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崔斯坦
他做得太过分了。
我拂开侍卫,彷佛他们只是讨人厌的苍蝇,径自推开通往宫廷大厅的房门,再用魔法罩起,确保不受干扰。
这么做不仅令人憎恶,而且违反伦常。
我大步走向宝座,后跟在大理石地板喀喀作响,走道两旁的灯光一一亮起,我的法力充斥室内,寻找发泄的管道。
他一定是精神失常──否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配对?
大厅里只有父亲一人,听到脚步声的他甚至懒得抬起头,蓄意的忽略让人火冒三丈。御座前方的大桌子摆满美食佳肴,分量足以喂饱二十人,只供他单独享用。他正俯首享受一大盘热腾腾的食物,让人只看得到头顶。
「你这只贪食无厌的猪。」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冰冷的语气和怒火沸腾的血液形成强烈的对比。
握着鸡腿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不动,依旧没有抬头。「你没有羞耻心吗?」我嘶声指控。「百姓天天受苦,只有配给的食物,你却坐在这里大快朵颐,不停塞下更多的食物。」
让我生气的不是他贪得无厌的食欲,但是无所谓,只要可以发泄就够了。我还没预备好把矛头转向真正的理由,即便事实就像下水道的恶臭弥漫在周遭。
父亲放下手里的鸡腿,终于抬起头。
他的神情一如往常充满疲懑,精神萎靡、眼眶发黑,我第一次留意到他脸上长了很多皱纹。「崔斯坦。」他倾身靠着椅背,双肘撑着两侧的扶手。「我的生活已经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只要我还是国王,自然不能放弃这一项。」他微微点头。「当然啦,除非那是你来这里的理由?」
他伸手到头顶后方,摘下随意挂在椅背上的皇冠。「终于来要它了?在这里,」他把金色的头冠抛过桌面。「拿去吧。」
皇冠哐啷一声掉在平台阶梯上,往上弹起,又顺势滚落地板,停在我的双脚前。我瞪着它看,心中的惊讶顿时取代怒火,思绪突然变得无比清晰,霎时有所领悟。
我抬起头。「傀儡不听指挥的挫折感让人心烦意乱,是吗?」
他沉默地盯着我的眼睛,不需要言语即印证了他懂我的言下之意。现在终于明白莱莎做了什么事引爆他的怒火,我有把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这是莱莎擅自行动,她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我开口。
他慢慢地点头。「你知道多久了?」
「你是说知道安蕾丝过世,身分被妹妹冒名顶替的事?」我没等响应就自行回答了。「她一开口就被我看出破绽,莱莎的演技不够精湛,她的自信远不如真正的安蕾丝。」
「但已经足够愚弄女孩的父亲。」
我哈哈大笑,笑声非常刺耳。「那是因为安哥雷米从来不曾费心认识自己的女儿,他只看到自己想象中的那一面。」
「现在的她完全符合他的理想。」
我级眉。「甚至超乎他的期待。」
「你怎么知道是莱莎冒名顶替?」他是真心感到好奇,彷佛这一切就是一场游戏,无关生死。
「拥有这种能耐的人少之又少,」我说。「还能够踪迹杳然、持续这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更是罕见,数来数去,具有这种超凡能力的应该只有一位。」
他眼睛一亮。「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发现混血种具有这样的天赋,是他们直接告诉你,还是有某人说溜嘴?」
「应该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误。」我仔细观察,想要揣测他的反应,但是看不出个所以然。「你呢?你如何发现他们能说谎?」
他的表情五味杂陈,一闪而逝,快得难以辨认,只知道自己触及了一条敏感神经。他后方的火光黯淡。「我逮到莱莎的母亲说谎,所以把她杀了。」
三言两语的背后看来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她说什么谎?」
父亲摇头,即便在如此罕见、坦诚交心的时刻,有些事他依旧不肯说,我决定改变话题。「你怎么处理安蕾丝的……遗体?」这句话很难说出口,我还是无法把好朋友当成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他嗤之以鼻。「有这么多问题可以问,你却挑了这么多愁善感的来问我?何必关心这种小事?」
如果停止关心,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拜托,让我知道。」
因着我的语气,他没有再嘲弄下去。「火化,烧去她曾经存在的痕迹。」
我垂头不语,不想掩饰心底的悲痛,希望让他看见这是我和他之间迥然不同的一面。我以为他还有话要说──揶揄我感情用事,变得更加软弱。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父亲身体后倾,后脑靠着宝座。「事态的发展恰如我所预料,你太愚蠢,任由感情凌驾理智,仓促行事,以为我想伤害希赛儿,就先下手攻击。」他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用逻辑思考,稍微想清楚点,就会明白我绝不会伤害那个女孩,她对我的价值甚至超过你看重她的程度,因此她受伤之后,我就把人称法辛夫人的女巫带进厝勒斯。当听到她保证希赛儿的伤势有药可医的时候,我就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而你的反应正符合预期,反倒你妹妹出乎我意料之外。」
「莱莎的任务是阻止安蕾丝介入,但她选择袖手旁观。」国王皱着眉头。「你带希赛儿离开后不久,莱莎就进来了,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性命不保,所有苦心经营的一切、计划和谋略,统统要付诸流水,那一瞬间我真希望你……」他停顿了一下。「结果她没杀我,反而了断你忠心的小朋友,同时和我谈条件。」
我不在乎条件,只关心他本来要说的话,说我……怎样?他希望我怎么做?
