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崔斯坦
莱莎的法力如同她所继承的血缘那般强大。她使出全力,一手掐住气管让我无法呼吸,再举起防护阻挡我反击。在她掐断喉咙之前,我把能量注入骨骼抵挡,魔法陷入胶着状态,彼此势均力敌。我试着拉开绳索,但它非常棘手,每次扯断一点点,它就变得异常平滑,又再度重新连接起来。我已经无法呼吸了,迫切需要空气,试了好几遍都挡不住她的魔法,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是铁镣妨碍我使力。
她宛如察觉我的思绪,另一条隐形的绳索缚住我的手臂,剧痛顿时窜入肩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尖叫声,我转而攻击她的防护,全力冲撞,相互撞击的魔法发出砰砰声响,虽然悬在半空中很难找到使力点,但我知道她的法力逐渐挡不住我的攻击。看她错愕地睁大眼睛,察觉自己不是我的对手,同时我也感觉自己快要油尽灯枯,再不冲破她的防护,就要连命都输了。
就是那种不顾一切、只能放手一搏的力量,终于切断把我吊在半空中的魔法绳索。我双脚着地,勉强恢复平衡,立刻转身攻击,爆发的力道撼动皇宫四周的墙壁,爆烈的巨响淹没房门被撞开的噪音。
这也是莱莎迟了一步才发现维多莉亚的原因,她的肋骨挨了一拳,肺部的空气顿时喷出,跌跌撞撞地倒退。「这一拳是为了安蕾丝!」维多莉亚大吼一声,趁着莱莎来不及反应,又赏她一巴掌,骨头轻脆的响声清晰可闻。「这一巴掌是为了我自己。」
我倒抽一口气,朝她们扑过去。维多莉亚只是趁其不备,其实不是莱莎的对手。不过其实我不需要担心,因为文森和马克紧随在后。
莱莎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们,碎裂的颏骨头缓缓愈合。「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下颚骨折让她讲话含糊不清。
「想单挑吗?」维多莉亚微笑地按摩指关节。「如果这是在下战帖,我欣然接受。」
「生死定胜负?」文森拍拍手,追加一句。「大家都喜欢这样。」
莱莎不安地轻舔嘴唇,扶着背后的墙壁起身。「妳杀不了我,」她低声咀咒。「妳不敢……因为他会惩罚你们。」
「噢,她真的是谎话连篇,不是吗?」维多莉亚恶毒的语气完全不像平日的作风。「我当然可以。」
「让她走。」刚被勒住的喉咙有点受伤,痒得不住咳嗽。痊愈的时间似乎比平常更久?「我没有沦落到得跟她一般见识。」现在不用,但以后很难说。
双胞胎一脸失望,没有争辩,任由莱莎仓皇离开。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马克现身让我如释重负,暂时撇开所有的忧虑。他恢复了吗?愿意宽恕我的过错了吗?他的脸庞被兜帽遮住,看不清楚表情。
「艾莉看到莱莎溜进你房间,怀疑她居心不良,」表哥说道。「所以跑来通知我。」
艾莉,我亏欠她太多。「幸好你们及时出现。」
「你应该说谢谢才对。」马克嘲讽地回答。
他的语气跟正常人一样,没有发狂的迹象。「你说得对,」我露出久违的笑脸。「谢谢你们,言语无法形容我是多么高兴看到你们三位。」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赶紧扶着桌子保持平衡,手臂的剧痛让我难以站稳脚跟。
「怎么了?」他们簇拥而上,马克率先询问。
「希赛儿。」我紧闭双眼,试着恢复平衡感。「她出了状况,似乎非常绝望,」我咬紧牙关。「还想要誔而走险。」
她想做什么?消息被封锁,我无法得知她的状况,只能诅咒自己的无助,情急之下采取任何行动,都可能造成灾难、后果一发不可收拾。
一股急迫感浮上心头,彷佛事情已成定局,无法转圜。「我要回去工作,」我喃喃自语。「必须赶快完工。」
他们互看一眼,似乎有所领悟,了解我的困境所在,三个人同时走向我,马克居前,双胞胎殿后。「你父亲下令归还潘妮洛普的遗物,」马克开口。「还把文森调回夜班,让双胞胎再次相聚,我猜是你促成的?」
「不,」我否认。「我想插手,但好像越帮越忙。」
建造石树的冲动和一股履行诺言的急迫感占据我的心思意念,让我无暇他顾,哪一区的工地已经备好石材?我要先去哪一块?「这是他自身的决定。」希赛儿在打什么主意?在她付诸行动之前,我有多少时间?这样够吗?
