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希赛儿
「这边。」我压低声音,快步走向前厅入口,克里斯腋下夹着梯子匆匆跟在后面。
「如果在这里被逮到会怎样?」他问。「都没有警卫巡逻吗?」
「莎宾去引开他的注意力,再者,我们又没做坏事,」轻轻关上房门。「只是我不想回答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你最好小声一点。」
坦白说,我最担心的是万一被母亲发现我半夜溜出家门,她会如何对付我。运气好的话,可能入夜以后就用铁链把我拴在床边,但就算这样还是值得冒险,因为我实在找不出理由拿着梯子进来说要欣赏剩余的肖像,但我亟须证实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
克里斯架设梯子,我举起煤油灯在室内绕了一圈,查看所有位于眼睛高度的画像。地图和人名表都在手边,一一跟肖像底下的名牌相对照。「艾丝黛儿‧佩洛特-加龙省。」我举起灯光喃喃自语,仔细看清楚她的脸庞。「找到一个了。」
克里斯匆匆靠过来。「她的项链跟妳一样。」他说。
「我知道,还有依拉‧赖娃,她在舞台左上方。」我指出方向,但是太黑看不见。「妈妈说这是家族的传家宝。」
我们同时陷入沉默,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显得太沉重。
「这些都是什么人?」克里斯轻触镶金的画框,开口询问。
「大多都是著名的女演员,」我在艾丝黛儿的名字旁边做记号。「有一些是女高音。」
「跟妳一样。」
我点点头,走向下一位,屋里至少有几十幅肖像──核对的工作要花很长的时间。
「希赛儿?」
他的语气带着疑问,但我还没预备好要讨论纠结在心底的答案。「我知道,」我回答。「我们先核对,结束再说……再来讨论发现的结果。」
我们绕行一圈,再用梯子环绕一遍,就算踩着横木爬上爬下异常费力,劳动的热气还是不足以驱除每一次找到跟清单相符的名字时,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气。
直到我确信把两百年来每一个名字和每一张肖像上的脸孔都查看过一遍之后,终于双脚交叉、坐在大厅正中央,裙襬环绕在身旁,注记的名单放在地板上。「帮我倒一杯酒。」我两眼发直,盯着无法否认的事实。名单上最后十个名字,都出现在大厅的肖像下方,每一位都戴着我的项链。
这意味着她们是我的祖先。
「给妳,」克里斯递来一杯酒,我颤抖地握住杯子,灌了一大口,白兰地的炙热滑下喉咙,可惜发挥不了稳定神经的作用。
「妳母系的祖先都死在她手下。」他坐在对面地板上。「为什么?」
我放下酒杯,在他发问之前,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因为血,」我从牙缝倒抽一口气,巨魔预言的真实性清晰可见。「血缘关系对某些类别的咒语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她就是用这种方法做到的。」
「但这表示……」
「这些女人都是她的后代,还有。」我用力咽下反涌上来的炎热白兰地。「我也是。」
我用力握紧拳头,连铅笔都断成两截。我还以为预言在说我会和崔斯坦合力终结安诺许卡的生命,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指出我是未来的受害者,根本不用做什么──单单活着就能确保她总有一天自己上门来,找我延续永恒不朽的寿命。巨魔只要守株待兔,盯着我耐心等候就够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拥有某些独一无二的特质,才有资格承担终结咒语的使命,这样的想法真的很儍,其实只要是安诺许卡的后代都可以,我会被选上只是因为机率。
克里斯捡起折断的铅笔,伸手数了一下,在名字之间记下数字。「看起来有固定模式可循,」他说。「只有少数几次例外,多数的死亡都间隔十九或三十八年,看不出背后的意义,但似乎是每一代都有一位雀屏中选。」
「外婆的名字不在名单上。」
克里斯铺开卷起的地图,指着我们还没有机会调查的记号处,就在通往苍鹰谷的路途上。
我拿起铅笔小心翼翼地写下外婆的名字和往生的年度,果然跟名单上最后一位相隔十九年,按照这个顺序,安诺许卡最快动手是外婆去世十九年后,稍微算了算。「距离她下一次攻击大约是六年后。」
「也可能更短。」克里斯警告。
「也有可能延长。」我暗自纳闷,如果告诉苔伯特他要等二十五年安诺许卡才会找上门,不知会做何感想;换言之,等他得到宝贵的自由时,已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了,他肯定很不高兴。
而且她要找的不是我。
我一跃而起,举起油灯走向母亲的肖像,画作时间是好几年以前,那时她青春年少,也还没给我这条项链。我颤抖地触摸画布上的金色油彩。她下一个目标不是我,是母亲。
「妳要告诉巨魔下一位被追杀的是吉妮薇?」
「不……不……」不行两个字黏在喉咙出不来,履行诺言的急迫性几乎跟呼吸一样如影随形。「一旦说出去,他们肯定先下手杀她,藉此断绝安诺许卡延长薄命的可能性,连带解除咒语的束缚,但如果是我,做法必定不同,崔斯坦这张保命符让国王投鼠忌器,顶多把我拖回厝勒斯,让女巫无法下手,他自己不会杀我。」
克里斯仍然存疑,但我确信即便国王亏待崔斯坦,依旧虎毒不食子,不会冒险杀他,国王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相信崔斯坦必须变成某种类型的男子汉才能统治巨魔。尽管我从未原谅他,也不全然理解他虐待儿子的理由,但很确定国王一定会不计代价让崔斯坦活下去。
