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希赛儿
我不是猛然惊醒，而是缓慢、艰辛地爬回意识层，最后恢复神智。头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对着地板裂缝连连眨眼睛，半晌才领悟自己趴在地窖尘土中，手脚被绑，嘴巴被布条塞住，想吐又吐不掉。胃里一阵恶心，眼眶跟着泛出水珠，鼻水直流，连呼吸都费力。脸上涕泪纵横，鼻涕滑下脸颊，感觉很可怕，但很符合这种环境。
哥哥背叛我。
即便他深信这么做对我最有利，仍然无法纡缓那股受伤害的感觉，他不只剥夺我个人选择的自由，更让我不能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我是崔斯坦仅有的希望，而混血种改善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在即将面临巨大突破的转折点，偏偏受困在这里，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
头顶传来重物在椅子上移动和另一个人踱步的声响。气氛静悄悄，没人开口说话，唯有狗尾巴拍打地面的喀唁声，让我察觉自己所在之处。我尽可能抬起头，凝视漆黑的地窖，上方光线模糊，熟悉的桌子和架上的杂物隐约可见，心情跟着沉到谷底。这是凯瑟琳家的地窖，是她运用魔法让哥哥得以制伏我，这个背叛的打击更大。
我忍不住纳闷她是否打从一开始就在耍我，和莎宾偶遇、最终引我上门。这不是巧合，而是精心的布局，她用精湛的演技演出一场戏，目的在博取信任，然而真是这样的话，难道哥哥一开始就涉及这场骗局?他说摄政王向来心知肚明，那又何必浪费这么多力气，直接逮捕我、逼我供出一切，不是更轻而易举?
佛雷德说他们想要帮助我摆脱巨魔掌控，意味他们希望把巨魔继续关在山底，如果摄政王真的希望这样，干脆把我杀了不是更轻松?有什么理由容许我活着妨碍他们?
后门再次开启，地板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大人，我以为你会早早出现。」哥哥的嗓音令我浑身一僵，我竖起耳朵听，确信他指的是艾登爵士。
「我得确认没有遭人跟踪，巨魔一旦发现她失踪，岛上间谍一定会全员出动，搜寻她的下落。魔法书在她身上吗?」
「除了那本书，还有一张纸，注记人名和日期。」哥哥回答。
「很好，没有它，我们无能为力。凯瑟琳，我相信妳有采取预防措施，确保她不能利用魔法和朋友连系吧?」这嗓音听起来很熟悉，应该是我认识的人──至少以前听过，但是在哪里听过?
「她手脚被绑，嘴巴塞着布条，」女巫淡定回应，「以她娇小的身材，咒语的效力应该会让她睡上好一阵子。」
「魔法不致伤害她，对吧?」佛雷德问道，我含着布条皱眉，纳闷他动手之前是否想过这一点?「为什么将她留在这里?你说要帮助我妹妹，不是把她拘禁在彼加尔区的地窖里。为什么不带去城堡?」
「那里人多口杂，太多眼睛，况且你没有权力质疑我的决定。」艾登爵士斥责道，语气的转变让我认出他的嗓音──他就是国王的信差。谜底揭晓，让我突然领悟国王对收回小岛掌控权的计划自信满满的原因，他已经控制了摄政王的继承人，但是艾登爵士在玩两面手法，国王似乎过度自信。
「你另有职责，应该回去报到，卓伊斯。她的朋友肯定会到处搜寻，第一个就会找你打听，你的说词要有说服力。」
「我不要把妹妹丢在地窖里。」
「如果你担心在乎她的生命，就应该照我的话去做。」艾登回应。「我们若要找出那个女巫，帮你妹妹摆脱巨魔掌控，就必须尽快采取行动，避免勾起他们的怀疑。」他不知道安诺许卡的身分和下落……
佛雷德默不作声，我祈祷他不会离去，结果不然。「请好好照顾她。」他嘀咕一句，门开了又关上。
失望从肺腑深处涌出，我勉强压抑，强迫自己专心聆听艾登爵士和凯瑟琳的对话。
「她用那本书追踪安诺许卡吗?」佛雷德一走，他立刻质问。「巨魔国王在沙滩上将魔法书交给她──意义显然非同小可。」
「如果真是她的东西就很重要。」凯瑟琳回应。「看起来很古老，又是用北方文字做注记，应该不是凑巧，但要等我施过咒语之后才知道。」
