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蓝眼从没有见过活着的人类。他曾经见过一个死人。那时是在跨过河面的大路上，他的年纪还非常小，只记得自己吃惊地发现那具尸体上的毛发非常少。他也看过人类的图片，听过故事，所以他知道，眼前这个生物肯定是人类，而且是一名男性人类。他有着潮湿沙地般的肤色，只有一小块色泽如同年轻黑猩猩一样的皮毛。蓝眼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人类的表情，但如果他在一个猿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会认为这只猿一定是在感到害怕。
非常害怕。
那个人类站起身，他手中的圆瓶子掉落在河岸上，里面的水完全泼洒出来。他后退一步，抓住了腰带上的某个东西。那是一个黑色的，金属质地的物体。他用双手将这东西举起来，手臂伸得笔直。金属物体顶端的一个小孔直指着蓝眼和阿什。蓝眼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金属物体，但他的脑子还沉陷在见到人类的惊骇之中——而且是在这个只要叫喊一声，村中就能听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始转动。
枪，他想道。就是这个词。他记得这东西的样子——一个能插进手指的铁环，还有一根指向目标的圆筒。
枪声是蓝眼听到过的最巨大的声音。
枪声的回音还没有在峡谷中飘散，凯撒已经向村子的大门冲了过去。他一边全速疾奔，一边打着手势，命令猿群武装起来，跟随在他身后，但他并没有等待，而是越发加快了速度。枪声来自下方的河道，他们昨天猎捕麋鹿的方向上。
蓝眼和阿什正在那里捕鱼。
凯撒的心思转动得比他的手脚更快。就在昨晚，他和莫里斯还讨论过关于人类的事情，今天早晨，他便又听到了枪声。一些猿相信，梦境能够预示即将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些猿相信，这是专属于某些猿的特殊能力。凯撒对此全不相信。但⋯⋯昨晚，他一直在寻思人类是不是真的都消失了。今天早晨，他就听到了枪声。
只有人类才有枪。
他掠过峡谷的边缘，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下飞奔，有时只在树冠间跳跃，因为这样的速度更快。他听到身后传来大部队在林间穿行的嘈杂声响。从城市中逃出来的猿都能认得枪声。在他们夺取自由的那天，这种声音一直伴随在他们身边，而那些从没有听到过枪声的战士们——那些得到凯撒允许，能够参加战斗的最年轻的猿也从长辈们的反应中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在树丛中飙飞，气势汹汹地一路猛冲过来，就如同前方便是惨烈的战场。
凯撒第一个赶到了河岸边那道没有树木遮蔽的山脊。下方就是他们捉获麋鹿的那片草地了，河水流淌到这里，变得更加宽阔，缓慢。一座古老的桥正从不远处的加油站跨过河道。凯撒在山脊上停住脚步，俯瞰下方的山坡。猿们聚集到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科巴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
在河对岸的水边上，阿什躺倒在面对一块岩石的斜坡上。蓝眼趴伏在他身上，用自己保护着他，他们两个都死死地盯住了一名人类。那个人类也站在对岸，非常靠近他们两个。他的枪还在指着这两个年轻的猿。
对岸的树林中又想起脚步的窸窣声。更多人类从树后走了出来。凯撒计点了一下他们的数量——一共是五名成年男性，一名女性，一名少年男性。他们之中有一些带着枪。第一个出现的人类朝凯撒所在的方向指了一下。那些人类都满面骇然地望着山脊上这一大群猿。
是的，凯撒想，如果你们没有消失，那最好你们会害怕我们。
科巴也在审视着这一幕。洛基在凯撒的另一边。他更关注的是受伤的阿什。他发出一阵充满愤怒和痛苦的尖叫，疯狂地打起了手势。
人类枪击了阿什！
凯撒点点头，同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想要冲到河对岸去的洛基。他们并不想在这里造成杀戮。他看到了那些人类对于洛基的吼声的反应。一名男性人类将那个人类少年推到身后。凯撒判断那是一名父亲。也就是说，人类还能孕育后代。
镇定，洛基。凯撒用手语说。
我要杀死他们。洛基回答道。他向那些人类露出牙齿，再一次发出吼叫，同时不断摇动着他的长矛。
镇定。凯撒更加用力地重复了一遍。他又回头看着那些人类，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保护少年的人类身上，那是他需要与之对话的对象。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猿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独的，凯撒就必须决定，人类和猿是否可以共同生存，还是必须彼此杀戮。
他盯着那个人类男性。
这一步该你走。他心中想道。
卡维尔还真会惹事，马尔科姆在心里想着，他不过是到河边来给水壶装水，就招来了这么一大群手里拿着长矛，凶神恶煞般的猿。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相信眼前的情景。旧金山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那个关于猿群逃亡的故事。在那以后，猴流感就开始剿除整个人类，让残余的幸存者只能在废墟中挣扎求生。而这又是什么？一群组织起来的类人猿，手中拿着肯定是它们自己制造的武器，集结起来，显然是要保护它们面前的这两只类人猿。这些类人猿现在还没有冲下山坡来杀。马尔科姆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思考这种可能会不会变成现实。
