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崔斯坦
双人马车飞快穿梭在油灯照耀的街道,寒风凉飕飕,结晶的雪花在空气中晶莹闪耀。克里斯跟我相对而坐,即使衣着光鲜笔挺,但神经紧绷得几乎要抽搐。按照预定计划,这几天晚上我要尽量融入崔亚诺的社交圈,之后才开始追求希赛儿,在此之前都不能见面。我痛恨这样。
「我要怎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克里斯问了第七遍。「万一做错怎么办?」
「不要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其余都不是问题,放心,你会安然过关。」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了七遍。「不知要做什么,就模仿别人,总之与工作无关,只是交际应酬,但不要过度,以免引人注意,故事大纲我们已经演练很多遍,照本宣科就行了。」这些建议对他、对我都适用。
「我一定会犯错出糗,」克里斯呻吟。「这种事莎宾比较适合。」
「的确,」我没说自己已经问过她了。「但人类社交传统的约束让我别无选择,只能屈就于你,带女仆出席会让人说闲话。」
「这是什么意思?」克里斯反问。
「在厝勒斯这么做没关系,我们对男女一视同仁,权力和血统才是重点。」
克里斯低头检视擦得发光的皮鞋,暂时忘了紧张。「我们当时立下的誓言呢?男人不得染指女性的巨魔,为什么只规定这样,而不概括禁止人类和巨魔在一起?」
「这是生理因素使然。」
克里斯不解地眨眨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男人追求巨魔女孩,事后拍拍屁股就可以离开,不需承担后果;女子和巨魔调情嬉戏,万一怀孕,孩子出生之前,生理因素便会让她难以离开厝勒斯,就大多数的案例而言,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们婉拒追求者示爱,不过坦白说。」我补充。「这条规定很少严加执行,混血种向来都是有价资产,很多人都对新血加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道理。」克甩斯点点头。
马车嘎地停住,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到了。」
车夫走过来开门,我静静观察这户人家,四四方方的宅第还算宽敞,两屑楼砖造建筑,窗户映出金黄的灯光,甚至比头顶的半轮明月更加耀眼,我走在人行道上,屋内传出悠扬的乐音欢迎我们到来。
「莫廷倪先生?」门房询问。
「是的。」一时不太习惯这种称呼,感觉很奇怪。
「布乍得先生正等您光临。」
随着仆役走向入口,铸铁的围篱环绕庭院四周,经过时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不知道他们是否记得最初建造这些围篱的原因──就是要阻挡长生不死的精灵,可惜对人类而言,这些无法保护他们对抗巨魔,有限的寿命带来额外的优势,其中之一就是对金属有更强的忍耐度。
大门敞开,我跨进屋内,闷热的空气弥漫着食物、香水、汗珠和烟雾的气味──音乐加上嗜杂的交谈声,声音震耳欲聋,让我心跳加速,这辈子参加过无数次的宴会,没有一次是为了享乐,总是别有目的,还得伪装不同的面目,但从来不曾如此违背自己的真实身分。巨大的挑战让人害怕又兴奋。
「莫廷倪先生!」宏亮的嗓门引我注意,我半转过身去,预备将斗篷和帽子交给仆人,同时看到一个五短身材、红光满面、胡子花白的男子朝我而来,伸出一只手。即便握手的概念很奇怪,我还是僵硬地握住他的手,咬牙微笑,忍耐他手腕上下晃动。「我是法兰克‧布乍得。」他自我介绍,终于松开我的手。「你能赏光今晚的宴会,真是蓬荜生辉。」