「现在确认，不能再浪费时间。」
「先除罪，」凯瑟琳回答。「这是我们讲好的条件，大人，我要恢复以往的生活，要你母亲了解真相。」
「不要扯上我母亲，她对巨魔一无所知，我希望保持原状。」
错，我确信玛丽知道巨魔和安诺许卡的存在，只是不敢确定艾登爵士是被蒙在鼓里，还是蓄意说谎。我本以为摄政王一家人同谋，或许我错了，搞不好他们各怀鬼胎、相互欺骗，跟崔斯坦家族一样。
「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你的母亲已经被牵扯进来。安诺许卡早就活跃在宫廷里，只是冒用他人的身分，因为是她把灵药交给你父亲。虽然她要活着，咒语才能继续生效，但不表示她可以逍遥法外、不受惩罚。」
「我的母亲不和女巫为伍。」
「她就曾接纳我，也跟希赛儿有来往。」
艾登静默半晌。「她不是蓄意庇护安诺许卡──那样风险太大，如果被巨魔发现我们暗中唱反调……不，不能把我母亲牵扯进来，不许妳跟她谈起这件事，我也绝口不提。」
「你没告诉父母，对吗?」凯瑟琳笑意盎然。「他们完全不知道你陷得这么深，沦落到帮巨魔国王打杂跑腿、听候差遣。历代以来的摄政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在安抚和拘禁巨魔的界线中间，独独你因为天性贪婪，把王国的钥匙双手奉上。」
「妳已经僭越分际了，法辛夫人，别忘了我对妳的感激早在很久以前就磨光了，再者，如果计划成功，我的成就将会超越历代的摄政王……」他顿住。「妳有听到声音吗?该不会是卓伊斯在屋外徘徊……」
头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随后是死命挣扎的叫声，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放开我!」
是莎宾。
艾登爵士连声诅咒，奋力制伏我的朋友，我屏息以待，担心她受到伤害。「打开地窖，看来暂时只能把她关在这里。」
活板门被掀开，我赶紧闭上眼睛，免得他们发现我已经清醒了，传来一阵砰砰下楼的声音，紧接是莎宾被推倒在地，嘴巴被塞住，呜咽啜泣，含糊地喊着我的名字。直到活板门阖起，我才睁开眼睛，用膝盖顶她示意。
光线从地板缝隙射下来，揆糊不清，但已经足以让我看见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猛然抬起下巴点两下，仔细听。
「妳现在明白为什么时间是关键了吗?」艾登说道。「这个女孩不会是第一个出来打听的──那个马厩小厮应该也在探头探脑，他曾经和巨魔有所接触，一定会去跟他们求助。」
「先赦罪，我才施咒，很快地我们就会知道多方急于寻找的女巫的真实身分。你需要我的程度远比我需要你更多，大人，请记住，没有我的帮助。」她咬牙切齿，「你使唤不了希赛儿。」
「妳为何在乎她?」艾登问道。「她不过是另一项工具。」
「我同情她，」凯瑟琳回答。「巨魔强行绑架她，随后用感情胁迫，逼她同意这项交易，你忘了我曾在厝勒斯亲眼看到她徘徊在鬼门关外──她受了太多煎熬和痛苦了。」
艾登哈哈大笑。「妳太抬举她了，凯瑟琳，她很关心王子，这一点非常肯定，还把他们当朋友看待，希望他们得到自由。」
「我不认为她希望那样，至少在内心深处。」凯瑟琳说道。「真是那样，巨魔早就自由了。」
「妳在暗示她没有尽力?」
「我相信誓言不会容许她怠惰不尽力，不过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脉搏加速，浑身肌肉紧绷，期待接下来的内容。关于咒语的事，我知道她有所隐瞒，现在谜底即将揭开，只能祈祷不会太迟。
「想想他们对她做的事，巨魔没有虐待她，也没有把她当囚犯对待，反而把她嫁给英俊的王子，变成尊贵的王妃，用尽办法让她坠入爱河。当我看到巨魔国王那一瞬间，立刻知道他比你认定的更加精明且复杂。」凯瑟琳提醒道。
「那又怎样?」艾登追问，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想到自己的感情遭人玩弄、操纵，胃部纠成一团。难不成国王早知道我会为崔斯坦倾心?他也爱我?更惨的是，我们连感情都被他操弄?
