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崔斯坦
混血种微微落后一段距离，我抓住宝贵的空档回房更换手腕的绷带，蜿蜒的长廊似乎在周遭浮动，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我却差点绊倒，两只脚重得像石头般不听使唤。
卷起衣袖，绷带解开到一半，这才发现房间还有别人。
「哈啰，崔斯坦。」
我把编带塞回原处，徐徐转过身去，戴着安蕾丝面具的莱莎横躺在床铺上，一手支着头。
「出、去。」我说。
她噘着下唇，「太仓促了!」
「出去，」我重复一遍。「不然我就动手，动作不会太轻柔。」
她唇间溢出冷酷的笑声。「你办得到吗?」她坐起，下床朝我而来，停在一步之外。「容我大胆说一句，你看起来很虚弱，」她瞄了一眼臂环和绷带，再次抬起眼。「真是惨绝人寰的虐待。」
我不予置评，她知道我已经识破她的技俩了吗?或者依旧试图要伪装成安蕾丝的身分?「妳要做什么?」
莱莎嫣然一笑，嘴角微弯的模样熟悉得让人想要扯下她脸上的魔法。「等一下再说。」她拉近距离，与我相隔几吋而已，这让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我不想退后示弱，让她称心如意。
「你现在进退维谷，处境艰难，如果没人帮忙，很可能小命不保。」
「我不需要妳的协助。」
她仰头大笑。「你或许需要，希赛儿承诺要找到安诺许卡，这是国王毕生的愿望，他会不眠不休地督促她，万一失败，希赛儿必定进坟墓。你答应为混血种建造石树，坦白说，人要活着才能达成这个使命，偏偏希赛儿有时间压力，这也意味着你时间有限，必须日以继夜地工作，无法喘息，这么一来肯定会耗尽所有的能量，何况还有这些铁锈扯你后腿。国王的愿望促使希赛儿着魔般地搜寻，你又被迫不眠不休地工作，国王既不希望你达成任务，只会更急着破除咒语，这样的状况会不断循环下去，」她慢慢绕了一圈，信步走回原点。「直到有人断气。」
「少说废话。」
「死的不一定要是你或希赛儿，」她仰起头。「也可以是他，毕竟他才是罪魁祸首。」我假装之前都没想过，现在才茅塞顿开的模样。「好个忘恩负义的答案，可惜谋杀父亲只会拖延时间，结果依旧无可避免。妳心知肚明罗南是王位继承人，一旦加冕之后，我无法想象他会容忍我苟延残喘，儍瓜都看得出来这个阴谋妳是最大的获利者。」
「我们可以双赢，」她语气放缓，继续说服。「没有人希望罗南登上王位，我也一样。」
「妳是他的未婚妻，」光这么说就觉得恶心。「而且妳说错了，至少公爵希望他登基。」
「婚约可以解除，盟友关系可以重缔，要说服他支持你当国王并不困难，」她的手指头在我胸口画圈圈。「只要你答应另娶新王妃。」
她的建议让人退避三舍，嫌恶感却令我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一定是铁镛或什么东西让她头殻坏掉、精神失常，否则再大的野心都无法让人沦落到这种地步。「妳疯了。」我沙哑地挤出这句话，退后一步躲开她的手。「妳是哪里有问题才会想出这种提议?」
她的笑脸有些挂不住。「不久前你并不反对。」
这场闹剧演够了。「跟安蕾丝或许可以，但不是妳。」魔法如利爪，一把扯掉她脸上的面具，迫使她踉跄倒退。「永远不可能。」
她恢复平衡，悍然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像发狂的野兽、暴怒地龇牙咧嘴。室内气温猛然上升，瓶瓶罐罐和灯盏都在巨大的压力下摇晃摆动，皇宫地板在脚底下颤抖，架上的书籍纷纷坠落，墙上的画也抵挡不住。
我没有尝试阻止，而是当面嘲笑她。「如果杀了我，想想父亲会怎么对付妳?」
四周震动戛然而止，莱莎的表情恢复虚假的冷静。「我不想要你的命。」
「骗人。」
她翻白眼、吐了一口气。「真要这样吗?因为我能说谎，你就不肯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不，」我说。「问题在于我不信任妳。」
室内温度随着我的回答开始冷却。
