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希赛儿
本想尖叫,结果只能发出可怜兮兮的哀鸣。
「闭嘴,我了解妳的能力。」
「艾莫娜妲?」我近乎窒息地说。「为什么?」
她下颚紧绷,似乎有口难言,手枪上下晃动,直到我倒退一步才稳住。「对不起,」她低语。「我是迫于无奈,偿还人情愤。」
枪声响起,刺破沉静的黑夜,我双眼紧闭,眼不见为净,彷佛这样可以保护自己免于子弹攻击,同时屏息以待,等候金属穿透内脏、鲜血狂涌的痛楚。
结果什么感觉都没有。
猛然睁开眼睛,子弹定着在鼻尖前方,相隔不到几吋,宛如射进一面隐形墙,墙外的艾莫娜妲仰躺在地上,墨水似的斑点溅在雪地上,那些黑点其实是血,很多、很多血。
子弹从半空坠落、无声地掉在雪地里,转身一看,崔斯坦站在员工入口,平举的手指向前方。我的注意力回到艾莫娜妲身上,缓步过去查看,拨开兜帽,试探颈部的脉搏,这么做是多此一举,胸前伤口之大几乎可以把拳头塞进去。
「艾莫娜妲。」他的语气平淡、没有感情,但他震惊的反应让我跟着发抖。
「巨魔逼她这么做,」我缩手,几乎确信她的皮肤开始变得冰冷。「芮根有恩于她,逼她偿还人情。」
「我不是有意……」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妳一定要救她。」
「她已经回天乏术。」姑且不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他的攻击。
「不!」无视于地上那滩血,他激动地跪下去。「快点用魔法救她,帮她治疗,妳一定有办法。」
「崔斯坦,她断气了。」
他直摇头,不肯接受我的说法。「妳要救她。」他甚至抓住艾莫娜妲的肩膀,搀扶她坐起来,下方那滩鲜血怵目惊心,令人反胃想吐。「救她!」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肯定有人听到枪声,迟早会发现这里闹出人命,我们还蹲在尸体旁边,届时要如何解释她的死因。我们必须远离现场。「崔斯坦,我们必须离开。」
我率先站起来,死命拉他的手臂,试图拖他离开,但他倔强得不肯移动。「我不是有意的……」他说。「我不知道是她。」
他口口声声试图强调不是故意要杀她,却说不出善意的谎言。
「崔斯坦,这是自我防卫,无论她是不是被迫的,都试图射杀我。」血和雪混在一起,地上又湿又滑,但他硬是不肯松手,弄得全身是血,远处传来马蹄接近的声音。「我们真的该逃走了!」
不管怎么苦口婆心,他似乎充耳不闻,喊他全名的冲动一闪而过,但我推开这个念头,改用佛雷德教导的方法,握紧拳头,利用肩膀力道举手一挥,手指关节撞上他脸颊,剧痛窜入手心。崔斯坦浑身一震,错愕的程度多于疼痛。
他抬眼看我。「我不想丢下她。」
「我们别无选择,」真希望我不要如此麻木不仁。「先逃命再说。」
我们在漆黑的风雪中奔跑,我一手拉高裙襬,一手拎着高跟鞋,袜子瞬间湿透,底部迅速磨破,但只能赤足狂奔,恐惧让我无暇抱怨不舒服。卫兵应该已经发现艾莫娜妲的尸体,只要有点脑筋就知道要追踪雪地上的足迹,我们必须融入人群里,再躲进屋内洗掉证据,但其实没多少差别,艾登和佛雷德肯定知道凶手是谁,摄政王的儿子平白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
「这边,」我嘶声说道,把崔斯坦拉向大街,先停下来穿鞋、放下裙襬、并勾住他的手臂。「要微笑。」我低声命令,躲开车潮,跟着路人走上人行道,最后招来一辆马车,上车时一言不发,任由马儿漫步走向旅馆方向。
