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崔斯坦
靠着伪装的自信和希赛儿模糊的指引，我总算保留颜面，没有泄露自己对这方面的无知，顺利住进克林雍饭店。安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全部的窗帘遮蔽灿烂的午后阳光。我随即卸下伪装，撤去温暖的魔法面具。
「你想营造气氛?」克里斯问道，仔细打量桌上那一大盘蛋糕，帮自己和小狗各挑一块。
「你的性别倾向令人好奇，克里斯托弗。」我打开箱盖检视黄澄澄的金币，想起仆人──不，是挑夫扛得气喘吁吁。这些外观和摄政王辖下铸币厂发行的货币一模一样，全是为了方便考虑。厝勒斯铸币厂有能力铸造各个王国专用的货币，藉以顺应商人和海盗船长的要求，用他们偏好的货币支付，因为单是输入厝勒斯所需的食物，还得避免引发人类邻邦的注意和觊觎，就已经非常复杂了，若不这样，只会招来更多的问题。
我转身面对共谋者。「单单驾车返回崔亚诺途中，你用『漂亮』形容了我三遍，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被人赞美这么多遍。」
「说你美得像女人不是赞美。」克里斯嘴含蛋糕含糊地答腔。
「假如我真的偏爱魁武健壮的乡村壮汉，听到这样的侮辱肯定会心碎。」我顺手抓了一把金币，小小的动作立刻引发剧痛窜入手臂。即便双手的活动力大致恢复，手腕的伤口依然泛黑，微微渗血，看起来很恐怖。
「拿去。」我将金币递给克里斯。
他停止咀嚼，戒备地盯着黄澄澄的金币。「你认为我会笨得收下?不劳而获的巨魔黄金会招来恶运。」
「这不是不劳而获，」我把金币放在桌上。「是酬谢你帮忙。」
他摇摇头，瞪着双脚。「我忙了一整年的收入都不到这些的零头，遑论你说只要几星期的时间就够了。」
天哪，这个家伙真是老实过了头。
「接下来你要参与的工作不只更加艰难，还非常危险，理当得到更高的报酬。」
「这不是工作。」克里斯嘟哝。「也不是为了赚钱──我根本没想过酬劳的事情。」
「巨魔不喜欢欠人情，」我强调。「所以若不要金子，就是别的物品，说吧，你要什么?」
他耸耸肩膀。
「蛋糕?」我提议。
他扮鬼脸。
「玫瑰花束?」我决定逗弄他。
「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讨厌鬼。」
我故意嫣然一笑，对他猛眨眼睛。「香吻?」
克里斯一把抄起金币塞进口袋。「金子就好。」
我哈哈大笑，坐进对面椅子，收起幽默感，恢复严肃。「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克里斯，」我说。「希赛儿和我无法独力完成这项任务，在崔亚诺这里，唯有你和莎宾值得信任。」
这是实话，虽然听起来很奇怪，因为我们既不熟，我也不是很了解他这个人。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彼此都小，他父亲第一次带他进入厝勒斯城。世代以来我们和吉瑞德家族一直维持密切稳固的合作关系，他们不只销售自己农场的农作物，同时负责到小岛南半部的市场收购谷物和蔬果，克里斯未来将承接农场和家族生意，那次见面早在按部就班的安排里。
他立誓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仪式，我是监誓人，那是我第一次承接誓言，自此以后至少收过上百次，这是国王的职责之一，附加效益是保护王者免受敌人攻击。一般惯例是等到继承人长大成年以后才会承接这份职务，像父亲这样把职责加在八岁儿子身上是很罕见的情况。这样的安排最终派上用场，让克里斯得以拥有在厝勒斯的界线外讨论的自由。
「对，呃，」他吃了第四块。「但愿我们的帮助能够开花结果。」他犹豫了一下。「等我们找到安诺许卡，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杀她吗?