「无论信与不信，都是实情，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理性。」她抬脚似乎想往前，随后又明智地留在原处。「难道你不明白吗?只要连手，我们将拥有一切。杀死父亲易如反掌，安哥雷米深信他女儿将变成皇后，肯定支持你对付罗南，如果不肯……」她耸狻肩膀。「就杀了他。罗南也一样，少了你弟弟，厝勒斯的明天会更好，只要我们连手，胜券在握，没有人敢与我们为敌。」
「妳是我妹妹!」再多的逻辑、理由、承诺或权力都不能抹灭这个事实。
「不必告诉别人。」
我全身僵硬，暖和的温度驱不走嫌恶造成的冰冷。「就算瞒得了别人，但我知道!」我对着她尖叫。「妳也知道!」
她连畏缩的反应都没有。「如果是因为希赛儿，别担心，我不在乎你带她返回厝勒斯收作情妇，毕竟你们联结在一起，而我们的关系纯然出于政治考虑。」
从眼神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在意，就算憎恶这种违反伦常的计划，她依旧能够抛开个人情绪、一心追求权力，甚至更进一步，丝毫不以为意，只求当上皇后，其他都不重要。
「妳为什么如此渴望追求权力?」话一出口，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面对面，而且这是莱莎第一次为自己发言，共有的血缘让我们相似的程度不容置疑。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我妹妹，只是很少有机会对话，我不曾接近，更不曾试图了解她。即便在童年时期，我就知道她被视为家族的耻辱，必须刻意忽视。等我长大、开始叛逆、敢于违抗传统的时候，已经深陷伪装计划里，故意敌视所有的混血种，不屑一顾。
弃绝她的不只父亲一个人，还有整个家族，或许在厝勒斯城里，她比任何人都能够体会拥有人类血统的巨大代价。对此，我有所亏欠，应该给她机会证明在她一心要坐上皇后宝座的丑陋计划背后，还有一些单纯良善的理由。
「理由还不够明显吗?」她的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我被家族抛弃、廉价售出当奴隶，只因为母亲身上有少部分人类血统，我的另一半莫庭倪血缘则完全不是重点，私生女的身分等于贴上家族耻辱的标签。我本应该贵为公主，却沦落成奴仆，天天伺候别人，」她的语气激动颤抖。「做我自己，只会永远被人排拒，成为了安蕾丝，要什么应有尽有。娶我当皇后吧，我将是你最强的盟友。」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莱莎的这番话完全抹除我心里还存有的任何疑虑。驱策她追求皇冠的理由与良善无关，她不想改变厝勒斯，让自己亲身经历的痛苦不在另一个孩子身上重演;她也不想证明混血种存在的价值跟纯种巨魔一样，这些都不在她考虑的范围。我所看到的就是她痛恨自己身上属于人类的那部分，比父亲、安哥雷米、也比我更甚。她怪罪那是她受苦的源头，偷窃安蕾丝的脸孔不只想要愚弄别人，她是真心想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莱莎热心追求权力，不是要推翻人类血统加诸在身上的限制，而是要创造一种环境，假装这些限制不存在，因为那些将不能适用在她身上，她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福祉，别人死活和她毫不相干，类似的统治者在厝勒斯已经见过太多了。
「不，」我摇头以对。「再说一千遍还是不，我不要跟妳的失心疯扯上任何关连，相信我，我会尽己所能确保妳和皇冠无缘，这么做跟私生女的身分、也和人类血缘无关，」我向前一步，几乎跟她鼻尖相对。「而是因为妳根本配不上!」
莱莎的脸庞血色尽失。「你不该口不择言，崔斯坦，真的不应该这么说。」我还来不及眨眼，火圈就环住脖子，把我往上吊起，两脚离地。我措手不及，没有反应的机会，难以呼吸。
她再次戴上安蕾丝的面具，嫣然一笑。「我要让你后悔莫及、付出惨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