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希赛儿
崔斯坦枕着我的腿,躺在沙发上,一脚膝盖弯曲,另一只脚跟抵着扶手──率性的举动证明他一辈子没有洗刷织锦家具的经验。等待时我们坐立难安,不知道谁会上门,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他银色眼眸像金币似的闪烁发亮,心不在焉,纷扰的情绪反映心底的恐惧和挫折感。
夜里醒来有些寒意,崔斯坦不在我身旁,只有丝被缠住身体。转头发现他站在窗边,手心贴着玻璃,远眺漆黑的天空。「离开厝勒斯之后,我每晚都收到父亲送来的信函。」他娓娓道来,知道我醒了。
「信上怎么说?」我喉干舌燥,声音沙哑,感觉头很痛,却不是喝酒造成的宿醉。
「没说什么,但又尽在不言中,」他的手从玻璃上放开。「就是提醒我什么事都瞒不了他。」
就是在宣示他仍掌控大局。我用毛毯裹住赤裸的肩膀。
「独独今晚例外。」
「或许就在柜台,早上才会送上来。」
他摇头。「克里斯下楼问过了。」
我咬住下唇。原来睡觉的时候,他来来去去,我却一无所知。
「厝勒斯出事了。」他显得忧心忡忡。「今晚安哥雷米胆敢做出那样的举动,就是因为他自信满满,认定我父亲无力报复。」
我犹豫了一下。「你担心国王驾崩?」即便这么问,心里很害怕他说是。本来被我诅咒无数次的巨魔,现在反倒成了我们的中流砥柱,因为相较于厝勒斯城内黑心的安哥雷米与罗南,和城外充满憎恨的艾登爵士,国王的邪恶程度轻微多了。
「妳说呢?」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下床的,总之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穿戴整齐,皮肤紧绷发热,太阳穴悸痛不已,就像上瘾的人急欲寻找毒品。我知道自己半夜惊醒的原因。「他还活着。」崔斯坦说,我停住扣钮扣的动作。「但是深感绝望。」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抬起头,崔斯坦转身面对我,眼神流露前所未见的无助。眼前这个男人绝顶聪明,从小生长于尔虞我诈、诡计多端的环境,面对再大的艰难和考验都勇往直前,现在却回头跟我寻求答案。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再次舔唇。「那条项链对安诺许卡极为重要,我们必须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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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我们将一袋金币交给克里斯,请他去追踪卖牛的商人赎回项链,莎宾负责去探听艾莫娜妲死后的发展,最重要的,是要找出艾登爵士和哥哥是否将矛头指向崔斯坦。两人至今没有任何回音,我们讨论过各种可能的紧急应变措施,各自陷入沉思。
崔斯坦挪动身体,叹了一口气,手指再次和我扣在一起,低头一看,他的脸颊贴着我的肚子,双眸微闭,黝黑的睫毛衬着白皙的皮肤。我的心柔软下来,暖流驱走国王造成的紧绷和压力,轻抚他凌乱的头发,指尖轻描他的耳廓,拇指掠过颧骨的线条。
他放松下来。想到千辛万苦才赢得他的信任,让他不再隐藏恐惧和软弱,愿意主动寻求安慰,对我而言,这些价值远比厝勒斯蕴藏的黄金更加宝贵。
「我爱你。」这是无声的告白,他却抓紧我的手,彷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这让我想起昨夜的一切,感受无比强烈,随即浮起一个恼人的念头。「安诺许卡是亚力士的情妇,」我有点自言自语。「前后时间多久?」
「两年,或许三年,这种事应该不会明文记录,他的妻子更是讳莫如深。」
我皱眉。「她叫什么名字?」
「菈美尔。」崔斯坦清清喉咙。「排除我曾祖母统治厝勒斯将近四十年之外,传说她是有史以来最有势力的皇后。」
「对她似乎毫无帮助。」我嘀咕。
他犹豫半晌。「大概她也不在乎,皇室婚姻大多出于政治考虑,为了血缘传宗接代,她应该没有……幻想。」
这些话听起来很空洞,就算巨魔皇后不在乎丈夫的忠诚,仍然彼此联结,安诺许卡则必须想办法阻断联系,每次和亚力士在一起,都得偷偷将药剂掺入另一个女人的饮食里。或许皇后心知肚明,被迫咬牙忍受那些感觉时时闪过内心,没有因此发疯才奇怪。
「国王死后,她还活着吗?」
「是,当她发现逃不开安诺许卡的诅咒,气得发狂,逼得她儿子……」他顿住。「他别无选择,因为发狂和魔法能量是悲惨的组合。」
眼神交会,无庸多说什么就了解他说的不只是菈美尔,还有自己的弟弟。
叩门声响起。「是我,」隔着房门,莎宾的嗓音有些含糊。「让我进来。」
一进门她就摘下兜帽,抖落身上的雪花。「我敢发誓,这真是最冷的冬天。」她嘀咕地脱掉斗篷,挂在椅背上。「拜托升个火,好吗?」