「条件如下:她要我让她取代安蕾丝的身分,交换她在安哥雷米家里当间谍刺探消息。」
「她为什么希望这样?」我反问。「活在谎言里面,天天担心被人发现,一旦被揭穿,小命就没了。」嘴巴这么问,心里已经有答案。
父亲耸耸肩膀。「她显然认为利益大过风险。」
宁愿活在谎言里头,也胜于被人奴役使唤。
我转换身体重心,各种问题充斥在心底。父亲和我之间从来没有过这种开诚布公的时刻,他此刻看待我的态度几乎就像我是他的……我推开那个念头,不可能平等,这是一种手段,他向来诡计多端。「如果她先杀死安蕾丝,你就自由了,可以立刻置莱莎于死地,却手下留情,为什么?」
「无论是不是混血种,她都是我的女儿。」
「然而她和其他人一样,只要阻碍你的计划依旧不能免死。」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你爱怎么想都可以。重新回答你的问题,我们谈妥的条件对我有利,不只可以在最人的宿敌家里安放眼线,还得到了一位强而有力的盟友。」
「因为安蕾丝是安哥雷米爵位的继承人,」我说。「莱莎可以随时除掉他,继承爵位、接收他所有的人脉和资源。」
「没错。」
我徐徐点头。「一箭双雕的好计划。」
「的确。」
我把重心转到另一只脚,感觉不太舒服。「妈妈发作就是因为莱莎的缘故,对吗?」
父亲这回没有掩饰情绪,十指紧抓御座的扶手,额头青筋暴露。「那个卑鄙的东西,当上女公爵还不知满足,竟想当公主。」
「她想当皇后。」父亲直视我的眼睛,那一瞬间,我们父子想法一致。「安哥雷米知道罗南的全名吗?」我明知故问,想要从父亲口里得到证实。即便我不想承认,但如果他已经有应对方案,我会比较安心。
「我有强烈理由认为是这样。」
我以为他会因此暴怒,没想到他证实了。原本他额头上跳动的血管竟没动静,他回避目光接触,越过我的肩膀望着门口。难道弟弟的事情让他心情沮丧?他会在乎吗?