「诅咒是决心的展现，」凯瑟琳解答。「决心，加上想要达成目标的强烈渴望当燃料，再以魔法作媒介。」椅子摩擦地板，可以想见凯瑟琳倾身向前的身影。「反之想要破除咒语也是这样，决心像大铁锤鞭策一个人前进，力道就是魔法。」
我木然以对，额头贴着地窖的湿土，无法迎视莎宾征询的眼神。发现自己在预言里面只是诱饵的角色已经很不舒服了，现在这个打击更糟糕。原来国王早就预料和崔斯坦联结会让我动心，爱情会给我破除咒语的决心?被利用的感觉非常恶心，彷佛相爱不是个人的选择，而是更大计谋的一部分。
「有趣的论点，」一分钟后他出声响应。「只不过她对巨魔的感受对我来说不重要，重点在于她是王子衷心所爱的女孩，是他告诉我诺言的漏洞所在，孤注一掷，希望我能助她一臂之力。我会的，但他要付代价。」
噢，崔斯坦。泪水从鼻尖滑落。
「她承诺说：我会竭尽一切努力寻找并且把她带来这里。」他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让人忍不住畏缩。「希赛儿不曾踏入厝勒斯的范围，承诺中的这里就是她所伫立的沙滩，在厝勒斯界线以外。」
即便受到剧痛煎熬，崔斯坦仍旧听出诺言的漏洞所在，他练就一辈子的功夫在扭曲文字、搜寻言外之意，让我可以在不破除咒语的状况下、摆脱诺言的拘束力，还试图找人通知我。而今这个家伙却想利用这一点来反制他。
「所以你打算找出安诺许卡、带到沙滩上，再让她毫发无伤地离去。」凯瑟琳嗓音喑哑，没有抑扬顿挫，但我晓得她非常生气。她想报复安诺许卡的陷害，而这一点并不在艾登的计划范围。
「看到那个魔鬼发现自己被耍的滋味一定很美妙。」他起身踱步。「瞧，凯瑟琳，妳不必担心希赛儿的安危，因为她是全世界最贵重的资产，掌握她，就是掌控崔斯坦王子。」
不，不，不!
「混血种再一次和他结盟，谣传还有很多人希望他登上宝座，相信我，他打算杀死国王篡夺王位，我当然乐见其成。」他狠狠吐出最后一句。「苔伯特一死，年轻时草率许下的诺言就会失去拘束力，有希赛儿在手里，崔斯坦就必须听我指挥，我便得以控制巨魔。」
巨魔暴君换成凡人专制，换汤不换药。
「安诺许卡呢?」凯瑟琳再次进逼。「她要如何处理?」
「我会放她走，」他说。「她靠自己的力量幸存这么久，应该还能活上好几个世代。」
「她有罪，应该要受到惩罚才对。」
「重点不在惩罚。」艾登说道。「是她让我们免于巨魔的侵扰，因此不能动她一根寒毛，疯子才会去激怒她。」
凯瑟琳不发一语，不难想象这番话对她而言像是难以下哝的苦药，一字一句都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事成以后，妳就可以免除死罪，」艾登说道。「届时父亲别无选择，必然同意妳的要求。我们需要妳控制希赛儿，让她乖乖听话。」
上面静默无声。
「好吧。」凯瑟琳终于响应。「我会照做，不过施法之前要先准备材料，你去应付她另一个朋友，日落前一小时在这里会合，那时再开始。」
「我会准时到，别想和我作对，女巫。」后门开了又关，摔门的力道撼动整间店铺。
日落前一小时……这是我仅有的时间，不只要逃出这里、拿回魔法书，还得找着安诺许卡，万一失败，我所关心的每一位朋友就得承担难以想象的代价，包含崔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