巨魔之火立刻点燃壁炉的火苗,崔斯坦跟着莎宾走进起居室,急切问道。「怎么样?」
「什么都没有,」她坐进对面的椅子。「没听说有谋杀案,也没听到有人……横死街头,一点风声都没有。」她倒了茶水,仰头喝了一口,眉头一皱,把杯子塞到崔斯坦前面。「冷的。」
崔斯坦阴沉地瞪她一眼,一秒过后,杯子开始冒烟。
「我去剧院察看尸体是否还在原处,但是不见了,雪地上还有血迹,看起来似乎有人费心处理过,装成没事一样,虽然做得有点草率。」
崔斯坦沉重地坐在旁边。「你父亲?」我问。
他慢条斯理地摇摇头。「如果是他,不可能这么轻率。」
「那是谁?」
「我也不知。」
莎宾靠着椅背。「回程顺便去了一趟妳家,妳母亲还没回去,只派人传话说她要明天早上才返回崔亚诺,朱利安显然也跟去了。」
我愁眉苦脸。「她有生命危险,还在乡间到处留连,真是让人焦虑。」
门突然开了,克里斯冲进来。「我找到他了!」
「项链呢?在他手中吗?」崔斯坦质问。
「没有,可是……」
崔斯坦连声诅咒,走向窗户,额头贴着冰冷的玻璃。
「可是,」克里斯继续说道。「你不会相信他卖给谁了。他说清晨时分,一位女子拿了一袋金币上门询问,声称那条项链具有珍贵的纪念价值,卖项链的女孩是儍瓜。」
我瑟缩了一下,这部分说得很对。「他记得对方的长相吗?」
「他说脸庞大都被兜帽遮住了。」
室内温度骤升,莎宾坐直身体,不安地盯着崔斯坦。
「我应该自己跑一趟。」他对着窗户咆哮。「或许能够逮个正着,省却所有麻烦。」
「崔斯坦,我和她至少相隔一小时,」克里斯说道。「你去了也没有差别,但请仔细听清楚,那个商人说她的马取上有摄政王的徽章。」
我猛然坐起,崔斯坦转身面对我们。
「还有下文。」克里斯说。「回来的时候,柜台的男子给我一封信,」他迅速走过去交给崔斯坦。「这不可能是巧合。」
崔斯坦划开封印,浏览内文。「这封邀请函请我出席玛丽‧雀斯勒夫人举办的最长的一夜舞会。」
我惊讶地眨眨眼。「我的假面剧就在那里表演,那是本年度最热门的社交聚会,」我起身说道。「好几周以前就发出邀请函,唯有崔亚诺上流阶层的贵族世家才会获邀出席,不包括炫耀父亲财富、身分卑微的资产阶级。」
「邀请函的收件人不是炫耀父亲财富的资产阶级。」崔斯坦静静地说,递过来给我。
看到受邀贵宾的头衔,我心跳加速。盛情邀请尊贵的崔斯坦‧莫庭倪王子殿下参加……
「这是陷阱。」我茫然说道。
「毫无疑问。」崔斯坦回应。「她有十足的自信,甚至懒得隐藏身分。」
「何必如此冒险?」莎宾询问。「现场会有很多来宾当见证,牢牢记住她的脸庞和身分,要杀你还有更好的地点,不必选择那里。」
「我同意,」崔斯坦说道。「希赛儿和吉妮薇也会同时出现,背后似乎有特殊涵义。」
最长的一夜……我颤巍巍地吸口气。「那是冬至。」
最近对魔法颇有概念的克里斯,点头以对。「女巫可以在季节交替时汲取最大的法力,例如冬至和……」他停顿半晌,转向窗户再回头看着我。「月圆之夜,希赛儿,明晚就是满月。」
「两者同时发生的机率很高吗?」莎宾提问。
「不知道耶,」我望着崔斯坦,他摇摇头。「我很少花时间研究天文学──意义不大,因为皮耶知识渊博,但现在不可能去问他,这有什么差别吗?她的魔法对我没作用。」
灵光乍现,恐惧伴随而来。「你有那张地图吗?本来夹在凯瑟琳魔法遵里面的名单?」
崔斯坦不发一语,从柜子里掏出清单,我迅速检视一遍,浏览人名和年代,大都间隔十九或三十八年,只有少数几个例外,如果说这就是固定的型态,感觉似乎很薄弱,除非事实不然。我把纸张平铺在桌上,托着下巴,本来以为还有好几年空档,母亲没有立即的危险,因此把她剔除在外,万一我弄错了呢?
我手贴大腿。「我们需要知道上次冬至刚好是月圆的日子,还要历年统计的资料,来源必须可靠,不能错。」
「我知道妳的意思,」崔斯坦语气冷淡。「答案是不可能。」
「我们要确定是否有模式可循,」我说。「或许这是唯一能够预测她行动的方法,再者,我们也需要知道厝勒斯究竟出了什么事。」
「怎么做?」他扮鬼脸。「又不能飞进城里问,父亲政权不稳,安哥雷米肯定竭尽全力阻挠我们。」
「不用飞,」我说。「只要偷溜进去。」
崔斯坦摇头。「就算进得去,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皮耶家里,我的法力太强大──他们马上就知道是我。」
「所以我要自己去。」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即便值得冒险一试,也不可能达成。进城只有两条路,两道大门防守严密、滴水不漏。」
「不尽然。」克里斯刚开口,马上招来崔斯坦怒目相向的眼神,畏缩地闭上嘴巴。
我起身上前,挡在他们视线中间。「你说什么?」
克里斯嘟哝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随即叹了一口气。「呃,他们屋顶有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