剧烈的心跳声传入自己的耳朵,我要说吗?这是正确的决定吗?「要排除这些麻烦很简单,」我不想流露心底的期盼,蓄意用单调的口吻表达。「只要重新立我为王储就行了。」
笑意在他嘴角展现,往外蔓延,然而他的表情既非喜悦也不是宽慰。我立刻明白一切并未改变。这时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衣衫褴褛,一身脏污、臭汗淋漓,外套和帽子仍然挂在皮耶的椅背上,手套丢在墙边,虚弱的状态更加明显。
我们目光交会,父亲开口。「俗话说得好,得来不易的东西才有价值。崔斯坦,想要王冠就得努力争取。」
金冠依然躺在脚边。
我想占为己有。
也想尽可能远离,避免扯上关系。
我用力咽下喉咙的灼热感,弯下腰,强迫麻痹的手指头捡起象征权力的头冠,它的重量让手腕痛得想要大叫,然而经过漫长的练习,我已经学会隐藏痛苦、不露声色,一步、两步,第三步踏上平台,把王冠塞向他胸口。「等我预备好了,时机一到就会得手,这是我的承诺。」言语的力量沉重而美妙地压在胸口,产生拘束的效果。
松开皇冠,我脚跟一旋,转身下台,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前厅挤满父亲的侍卫,男男女女一看到我推开大门,各个神态紧绷,少数几位偷偷隔空打量,经过这次交手,父亲是否安然无恙。他们看起来似乎不急于冲破防线,显然父亲事先有交代,警告他们不准干预,也让我相信消息宣布之后,他就预期我会过来。父亲这种精准预测的能力真令人赞叹不已。
侍卫如潮水般分开让路,我急于离开这里,直到一股意料之外的气味引起我的注意。
马的味道。
我停住脚步往回走,若不是闻到气味,根本不会发现那人靠着墙壁,深色斗篷融入阴影底下。一名侍卫挡住我的去路。
「走开。」我命令。
侍卫紧张地舔舔嘴唇,瞪着地面。「国王有令,在厝勒斯城里不许跟人交谈,殿下。」
我不予置评,静静地站着等待,守卫乖乖离开。
见我走近,凡人依旧靠着墙壁,没有抬头挺胸,仅仅用一种无事可做、兴趣缺缺的眼神看着我。他的身材比我矮半截,却有一股架势让他显得高大一些,特殊的风采使我揣测他在人类世界应该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毛皮镶边的毛料斗篷和光鲜亮丽的马靴,他的一身衣着间接证实我的怀疑。腰间悬着一把剑,胸前一角总着徽章的图案,至少是摄政王侍卫队里的一名军官。除非我误判,他应该也是宫廷的一员,但我真正在乎的其实不是他的身分。一个凡人可以来到这里,意味着他为我父亲跑腿。
「你是谁?」我问。
他挺直肩膀。「我也有相同的问题。」
「会这么问的,你是第一个。」
他哈哈笑,但一点笑意都没有。「关在笼里的确很难隐姓埋名。」
我龇牙咧嘴。「对某些人而言是如此。」
「在笼里,更在世界之内,王子殿下。」他弯腰鞠躬,态度异常讽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嘲笑我失去权势,随即发现不只如此,而是嘲弄我们巨魔自以为拥有权势。被嘲讽的不只是我,还有父亲。他是谁,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你似乎应付得很好。」我攻击他那种自恃高人一等的态度,试探他是否会吞下诱饵、泄露身分。
他仅仅点个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现在容我告退,还有更重要的事项等待处理,若非必要,我可不想在这种小洞留连忘返。」他打算擦身而过,还跨出不到一步,就被我拦住,不是用手,而是用魔法。
他毛骨悚然,颤抖的反应显而易见。「她好吗?」我压低声音询问。
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一眼,鄙夷地开口。「似乎比你好一些,」他说。「但也更糟,监视的女人说她转而寻求黑魔法。」
血魔法。想到希赛儿有杀生的念头,我的胃部紧绷纠结,几乎后悔没有当场谋杀父亲,还把皇冠归还。
「我知道她在找什么,」他说。「即便违反她的意愿,我宁愿她死都不能让她成功。」
法力像巨型手掌往前一捏,迫使对方疼痛地吸气,只有一丝小小的自制力阻止我掐死他。他已然承认自己无法伤害希赛儿,显然意志力受到父亲掌控,为此恨他入骨。这表示如果他认为对自己有利,就有帮助希赛儿的机会,当然也有可能受限于诺言,转而跟父亲告密。我能冒险一试吗?透露消息让希赛儿知道,这很可能是她仅有的机会,我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就此松手。
他蹒跚地倒退一步,跟侍卫撞成一团。「你们是这个世界的灾难,」他嘶声指控。「如果希赛儿像前人一样失败,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你们自作自受。」
我推开侍卫,倾身向前跟他眼对眼。「如果因为你什么都不做而害她死掉,你会发现罪恶感穷追不舍,让你逃都逃不掉。」好几双手把我擒住往后拉开,我感觉到父亲大步走过来,这家伙的地位看来相常重要,以致他亲自介入。我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甩开侍卫,低声说道。「她的承诺有一个漏洞,叫她仔细思考。」
男子睁大眼睛,我没有时间多说,只能暗暗祈祷自己给希赛儿送上的是帮手,而非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