「能够受邀参加是我的荣幸,」我跟着步入前厅。「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崔亚诺,坦白说,很像出水的鱼儿,相当不适应。」
「哦,别担心,你会受到妥善的照顾。」
粉红色打扮的女孩走过来,看到我时立刻睁大眼睛。
「妳在这里,亲爱的,」布乍得说道。「安娜,这位是莫廷倪先生,刚从南方上来──如果我记得没错,听说在柯维尔附近?」
谢谢妳,希赛儿。
我面带微笑,低头亲吻女孩的指关节。「没错,你的记忆力可真好。」
「好极了。」布乍得说道并轻拍我的肩膀,我及时克制伸手拨开他的反射动作,勉强容忍他示好的行为。「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东西都不太可靠。」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安娜急着插嘴。
「是我的荣幸才对,」我应道,「本来担心要独自用餐,没想到到了这里,有你们陪伴,远远超过我的期待。」
她笑呵呵地喝了一口酒。「这恐怕就是单身汉的缺陷,现在在这里,正好介绍大家给你认识一下──法兰克负责带你参观,有些绅士希望认识你,更多贵妇淑女都期待这个机会。」
「你经营采矿事业,对吗?」布乍得引我走开,「我有不少企业家客户,考虑众多条件,竟然不曾听说你的大名,让我非常震惊。」
众多条件其实只有一个重点:财力。
「父亲辛辛苦苦、大费周章地保护家庭,就是希望隐姓埋名。」我微笑地对着旁边那堆年轻女孩点头致意──这是今晚的角色扮演,那些女孩手勾手,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矿场营运一概透过言行谨慎的中问商,你如果听过我的名字,我反而更诧异。」
「这意味着你们父子观点迥异,」布乍得论道。「他应该不赞同你出现在这里?」
「他是出乎意料地支持我到外面世界来冒险。」关键在于我要遵照他的计划按部就班。「并且提供丰厚的资源,让我投资自己的未来。」我模仿父亲嘲讽的语气,当时他把箱子推过屏障交给我运用。「但现在不是讨论公事的时机。」
这句话吊足胃口,让他更想讨论,我接过香槟,暗暗环颤室内。安诺许卡在这里吗?应该不至于,希赛儿认定女巫受到雀斯勒家族的保护,出入的社交圈应该在上流阶层。
「我很乐意协助你安排投资事宜。」他眼睛发亮。「只要让我大致了解你考虑的幅度,也比较好知道介绍的方向。」他的问题粗俗直白,但我既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予回应就显得拘谨,我凑过去呢喃了一个数目。
布乍得惊讶地张大眼珠。「你有多样性的选择,莫廷倪先生。」
「太好了,」我说。「等我方便的时候再约时间。」
接下来就顺理成章,一连串旋风般的介绍引见和寒暄,人人前仆后继抢着认识我,因为我年轻有为、有魅力、家财万贯,最重要的一点是新面孔,就算我跟砖头一样平凡无趣,单单新鲜感就让我全身发光。
我有同感。终此一生、千篇一律地被族人围绕,少有机会认识新面孔,即便偶有机会,权力和阶级的界线也让我很难真正了解他们,希赛儿是唯一的例外。我清楚记得她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魅力,让人想要进一步了解未知的神秘,这场宴会也给我类似的感受。当我穿梭在人群中,被他们当成人类的一份子,感觉新鲜又刺激,那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感受比杯里的白兰地更令人陶醉千倍。
我轮流跟好几位年轻女孩跳舞,随后还分别和她们的母亲婆娑起舞,也入境随俗地站在角落跟其他男性大讲黄色笑话、和别的女孩调情、跟她们的父亲大谈政治议题。时间如飞而逝,不久就发现自己置身在阴暗的房间,室内烟雾弥漫,我手端白兰地,另一手拿牌。