「抱歉打了你一拳,」我说。「因为你太震惊了,根本听不进去。」
他没有回应,马车经过路灯底下,我才发现白色领巾沾了血迹,我以僵硬的手指颤抖地解开布料,塞进斗篷的口袋,确信他身上也有血迹,只是一身黑衣,希望没有人留意。我捏捏他的手,手套感觉潮湿而黏腻。「崔斯坦,你还好吧?」
他下颚绷紧,把手抽回去。「我应该先送妳回去。」
「我不在乎闲言闲语,」我说。「我要陪你。」
「随便妳。」
我咬住嘴唇,他的话听起来像无情的攻击,但不是针对我,而是攻击自己。他的罪咎感和悲戚让人心疼,因而故意把我推开以惩罚自己。「别这样。」
马车停了下来。「旅馆到了。」他不等门房过来,自己推门下车。我想跟下去,他挡住去路,盯着我的脚说道。「妳应该回去,我付钱请车夫送妳回家。」
我扬起下巴。「不要。」
「随便妳,妳想怎样就怎样。」他咄道,转身付钱,任由马夫搀扶我下车,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径自伸出手臂,让我挽着走上台阶,大厅显得壮観而宏伟,树枝状的水晶吊灯,厚地毯,贴着丝质壁纸的墙壁上挂着巨幅山水和海景,还有一个男子在弹钢琴,娱乐一小撮人,各个目不转睛,假装没看到我们走向蜿蜒的楼梯,在他们眼底,我跟崔斯坦出现在这里就是伤风败俗,但我丝毫不在乎。
我们逐步往上走,脚底的水泡和破皮处在鞋子摩擦下,痛得受不了,裙子泡水,整个人快冻僵了,但我担心崔斯坦甚于自己的不适,强烈的罪恶感几乎让他灭顶。
他的套房占据顶楼三分之一的空间,熊熊的炉火和绿色玻璃的油灯照明让室内温暖宜人。我脱掉斗篷,挂在椅背上晾干,崔斯坦越过房间,用魔法让炉火烧得更旺,同时猛力一抽,脱掉手套,丢进火焰里焚烧,外套和衬衫也一一丢入,然后跪下来瞪着炉火,烟雾与气味扑鼻而来,闻起来十分骇人。
「我要怎么告诉艾莉和柔依,我杀了她们的阿姨?过去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多了,现在又罪加一等?」
橘红色的火光衬托他阴暗的轮廓,我留在原处,害怕说错话,更怕保持沉默。「崔斯坦,那时艾莫娜妲想找我谈,才跟芮根交换条件,」我闭紧双眸,回想当时的状况。「她想让我了解混血种面对的不公平待遇,认定我可以提供协助。当时我只关心自己的遭遇,不知她承担了何等大的风险,但我的确发现她非常关心两个外甥女,一心要帮助她们──那是她毕生奋斗的目标,相信她死而无怨。」
「她给了我许多帮助,」他回道。「我无以回报,还杀了她。」
「你或许是最后那根稻草,但真正杀她的是敌人──我们和她共同的敌人。」我揪紧泡水的裙襬。「芮根或许是讨债的人,但她也是身不由己、听命行事,她大可以指派别人来追杀我──很多人愿意为钱卖命。艾莫娜妲是我们的盟友才会雀屏中选,被迫来杀我,就算失败,依旧是一项巨大的打击。」
「这不是我父亲的命令。」崔斯坦轻声说道。「他不会派人追杀妳。」
我脱掉黑色蕾丝手套,丢在地板上,用手指描画银色的纹路。「我知道。」用力吞咽了一下。「虽不敢说自己了解你父亲,或支持他的做法,但我确信他希望你继承王位。这是安哥雷米的诡计。」
「对。」崔斯坦的语气微微颤抖。「他突然大胆采取行动,让我非常担心厝勒斯又出了状况。」
那是他无力保护的家乡,沉重的罪咎感跟着压在肩头上──不只因为艾莫娜妲死得冤枉,也因为他抛下朋友、亲人,让百姓独自对抗的可怕敌人,我绕过家具,走向他身旁。
「希赛儿,有些话我必须告诉妳。」他突如其来说道,把我愣在那里。
「我不是非杀她不可。」他声音喑哑。「阻止她跟挡住子弹一样容易。」