「看来情势紧急,」马克说道。「他不想要你送命,你知道吧?」
是吗?我不确定。「他正逐步逼死她,而她似乎不太了解。」
「但她仍然活得好好的,你只要顾好自己,情势就不会有变化。你要衡量自己的体力和状况,让她有机会成功。」他扣住肩膀,并未试图阻止我。「这就是我和双胞胎一起出现的原因,我们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惊讶地眨眨眼,暂时摆脱那股急迫。「为什么?何必为我这么做?」心中有个悬而未解的问题──他怎么可能帮助我?因我插手干预而造成的癫狂又是怎么痊愈的?
问题有了答案。双胞胎体贴地后退,给予我们隐私的空间。「我将你在矿坑说的那番话好好想过了一遍。」
我立刻打岔。「我不应该……」他举手制止。
「你说得对,如果决定权不在我,她过世时我的心跳跟着停止是一回事,但是若有选择?」他尖锐地倒抽一口气。「她不会希望我陪葬,我自己也不希望那样,在我甘心步向人生终点之前,还有许多想要完成的心愿,」他指着谷底的城市景观。「拯救它是其中之一。」
倘若这个世界由马克这样的人来统治,该有多好?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应道。「目前看来,无法目睹大功告成的人恐怕是我。」
他缓缓点头。面对危急的情势,他不能也不愿意说一些虚伪的场面话。「即便可能有无法想象的事情出现,至少现在还没有,在那之前,希望永远存在,或许我们能够及时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希望,那是我不常允许自己抱持的念头,免得希望破灭、自尝苦果。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希望,我现在还拥有什么?我有弒父的机会,却没有把握,儍儍地以为时间是盟友,未来总会有更好、更审慎的解决方案,到时候再说。我错了,而今仅有的希望寄托在希赛儿身上。要达成不可能的任务,或许她是不二人选;我了解她,只要时机出现,她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大胆地勇往直前。
「维多莉亚,文森,」马克转向双胞胎。「你们负责北边。」
他们同时点头,文森露出狡黠的笑容。「妳管东边,西边由我负责,午夜之前进度最快的人癍。」
维多莉亚嫣然一笑,眼睛灼灼发亮。「我很乐意接受挑战。」
这种事需要共同的努力,我停住脚步。「还有,」我强调。「工作质量的优劣属于加分项目。」
「我们会好好地做,崔斯坦。」文森的语气出奇严肃。「这是我们的承诺。」
「你当裁判,好吗?」维多莉亚突然泪如雨下。「涉及主观项目的竞赛需要一个好裁判。」
「我……」我想答应,但是声音卡在喉咙出不来,因为我自己并不相信能够完成。「我相信你们。」为什么感觉像要生离死别?
她咬住颤抖的嘴唇,深深一鞠躬。「我们绝不会让你失望,王子殿下。」
「那是当然。」我站在原处,目送他们消失在城市里,才转身面对马克。「我们去工作吧。」
前往第一处建筑工地途中,遇见了堤普。
「你看起来比斋戒日过后的下水道工人模样更凄惨,王子殿下。」他脱下帽子。
「既然你再次把头衔挂在嘴边,我看起来一定很可怜。」我哈哈大笑。连笑都会痛,全身无处不痛。
「她……」堤普正要开口询问,马克作势制止,把话题岔开。两人聊得很热烈,但我充耳不闻,不想再听一遍自己多么逼近人生的终点,径自走向柱子旁边的石块。已经准备就绪,我站稳脚跟,用魔法举起石块,看着它逐渐上升靠近柱顶,额头汗水直流。石块重得要命,很难想象我以前的法力居然足以支撑头顶的山脉,现在根本不可能了,遥远的记忆彷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石块依序浮向半空中,有些是我做的,有些是马克。依稀瞥见有好些混血种聚集在街道旁边,彷佛厝勒斯的居民不约而同一起外出,三三两两围着石柱,不时传来开凿石头、切割形状的响声。在场的还不只混血种,承造公会成员熟悉的制服在一片晦暗的铁灰色里面显得非常突出,各个拿着羊皮卷,大声地发号施令。不对,不只承造公会──各机构的成员都有人到场,协力完成我的任务。这是前所未见的景象,看到百姓齐心努力,真叫人不敢相信。
「王子殿下。」我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侯爵夫人对我屈膝施礼,深红色的丝质长裙围绕在脚边。
「夫人?」
她微微一笑,起身走向另一根石柱,跟穿制服的公会成员交代几句,歪着头倾听他的响应,不久之后,混血种从凿成正方形的石块旁边退开,我看着它浮向半空中,由夫人的魔法导引方向。
她不是唯一的巨魔,或远或近,还有其他穿金戴银的贵族仕女或西装笔挺的爵爷心甘情愿地聆听向来被他们视为次等生物的混血种发号施令,利用魔法帮助我们。
「马克,可以跟你借光吗?」我退后一步,希望看得更清楚。