「你若不是岛上运气最好的浑球,就是在算牌,崔斯坦。」一位年轻人边看牌边嘀咕。
「相信只要你有足够的手指和脚趾算算术,也会跟我一样。」我这么说,其他人哈哈大笑。我的确忍不住在算牌,与其冒险被其他人指控作弊,干脆放下这一局。「我退出。」
「嗯,这位是谁呢?」
其他人纷纷露出笑容,我转头一看,希赛儿的母亲翩然出现,我放下手中白兰地,起身致意。「卓伊斯夫人,真是久仰大名。」
那对蓝眸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我也有同感,进城不到半天,八卦消息的内容都跟你有关,叫人不得安宁。」
我耸肩以对。「有人讨论还好,默默无闻才凄惨。」
她嘴角一扬,眼神却很冷淡。「聪明。」
「这句话只是拾人牙慧,真正有创意的人不是我。」
「伪装的谦虚算不得优点,」她朝我伸出手。「那是弱者争取恭维的方法。」
「强者会怎么做呢?」我低头亲吻她戴着手套的指尖,希望有人事先警告我她会出现。
「用行动表现。」
「您真是美丽与智慧双全。」希赛儿捏造我们在夏天邂逅,看来真假参半的故事显然传进她耳朵,才决定到这里来姑斤两,不然没理由出现。
她抽回自己的手,紧接着出其不意地抚摸我的下颏,亲昵的举动让人颇不自在。「你总是这么热呼呼的吗?」
「天生就热血沸腾,」我回应。「我们莫庭倪家族或许受到很多诅咒,至少手脚冰冷。」
她拱起眉毛。「冬天寒夜漫漫的时候这算优点。」
尖锐的口哨和嘲弄的喝采声四起,我咳了几下,盲目地伸手到背后拿饮料,差点打翻酒杯,吉妮薇哈哈大笑,声音响亮清澈如同号角,屋里每一位彷佛都收到讯号似地应和她的笑声。我的耳膜嗡嗡作响,脊椎有一股毛骨悚然的不安,一口灌下白兰地来掩饰。关于她拥有女巫法力的疑虑已经消除殆尽,至于她是不是刻意的有待进一步观察,希赛儿是在浑然不觉之间开始运用魔法,她母亲很可能也是这样。
她的笑声终于收敛。「你何不去帮我倒杯饮料。」
「喜欢喝些什么?」
「等你给我惊喜啰。」
我走向边桌,那里有十几种酒类,我倒了两杯白兰地,算算时间早该离开这里,但她有某些特质让我颇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她言词犀利胜我一薄的缘故。
「为我们高歌一曲好吗,吉妮薇?」布乍得跟几位年长的绅士站在角落里旁观。
「稍后吧,」她嚷嚷地接过我的酒杯,「如果太随便答应,你们就不知珍惜。」
「不可能,」他立刻反对。「妳的歌声无与伦比,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就算没听过的也即将印证。」他对我眨眼,我举杯回应。
吉妮薇拉着我的手走向壁炉,屋里已经非常温暖,炉火让人热得更难受,豆大的汗珠沿着背脊流下,衬衫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告诉我,」她说。「你为什么来到崔亚诺?」
「谣言怎么说的?」白兰地味道不佳,真希望是开水。
「传言的内容五花八门,正确与否谁都说不准。」
我笑呵呵。「这样更有趣,不是吗?」
她撇撇嘴唇。「你不想告诉我?」
我摇摇头。「一旦说了真正的目的,或许就要言出必行,我不确定自己准备要许下承诺。」
「传说你来这里找妻子的人选,」她浅啜一口。「有些人认为这是承诺的极限。」
「我猜妳不认同。」
她眨眼睛。「你似乎很了解我。」
「对自己感兴趣的对象,当然要了解一下她的母亲。」我说。「希赛儿有天籁般的嗓音,第一次听见就让我着迷。」
杯子在她手中应声碎裂。
她瞪着指尖滴下的鲜血,反应似乎跟我一样震惊,其他人纷纷围了过来。布乍得抓住她的手腕,扳开手指头,玻璃碎片掉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音。
「怎么一回事?」他查看伤口质问。
「炉火太热了。」她说。「玻璃耐不住高温。」