「坦白说，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我关心的人几乎都在厝勒斯，当我人在那里，期待安诺许卡活着、咒语持续很容易，至少还有我保护他们;现在我在这里，等于抛弃他们不顾，任由他们被一小撮力量强大、作风危险的巨魔宰割，我却无能为力，让我良心不安。」
克里斯往后靠着椅背，一脸深思的表情。他话虽不多，若把当儍瓜看待可就大错特错。「只要希赛儿脱离国王的掌控，你会就考虑回去，对吗?」
我百般不情愿地点头承认。「是有考虑过，但是一回去，就得杀死父亲，等于残害我的母亲和阿姨，还得杀死弟弟，这样才能执掌大权，但能维持多久?大家都知道我有释放人民自由的机会，却白白浪费，他们会因此恨我入骨，不消多久就会有人挺身刺杀我做为报复，王位争夺战于焉展开，谁知又有多少人因而丧命。五百年前安诺许卡开始把我们关在岩石底下，爆发内战等于帮她完成最初的心愿。」
「你也可以释放他们。」
「然后承担迥然不同的后果。」我说，这个选项自己也曾思考过，透彻的程度和前一个不相上下。
「你进退维谷，卡在巨石和峭壁中间，对吗?」
我哈哈大笑，真希望这不是苦笑。「天天如此，已经变成生活的常态。」
有人叩门，克里斯起身去应门。「我猜是莎宾。」
金发女孩走进来，吻一下克里斯脸颊，挑了一张离我最远的椅子坐下来。「刚和希赛儿喝完下午茶，她已经启动了你的计划，很快就知道是否有效果。」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吹凉。「吉妮薇回来了──突然出现在裁缝店，希赛儿正好在试穿。」
克里斯发出深表同情的声音。「我猜希赛儿被数落了一顿?」
「奇怪的很，没有。」莎宾喝了一口茶水。「她说吉妮薇似乎一反常态，大概还没有从病痛中恢复过来，只逗留一下，查看她馆希赛儿订做的礼服，不久就离开了。」
「真走运，」克里斯嘟哝。「那个女人很少大发慈悲。」
「我怀疑。」莎宾说道。「应该是想要等更好的机搿再一次算账，加倍处罚。」
「艾登爵士或希赛儿的哥哥有什么动静吗?」我提问，希赛儿深信被绑架两次的风险不高，但我依然担心她出入的安危。
「我去营房打听过，佛雷德在城堡执勤，两个人都没有靠近希赛儿的迹象。」莎宾目光闪烁，左右张望、打量四周，最终落在我身上。「看来你又住进皇宫里。」
「我来这里自有目的，不为个人的舒适和享受。」
她嗤之以鼻，把杯子放在桌上。「噢，是喔，我确信如果给你选择权，你会屈就二流的旅馆。」
「莎宾，」克里斯语带警告。「别闹了。」
「为什么不?」她很凶悍。「听说巨魔看重诚实的态度，难道你不想我据实以告?」
她的眼神彷佛把我当成难以预测的危险动物，随时会咬人一口，那不是恐惧，是戒备，而且愤恨未消。我默默点头。
莎宾吸了一口气。「你绑架我的好朋友，强迫她跟你结合，把她当成囚犯看待，还差一点就害她没命。」她越讲越激动，手指掐进绒布扶手，指关节因着压力泛白。「这种所谓的联结，毁了她一生。」她说得咬牙切齿，「她永远无法脱离你的魔爪恢复自由，我当然恨你。」
「妳的行径就像疯婆娘，」克里斯挡在我们中间。「这不是他的错，莎宾，关于这件事，他俩都没有选择的自由。」
「噢，闭嘴!」莎宾猛然起身。「他给你时髦的衣服，让你吃蛋糕，你就帮他说好话辩解?我听到你口袋里的金币叮叮当当响，你该感到羞愧，克里斯托弗‧吉瑞德!」
他转头瞪我。「我就说黄金会招恶运!」
「我想是因为你喊她疯婆娘，问题不在黄金，」我说。「时间会证明一切。」
莎宾把他推开。「你不想辩解吗?」
「苍鹰谷的女人都很有骨气。」我说。
她提起下巴。「我对你的赞美没兴趣。」
「这是个人观察的心得。」