我有想过这一点,但不想落井下石才没有说。「在她开枪之前,你只有瞬间能做反应,而你是为了救我一命。」
室内仅有炉火霹啪作响,崔斯坦的静默让我胃部揪紧,他的告解还没结束。「崔斯坦?」
「我有足够的时间思索,」他别过脸来侧面对我,喉咙跟着吞咽动作上下移动。「一看到那把枪,我便立刻竖起屏障保护妳平安,但……」他肩膀肌肉紧绷。「我误以为是她。」
我愕然以对,哑口无言,只有一个她。
「我只看到是个女人,」他继续说道。「出手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杀了安诺许卡。」
时光停驻,我彷佛灵魂出窍,看着另一个女孩出乎意料地听到这番话。他强调过许许多多不希望巨魔被释放的理由,而今一看到机会出现,却毫不犹豫、当下就出手。我不知道要做何反应,心里五味杂陈。
「现在,妳希望我叫出租马车送妳回家吗?」
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涵很广泛,他不是问我是否后悔今晚踏入他房里,而是询问是否后悔我们的关系,后悔爱上他。
闭上双眸,曾经相处的时光一孙幕浮现眼前。从邂逅那一刻起,即便受到惊吓、浑身是伤,我依旧认为他英俊非凡,虽然这个字眼形容得不够完善,应该说他美得让人心痛,没有一点瑕疵或缺陷,美得超脱现实,如梦似幻,就像虚拟的人物,十全十美,可是令人懊恼,因为只能远观、只能崇拜,却不能碰触、怜爱,因为他行径卑鄙、作风恶劣、处处让人讨厌,虽然内心深处的感觉不太对劲,眼见、耳闻和感受互相冲突,就是搭不起来。这些矛盾反而增加他的魅力,即便当时我一心想要逃走,那股渴望了解他的需要依然萦绕在心头。
联结之后这股渴望变得更加强烈。他外在的假面具偶有裂缝,露出迥然不同的一面,而唯独我有这样的特权认识另一个崔斯坦,那是我急于解开的谜团──也是得着自由的关键。
谜团揭晓也断不了我们的关系。我还清楚记得真相大白的那天,是在空无一人的马厩里,他终于摘下面具,显露真实的情绪,从此我看到的不是巨魔,而是他自己。他不只变成朋友和盟友,更是我所认同的使命的领袖。
我从欣赏、渴望,最终为他倾心,深深爱上这么一个满腔热血、扛负重责大任、深信只要自己日以继夜努力不懈、终究可以改善全民福祉的男人。幸运的是,同样的热情也返回到我身上──不只在他眼神中流露,在心里也有领受,他爱我,我爱他,我们两情相悦,至死方休,如果灵魂永在的话,我会爱他到地老天荒那一刻。
「我原谅你。」我呢喃地走过去,跪在他背后,这时才目睹他所承受的伤害不只在心底,也在肉体。那天已经见识过他承受鞭刑的痛苦,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见伤疤还这么心疼,或许是对他的能力太有信心,一直认为那不会留下永久的痕迹,原来我错了。
颈部以下到腰间,密密麻麻都是铁刺鞭留下的痕迹,一条条像是银蛇。镙铐的尖刺则在两侧肩膀和手肘上方,留下银币大小的印记,还有手腕……本来用黑布裹住袖口到手套中间的皮肤,现在都拆掉了。伤口已然痊愈,但痕迹并没有消除,血管发黑,皮肤呈深灰色,在在显示他是血肉之躯,并非所向无敌。
我用指尖描摹背部的痕迹,他畏缩地退开。「不懂妳怎么能够忍受看到我的背。」
「你怎能这样说?」我低语。
「因为我跟以前不一样,」他垂头丧气,头发垂到眼里。「不值得妳多看一眼。」
「你真的这样想?以为这些疤痕会改变我对你的感觉?」我呢喃地起身,手指颤抖地伸到背后,一一解开从腰部到肩胛骨中间的钮扣,礼服唰地滑落到地上,被我踢到一旁;我再深吸一口气,拨开衬衣的肩带,丝绸轻柔地落到髋骨,上半身一丝不挂。