真是胡说八道,我蓄意提起希赛儿去撩拨她,结果远远超过预料。是怒火,还是恐惧?很难一眼看破她的反应,所以也不敢确定,唯一确定的是她不希望我靠近她的女儿。
「这种伤口应该看医生,可能需要缝合。」他举起她的手心让我察看,我唯有点头同意,毕竟人类伤口的严重程度我根本无法判断。
「胡说。」她掏出手帕裹住伤口。「这点小伤没关系,只需要再来一杯。」她挥挥手,示意旁观者退开,将另一杯酒放在壁炉上面。「希赛儿对自己失踪几个月的细节几乎守口如瓶,很少透露。」
「妳来找我就是要探听细节?」
「如果对自己女儿来来去去或失踪的细节都不闉不问,我算什么母亲。」
「经常缺席的那一种。」我微微一笑。明明目标是要厩得她的支持,搞不愠自己为什么反而去刺激她。「这些不是无关紧要的闲聊,恐怕我不方便透霓希赛儿的秘密,您想要知道答案可能得自己去问她。」
她下颚紧绷。「你对她有什么意图?这个可以透露吧?」
「这样问太直接了。」
「她年轻又天真,我不想看她受伤。」她直接地响应。
「啊,」我将杯子交给过路的侍者。「嗯,请放心,卓伊斯夫人,我宁愿伤害自己也不忍心伤害妳的女儿,我只想看她光芒四射站在舞台上,无庸担心财务这种琐事的困扰。」
「你要赞助?」她瞇起眼睛。「交换条件是什么?」
「单单看她上台表演不就是一种荣幸?」
她嗤之以鼻哼了一声。「不要哄我,那种荣幸买票就做得到。」
「那就是她的陪伴啰。」
「原来你有花钱找人……作陪的习惯?或者希赛儿是长长队伍中的第一位?」
「不。」我语气如冰,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女人,她眼神冷酷而且工于算计,这些问题背后的动机不在保护希赛儿,只想断定我的兴趣能够维持多久,是否值得投资。「我的习惯是运用自身资源让自己所关心的人快乐幸福。」
「原来如此。」
这段交谈再延长下去纯然浪费时间,我很想离开,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怕让人误会我想逃离她的审问。
救星来了,一个仆人满脸苦恼地走过来。
他停在旁边,说道。「先生,出了一点意外。」
我扬起眉毛。「发生什么事?」
他愁眉苦脸。「您的男仆不知节制,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厨房地板上,您要我们怎么做?」
我闭上双眼,装出痛苦的表情。「真难堪,怎么会发生这种丑事。」我转向吉妮薇。「但愿您的伤势不严重,夫人,或许改天很快就会碰面。」犹豫了一下再补上一句。「我的提议对您也有利,请您考虑看看。」
跟着仆人进去,克里斯果真躺在地上打呼,就在厨房正中央。「不晓得他是哪根筋不对劲,本来好好的,突然间大口畅飮,好像以后再也没机会喝酒一样。」
我皱起眉头,轻轻踢一下克里斯,他毫无反应。「你们两个把他抬起来。」
他们绕到后门,我去拿帽子和斗篷,四个人碰面之后一起走向等待的马车,疲惫的马儿耐心地站在雪地里。
「把他抬上后座。」
「如果他呕吐就要加收钱。」马车夫要求。
「克林雍饭店,」我吩咐道,懒得回应他的评语,静静坐在长条凳上,直到马车上路之后才开口。「这招很聪明。」
克里斯坐起身,只是有点摇摇晃晃,「听说吉妮薇抵达现场,你显然需要脱身的方法。」他打嗝。
「呃,这招真有效。今晚有听见什么有趣的风声吗?」
「应该有。」又一次打嗝。
「嗯?」
「你跟希赛儿的谣言满天飞,半数传说你到崔亚诺的理由是要重燃你们之间的爱火。」
「另一半呢?」
「不惜血本、大肆挥霍你父亲苦心赚来的黄金,控制这座岛屿。」
我微笑以对。「还有吗?」
「我……」他又一次打嗝,这回脸色发白。
「你可千万不许……」他的结论是把胃里的液体一股脑儿吐在地板上。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掏钱给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