我造出魔法球体，凝视它的深处思索。不用法力的感觉就像不用左脚走路──不是不可能做到，却是一项挑战。现在在这里可以运用自如，带给我莫大的安慰。想起之前阅读的报告，冗长陈述这女孩日复一日骑着马在田野和树林里穿梭，到处寻找希赛儿的踪影，还为着朋友的失踪自责不已，这样坚贞的友情和忠诚度让人敬佩。现在面对偷走她朋友的罪魁祸首，激动的反应自然会带出憎恨，唯有儍瓜才会觉得惊讶。
如果易地而处，我的反应是什么?真能饶恕吗?应该不可能，潘妮洛普离世的时候，我为了她跟马克联结而敌视她，因为我相信她逃不过一死，失落感会让马克痛不欲生，宁愿陪葬也不想活着。我捻熄魔法。
「我无话可以辩解。」
「一句都没有?」
我起身，双手背在后面，避免让她有受威胁的感觉。「我可以用几小时的时间解释当时我是如何抗拒、反对希赛儿被带进厝勒斯城，父亲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我若不从，他宁愿杀了希赛儿，也不容她恢复自由，但现在听起来，这些理由很空洞，对吗?解释再多都无法改变已然存在的事实，无法抹灭希赛儿和她的家人，还有对妳造成的伤害和痛苦──解释的目的只会帮我甩开应受的谴责，让我像懦夫一样不敢面对责备。」我停顿不语，观察她的表情。「不管说什么我都不配争取妳的饶恕，莎宾，只能用将来的行动证明我的价值所在。」
她瞇起眼睛，慢慢摇摇头。「从外表、从言谈，你都显得过于完美，这些都让我无法喜欢你这个人，更不可能信任。」
我低下头，跟她四目相对。「如果妳认为我完美，应该是没看清楚我的缘故。」
又有人敲门，我刻意看了克里斯一眼。
「我已经觉得很厌烦了。」他咕哝一句，还是开门出去站在走廊上。
莎宾和我站着听他和门外的人争论。「他在休息……不喜欢你去打扰……该死的东西交给我就好!」外头一阵骚动，不久克里斯回到房里。「多管闲事的浑球，」他说。「给你。」
我接过那一大迭卡片，一一打开翻阅邀请函内文。「都是今晚的邀约，只是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皱眉地看着那堆人的姓名。
「因为你对崔亚诺的居民熟悉得很?」莎宾戏谑地问。
「比你想象的多很多，」我说。「至少是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翻白眼。「名字念给我听。」我一一复述，她听了名单后，有的摇头有的点头，「都不是贵族，以你在城里没没无闻的程度，这是可预期的。」
克里斯含着另一块蛋糕哈哈大笑。单是他和小老鼠，几乎要啃光那一盘蛋糕。
「也不是低阶贵族就不会登门拜访，」她说。「而是时间还早，他们不想表现得太过急切，免得有失身分。」
「一个乡下姑娘怎么会了解这些人情世故?」我知道她没说谎，只是她对一个自己不曾涉足的社交圈说得如此自信，让我深感好奇。
「我父母亲的旅店是方圆几英哩内唯一一家客栈，人们酒喝多了，说话就没有分寸，」她说。「再者我在崔亚诺也住了几个月──这些都不是秘密，只要稍微留心聆听，谁都可以了解。」
「言之有埋。」我嘟哝一句，对她印象深刻。「所以我该接受哪一位邀请?」
「布乍得先生，」她毫不犹豫地建议。「他是银行家──不是最富有的，但有六个女儿，」她继续说下去。「这不是晚餐邀约，而是一场派对，筹备了好几个月，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出席。」
我对银行这个行业的了解有限，但我无意承认。
「就这样定案。」我走到书桌前，小心翼翼书写回函，接受布乍得先生的邀请，再遗憾地婉拒其他邀请。
「派人去送信。」我把回函交给克里斯，假设他知道要如何处理。「请他们送食物上来，我快饿扁了，至于妳──」我转向莎宾。「把妳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