往受到的伤害。请陛下命令崔斯坦王子为我们建造石树，还要保证做到最好。」
觊见厅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没有人料到堤普会提出这种要求，贵族、平民和商贾都很诧异，当然，当然啦，混血种也很惊奇。我心脏狂跳，汗湿手心，拜托，不能功败垂成。
父亲竟然笑了，一开始呵呵浅笑，越笑越大声，到最后，宏亮的笑声在大厅内缭绕。「好个务实的要求，矿工。」他终于开口，笑到声音发抖。「完全出乎我意料。」
他的脚一推，压制我的魔法散去。「起来。」
我满怀戒备慢慢爬起来，丝毫不敢大意。他的表情令人恐惧，使我不敢移开目光。明知道被我耍猴戏，掉入我设的陷阱，看起来却很得意。
父亲的反应完全不合常理，他在我设下的陷阱当中无路可退，明知堤普和我共谋，又不能明目张胆揭穿对方的谎言，兴建石树的命令正中我下怀;如果出尔反尔，无异当众宣布他一直在欺骗那些愤怒的混血种，用谎言安抚他们。虽然他误以为混血种都被我说服，重新听候指挥，但事实上，他们很可能恨我入骨，远超过恨他的程度。
父亲终究会看穿我的把戏，但是没关系，重点在于此时此刻他相信城里大半数的混血种都会听我发号施令。
说话啊，我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四周脸孔模糊不清，暴民叫嚣的噪音褪去成嗡嗡的低语，焦距全放在父亲身上。
「你就顺应混血种的要求，」他提高嗓音，让大家听得一清二楚，眼神笑意盈盈。「当作……你妄自破坏工程的处罚。」
我如释重负，努力掩饰以免喜形于色。大概做得不够好，因为父亲的笑意从双眸移到嘴角。我静默半晌，加强可信度，这才点点头。「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只能遵命。」
「我们要他发誓!」
堤普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这不在计划范围内。我转过身去，刚好看见魔法把混血种击倒在地。
「尊重上位者，不许要求!」父亲大声喝斥，语气激烈得让人吃惊，打从堤普开口，一味做要求，父亲似乎不以为忤，为什么当他要我做承诺就有所差别?这个问题需要更深入地探索，但现在没有时间。今天发生的一切，混血种无疑需要更多的安抚才能重启信任之门，我打算配合到底。
我清清喉咙。「我，崔斯坦‧莫庭倪王子在此宣誓，愿意为你们建造石树，让它完工之时，无须利用魔法，就能保护厝勒斯不被魔山的重量压垮。」
父亲愤然转身面对我，炯炯发光的眼神射出错愕和怒火。「你是儍瓜，才会轻率地许下承诺。」他嘀咕地说，只有我近得足以听清楚。
「儍不儍有待来日证明。」我轻声响应，拒绝让自己去想他是对的。
「通知下去，让大家知道王子殿下亲口应承!」父亲大吼一声，脚跟一转，大步走上御前重重坐下，宝座被震得往后退。「你们各回本位!」他对群众咆哮。「还有你，」他盯着堤普。「回去挖矿。经过这一闹，如果达不到配额，那就非常遗憾。」
显然他在提醒大家他依旧是盾勒斯的国王，有权操纵各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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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依旧置身险境，回程却没有守卫护送。堤普需要时间才能把今天事件背后的真相传播出去。就算知道我这么做是在为他们争取自由，还是有很多人痛恨被再次利用的感受。就算在对抗父亲上得到初步胜利，我的盟友仍然寥寥可数，只剩堤普、矿工工班和艾莉。马克还是未知数，至今窝在家里拒绝访客上门;双胞胎困在矿坑出不来，我必须想办法帮助这些朋友，只是一时找不到对策。
一踏入房间，香味扑鼻而来。我扩张光源，一大盘热腾腾的美食摆在眼前，旁边是阿姨专属的信笺：
你依旧是我的挚爱。 S.
附笔，我派艾莉送去给你，因此，有没有加料我也不敢保证，请自行斟酌。
我坐在书桌旁边，心跳加速，将托盘浏览一遍，寻找艾莉秘密的留言，但一无所获，没有纸条，没有象征物，摆盘也看不出所以然。「该死。」我咕哝着，开始大快朵颐，塞下大半个面包卷，又将汤碗拿过来，舀了一匙浓汤放进嘴巴，完全顾不得吃相，最后用魔法倾斜汤碗，舀起最后一汤匙时，这才瞥见碗底有字。
艾莉的任务是要找出激怒父亲，连带影响母亲失控、几乎拆毁整座皇宫的人事物。她果然不负所托达成任务。
安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