灿烂的光球照亮厝勒斯漆黑的上空,让我得以目睹众人努力的成果。一根根高缮的石柱伸向穹顶,増长的速度快得超乎预期。许久以来我埋头苦思、画了一幅又一幅草图,心灵之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不只结构隐然成型,还有众人一起参与,同心合作、挥汗如雨──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城市蓝图,美好无比。
「我还以为不可能有这一天。」我自言自语。
马克应道。「真的发生了。」
但愿永远持续下去──不管未来如何,我都希望看见这个城市改头换面、焕然一新,为此被人当儍瓜都可以。
突然间,震惊和失望的情绪像拳头似地挥向腹部,让我痛得几乎弯腰。希赛儿失败了,失败在哪里并不清楚,只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我做足心理准备,静待结果。
此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脑海。实在没想到我竟会听见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寂静的大厅摇铃铛一样,希赛儿的嗓音在耳际回荡,崔斯坦提斯恩。
「不可能……」我惊呼出声,但真的发生了。全身肌肉像弹黄般突然绷紧,让我无视周遭的一切,转过身去,痴痴地凝视北方,期待她的下一步。
崔斯坦提斯恩,来到我身边。
是,精灵的天性使我不由自主地回应,即便口中大叫:「不!」
「崔斯坦,你怎么了?」马克语气凝重。「是她吗?」
他以为希赛儿死了,即便她的心跳强劲有力,其实离死不远矣,马克说得不无可能。「希赛儿呼叫我的名字,要我去找她。」
「咒语被她破解了?」
「不,她另有选择。」
马克顿时睁大眼睛。「她在哪里?」
「崔亚诺。」
这个字眼背后隐含的意义像涟漪似地往外扩散,夹带着恐惧的浪潮涌向百姓。我迈步向前。
「不,不,她不能这么做!」马克抓住我的手臂,试图阻止。
「你知道我必须离开。」一股奇特的冲动油然而生,想要攻击阻挠我和希赛儿重聚的任何人,但我极力压抑住。
「但有诅咒……你不能去。」
「我知道。」我用力吞咽,「请你通知我的父母,唯有他们连手才能够……」杀了我。
「崔斯坦……」他欲言又止,「我会竭尽所能、完成我们发起的工作。」他松开手臂。
「谢谢你。」喉咙灼热得难以说话。「再见,马克。」
我大步走向溪水路的路口,快跑,但我压抑冲动。「堤普,陪我走一段。」混血种靠过来,努力跟上我的脚步。
「所以就这样?」他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你要怎么做?」
「我必须去找她。」
堤普的拐杖在石地上打滑,他及时停住,没有跌跤。「你不能去,再强的魔法都无法冲破屏障,前人已经屡试不爽了。」
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一样。「我必须试试看。」一试再试,直到心跳停止的瞬间。当我一心一意要顺从希赛儿的召唤,到了某种境界,逻辑和理性的思考便会停止运作,让我变成疯子,为了挣脱束缚,妄想劈开所有的岩块。消息传得很快,隐约看到大门的守卫开始动员,预备应付我的到来,但他们阻止不了。
「时间不多了,」我说。「有件事我想趁着……结束之前告诉你。」
「我在听。」
这时要冷静并不容易,对我而言,战争已然结束,但我不希望其他人就此放弃。「许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道是混血和纯种之间的对抗,」我终于开口。「但我错了,真正要消弭的是错误的观念和意识型态,争取更好的生活方式,血缘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想法和行为,今晚的一切就是一个见证。」
回顾城市的方向,高耸的石柱伸向穹顶。「虽然有马克和双胞胎协助,但我认为唯有你能够团结有志者,一起推翻当前的暴政。」
「我们需要你,」堤普的语气充满绝望。「你才是领袖。」
「不,」我勉强停住脚步,直视他的眼睛,争収最后交谈的时间。「其他人会揭竿而起,时候到了,这个城市迫切需要改变,我的朋友,没有我,你一样可以完成。」
堤普迟疑许久,然后出其不意地深深一鞠躬。「这是我的荣幸,王子殿下。」
从他抬头挺胸的姿态,看得出他不会轻易放弃,这让我放心很多。「我有同感,」我说。「再见了,堤普。」
交谈时间结束,我转向大门,闪开守卫和他们的魔法,劈开挡路的大石块,将随碍物甩到一边,拔腿就跑,顺着光滑的路面越跑越快,奔向外面的世界,奔向她。这就是终点,我也不想这样,但一切到此为止,让人如释重负。
希赛儿做了选择,不只为她,也为我,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清新的微风拂面而来,带着海水的咸味、生命和自由的气息,黄昏的余陬隐约出现在前方。在这一刻,我好恨她。
我爱她。
魔法屏障隐然逼近,我一鼓作气,做好心理准备,迎向痛苦,心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拜托让她活下去。我义无反顾地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