他向前迈出一步，两只手在面前伸开挡住身边这群人。这些类人猿还站在山脊上，没有要冲下来的意思，但它们中的一个正发疯一样地不停吼叫着。它们也有可能随时会把手中的长矛掷过来。
马尔科姆看到了猿群中间那明显特殊的一只。它的脸上涂着某种红色的条纹。其他猿都在看着它。也正是因为它的阻拦，那个狂呼乱吼的类人猿才没有立刻杀过来。它一定是它们的头领。而现在，它正盯着马尔科姆，仿佛也认出他是这些人类的首领。
好吧，马尔科姆心中想道，首领对首领，我们谈谈吧。
“我们不想⋯⋯我们不想造成任何伤害。”他喊道，他尽量提高声音，好让河对岸山脊上的类人猿能够听到，同时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声音太大，会让这些类人猿们感到威胁。
埃莉在他的身后说话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又小得如同耳语。
“马尔科姆，你在干什么？”
“他们是猴子。”卡维尔的声音比埃莉的更大一些。他端在手中的枪不停地在他们面前的两只类人猿和山脊上那几十只类人猿之间来回晃动着。“你以为他们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白痴，马尔科姆心想，压低声音说道：“你觉得它们只是猴子？”
在马尔科姆的眼里，它们绝不只是猴子。这些生物全都用双腿站立，注视他们的眼神中明确地表露出它们拥有高等智力。它们正在评估情况，等待命令。在马尔科姆眼中的那个类人猿头领身边，站着一个年纪更大些的黑猩猩。它的毛色已经渐渐变灰，一只眼睛显然是瞎了。他也在盯着马尔科姆，神情中充满恨意。那不是食肉猛兽的饥饿表情，不是一头野兽对竞争者表现的愤怒，那是明明白白的恨。马尔科姆觉得，它也在盯着他们的枪——或者，应该称其为“他”？
马尔科姆思索着下一步该怎样做。
“爸爸？”亚历山大说道。
“没事，”马尔科姆心不在焉地应声道。下一步很清楚，如果他们开枪，那些类人猿一定会杀死他们⋯⋯马尔科姆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枪能把类人猿们吓跑。它们已经听到了卡维尔的枪声，而它们做出的反应就是立刻组织起队伍，携带武器赶了过来。这只能意味着它们明白枪是什么。那个独眼黑猩猩的怒视让马尔科姆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现在的出路只剩下一条。
“放下枪，”他压低声音，保持着语气的平稳，“所有人都放下枪。”
卡维尔看着他，仿佛他已经疯了。马尔科姆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但他怀疑他们也都和卡维尔一样。
“照我说的去做。”他说道。
其他人照做了。马尔科姆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名猿群的头领——那只站在它们正中间的黑猩猩。他们都在审视着对方。这一定很像是刚发现这片大陆的探险者们，他心中想，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一个帝国在背后支持我。
那头黑猩猩将长矛拄在地上。
“离开这里，”它说道。
没有一个人类挪动脚步。
“天哪”卡维尔一边说话，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马尔科姆修正了自己刚才的想法。这是一头会说话的黑猩猩。
马尔科姆猛地把思维拽回到当下。
“好的，好的。”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同时示意其他人也照他的样子做，“我们这就离开！我们只是⋯⋯”
那个独眼黑猩猩向前附过身，在山脊的最高处咆哮——
“滚！”
其他猿类——其中甚至有大猩猩，马尔科姆不由得暗自骂了一声——它们全都开始尖嚎，吼叫。它们也许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
“我们走。”马尔科姆对其他人说，他让亚历山大转过头，并让他快走。
人们跑了起来。猿群歇斯底里的吼叫在不断地催逼他们。亚历山大的背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掉在河岸边的岩石上，他停下脚步，转身想要把背包捡起来。马尔科姆伸手把他拉回到队伍中。
“亚历山大，别管它了。”马尔科姆喊道。埃莉也想抓住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也有些害怕，但他还不明白现在的局势有多么严重，只想着那只背包对他很重要。
不管什么都不会比活着更重要。
“我说了，别管它！”马尔科姆呼喝着，把男孩拽进了河岸边的树林里，“快跑！”
他们没命地跑着。马尔科姆只希望他们能够在被猿群追上之前回到卡车那里。
凯撒看着那些人类逃走。在他周围，猿群已经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命令。