面对炉火的身体灼热而温暖,另一面却开始起鸡皮疙瘩。原本勇敢的举动瞬间受到影响,颤抖的手臂犹疑不定,不知该垂在两侧还是环抱胸口。我直视前方,实在太过紧张,根本不敢低头看他反应。看是看不见,依旧听见他转头的瞬间,倒抽了一口气,也察觉到他心底的感受……
「我说的不是妳。」
我点头以对。「我知道。」
「这不能相提并论,妳是……而我……」他语无伦次,彷佛突然失去理智,不擅言词。
「这些不会消失,」我似乎看到鲜明的红色疤痕横跨在我的肋骨上,膝盖抖得互相撞击。「而会陪伴我一辈子,如果你无法忍受……」
炽热的唇贴住瑕疵的肌肤,我忍不住惊呼,重心摇摆不定。他箍住我的髋骨,帮我站稳。「不要说,」他的嗓音模糊不清。「也不要想了。」
我缠住他潮湿的头发,终于敢低头看他,崔斯坦坐在脚跟上,脸颊贴着侧腰,紧紧抱住我的身体,几乎到会痛的程度。他半抱半举,依附我的感觉很像在暴风雨中紧抱盘石不放。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抹除这些伤痕,」他说。「当时我以为会失去妳,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妳遭受那么多痛苦。」他的手指头顺着疤痕上下游移,我浑身震颤,连羞于启齿之处都是。
他仰起脸庞,眼珠从暗沉的灰变回让我沉醉的银色。「部分的我很高兴只有自己有荣幸看见。」他说。「这个记号显出妳生命的坚强和韧性,减轻我的忧虑和恐惧。」
他抓住垂到臀部的丝绸,我以为他会帮忙拉回原处遮住裸露的肌肤,让我们避开相互渴望的诱惑。克制才是明智的决择,避免造成更多、更复杂的问题,因为……因为……原因多得不胜枚举。
想不到他往下游走,指尖在我的臀部、腿后和小腿留下炙热的痕迹,还来不及喘口气,温热的丝质衬衣就掉到脚踝,他把手缩回去,目不转睛看得入迷。
我膝盖微弯,不是因为软弱无力,而是要崔斯坦把我拉过去。他倾身吻我,滋味像醇酒又像融化的冰雪,我像千里跋涉、横渡沙漠的旅人,深深啜饮着,一手探入他浓密的头发,用力响应他,不管嘴唇是否瘀青;同时抚摸他背部结实的肌肉,指甲掐入皮肤,牙齿含住他的下唇。
突然感觉背部贴着地板,粗糙的地毯摩擦着肩胛骨,崔斯坦灼热的气息吹向喉咙处,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扣,仅有的隔间就是缠住手腕的布条。
「希赛儿。」他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眼,手指抓得很紧。
「嗯?」他语气严肃,让我心跳加速,有点担心。
他拨开我脸上的头发,「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他移开目光,又让眼神再度交会。「有风险、有后果,还有逻辑分析和诸多考虑……理智要我现在撤退,」他咬唇沉吟,我屏息以对。「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们差点失去对方,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不希望有一天后悔自己没有抓住机会把一切献给妳。」
旁边的火苗窜得很高,热气让我半热半冷,感觉却像全身都着了火。选择权在我,这个抉择轻而易举,我双手环住崔斯坦的脖子,拱起身体,嘴唇贴向他的耳际,轻声低语。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