莎宾的娇笑传入耳中,伴随着守卫低沉的笑声,我们匆忙躲进大厅另一头的窗帘后面。
油灯一灭,门就开了,两对脚步声走进来。「我就说是你幻听,」莎宾揶揄。「除非剧院闹鬼,里面根本没有人。」
「怎么有梯子在这里?」
「大概是要挪出空间悬挂希赛儿‧卓依斯的画像,你应该听说了吧,下一季开始就由她独挑大梁?」我对莎宾了解够深,才听出她很紧张。「嗯,你刚不是说要带我参观前面的沙龙?我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眼。」
「像妳这么漂亮的女孩,想去哪里我都乐意奉陪。」守卫色迷迷地说。
莎宾咯咯娇笑,我忍不住翻白眼,但是听见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们把梯子留在原处以防守卫回来,蹑手蹑脚穿过走廊,从员工出入口离开。
「莎宾约在这里碰头。」我从斗篷口袋掏出保暖手套。「我们必须想办法──保护我的母亲。」
「希赛儿?」
我吓一跳,猛然转过身,恰巧和克里斯撞在一起。「佛雷德?」
哥哥从阴影底下走出来,黑马跟在后面。「妳深夜在这里做什么?」
他为什么在这里?「我不认为这跟你有关系,」我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尖锐。「你说得非常清楚,不想跟我的胡思乱想扯上关系。」
他皱眉。「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气昏了,而且……妳是我妹妹,希赛儿,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妳。」
心中的紧张从肩头卸下,听他这么说,让我如释重负。失去哥哥的善意和信赖让我深感懊恼,现在重修旧好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漆黑中火星一闪。「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我送妳回家好吗?」他问道。「顺便跟妳讨论某些事情。」
我不想回去,好不容易溜出门,很需要跟朋友讨论今晚的发现,但又不忍心婉拒哥哥的好意,只能点头接受。
我们往大街走去,克里斯作势要跟上,佛雷德却突然发脾气。「我想跟自己的妹妹私下聊一聊,难道你还要监听?」
克里斯举起双手做防卫状。「对不起,我只是……」
「没关系,」我凝视朋友的眼睛。「你去等莎宾,确保她安全到家,黎明时我们一起去骑马,那时再讨论。」
克里斯没有争辩,径自走回员工出入口,受伤的神情清晰可见,直到离开听力范围之外,我才开口。「我若不知道你们曾经是好朋友,实在很难从你对待他的方式看出你们有交情。」
「我来崔亚诺快五年了,」他低声回应。「人情世故自然有所改变。」
「因此你有权利这样对待他,比对待陌生人还不如?」
「我不信任他。」
我几乎停住脚步。「为什么不?」再没有比克里斯托弗‧吉瑞德更值得信赖的朋友了,浑身没有一根虚假的骨头。
「因为他的动机让人费解,」佛雷德拉起斗篷的兜帽。「为什么要帮助妳释放那些怪物?这么疯狂的计划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试着压抑涌上心头的怒火。「再者他们不是怪物。」
「对,绝不可能是因为他们提供诱人的黄金。」佛雷德讽刺地猜测。
「不。」我猛力摇头,完全拒绝考虑这个可能性。
「希赛儿……」他气急败坏,似乎懊恼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巨魔的技俩,藉此控制岛屿──用钱收买人心,如果有任何人想要干预,就雇用杀手斩草除根。」
「你怎么突然变成专家,了解他们的习性?」
「远超过妳的想象。」他停住脚步,牵马过来挡风。「希赛儿,我跟艾登爵士谈过……」
「你说什么?」怒火驱走刺骨的寒意。「佛雷德,你承诺要保密。」
「可以听我说吗?」他弯着腰和我四目相对。「是他主动找我,显然早就知道妳和他们的一切,摄政王一直都知情,只是不敢轻举妄动,担心巨魔的间谍告密,他们只要稍有怠慢,犯点小错就可能遭来灭门的灾祸。」
我用力吞咽口水,别开目光。
「他们了解这不是妳的错,」佛雷德说道。「更乐意帮助妳,艾登爵士说他有办法帮妳挣脱寻找女巫诺言的束缚,让妳顺利抽身,返回苍鹰谷,妳只要跟他聊一聊……」
「不。」我声色俱厉,诺言的法力掌控了我的思绪,让我内心充满阴暗的暴戾之气。「我不许你干预,他们也不可以介入。」
佛雷德倒退一步,撞上坐骑。「希赛儿?」
我低下头,骇然发现手里竟然握着匕首,刀尖朝外。「对不起。」我松开手指,任由刀子掉进雪地。「对不起,佛雷德克,你还是别管我吧。」
脚跟一转,我和他分道扬镳,朝反方向而去,走得又喘又急,感觉无法控制自己──企图伤害哥哥的自己就是证据,这一点让我开始怀疑,打从沙滩上那一夜之后的每一个决定和行动,有多少是自己的意愿,多少是魔法的影响?巨魔国王究竟想要怎样?恐惧渗入心底,让我忐忑不安,担心自己是否会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泯灭人性?
一只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混合着药草和魔法的湿布摀向口鼻。
「对不起,希赛儿,很抱歉这样对妳。」哥哥凑近我的耳朵低语。「唯有这么做才能够救妳。」
之后我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