他一直等到那些人跑远。他们到底跑去了哪里？他们会带着更多人，更多枪回来吗？昨晚他所相信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变得不确定了。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看儿子的状况，治疗受伤的阿什。他走下山脊，一边谨慎地目送河对岸人类消失在其中的那片树林。其余的猿都跟随他下了岩石山脊，渡过了河。警惕与不安的情绪在猿群中不断蔓延。洛基第一个跑向了阿什，将他扶起来，并扶着他走到岸边。阿什坐在河岸上，一支手臂上的毛发完全被血染成了红色——他的肩膀被子弹擦伤了。凯撒看了一下，确认过伤口不是很严重，就将阿什留给洛基，转身向蓝眼招手，要他过来。
出了什么事？他用手语问。
我们正在追一条鱼。蓝眼回答道。刚绕过那块石头，那个⋯⋯他的手势顿了一下。那个人类就在那里。他⋯⋯
蓝眼又停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话该如何用手语表达。
他向你们开了枪。凯撒替他说道。蓝眼点点头。
凯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们很幸运，那一枪很可能会杀死他们之中的一个。
去找你的朋友吧。凯撒用手语说。然后，他向那个年少的人类丢弃的背包走去。将这只背包审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又用矛尖戳了戳它，才将它捡起来。
至少，那些人类暂时是逃走了。现在他还有时间来考虑问题。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最近两个冬天里，任何猿都不曾在这片群山中发现活人的痕迹。那座城市一直是黑暗而安静的。这些人类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也许是群山的另一边？海洋的另一边？人类的瘟疫无法渡过水面吗？
他有太多的问题。
这些问题都需要答案。
凯撒转向科巴，后者依旧在盯着那片树林。凯撒向科巴哼了一声。科巴转头看着他。凯撒打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跟着他们。
人们用最快的速度向卡车跑去，将随身携带的装备扔进卡车的后斗，匆忙发动了卡车。现在他们满心恐惧，只想着要赶快逃离那些挥舞长矛的类人猿。马尔科姆驾驶着一辆车，埃莉和亚历山大在他的车上。卡维尔驾驶另一辆车，车上装着其他人。马尔科姆下定决心，等回到旧金山，他要和卡维尔好好谈一谈。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根本不和别人商量，就擅自向两头黑猩猩开枪？
卡维尔在行动前根本不懂得思考，他不是个喜欢动脑子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两只手交给直觉，而且他对于那个“疯猴子在山里会杀害并吃掉人类”的传说深信不疑。当猴流感让每个人都陷入恐慌的时候，那个传说也开始不胫而走。这场瘟疫肯定是类人猿传给人类的。但射杀它们并不会减轻流感的危害。不管怎样，如果卡维尔真的无法抵御那场流感，他就不可能活着去那条河边，看到那些黑猩猩。
愚蠢。
马尔科姆将车子从颠簸的土路开到高速路上。离开山地，向城市急速驶去。
“我们要怎样对德雷福斯说？”他问道，“你认为他会相信我们吗？”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埃莉说，“那不是我们在集体发癔症？”
“黑猩猩会说话，”亚历山大说，“我听说过这种事。”
科巴引领灰色和石块在树梢上跳跃，紧随着卡车的声音。他不需要紧盯住那些人类。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卡车不可能穿过树林，所以人类一定是冲那条最宽的大道去了。如果他们抢先赶到岔路口，就能看到卡车会开往哪个方向。那时，他们便可以知晓这些人类到底是来自城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们到达了森林边缘，驻足倾听。科巴一动不动地藏在树冠里，盯着正行驶在最后一段土路上，缓缓向大道靠近的卡车，努力想要搜集一切关于这些人类的情报。卡车一上大道，便掉头向城市驶去。科巴看到那个人类首领开着一辆卡车，车上还有他的女人和男孩。另一辆卡车上是四个男人。开车的是射伤阿什的那个人。
你，科巴想，你向猿开枪，你必须死。
他不会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凯撒。凯撒是强大而优秀的领导者，只是有时会考虑过多。思考有时会削弱猿的力量。科巴不会思考。他只会制定计划。
他们必须经过那座桥。科巴向灰色和石块打着手势。我们必须抢先到达那里。
卡车消失在一个弯道后面。三头猿立刻从树上跳下来，跑过大道，再次跃上树冠，沿直线朝那座在每次日落时都会光芒闪耀的橙红色大桥飞驰而去。愈靠近城市，科巴心中的怒火就燃烧得愈发炽烈。他从来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对他而言，那里只有关于可怕气味，笼子和痛苦的回忆。
科巴，灰色和石块很快就到达了那座橙红色的大桥。他们从桥下荡了过去，直到第一根伸入水中的立柱。当他们沿着立柱爬上桥面的时候，人类的卡车还在丘陵中行驶——路面的损毁减慢了它们的速度。科巴领先攀爬到桥柱的顶端。在这里，粗大的钢缆被捆绑在钢架上。他们在钢架内侧，远离海面的地方找到安稳的立足之地，便静静地坐下来，监视着，等待着。
这座桥并没有完全断开，但桥面上已经有许多地方完全损毁了。被丢弃的残破汽车阻塞了道路，只留下一条不算很宽的通道。科巴相信，这条通道一定也是那些人类清理出来的——通道两侧的车都被撞得朝一个方向倾斜。科巴决定把这一现象也纳入到对凯撒的报告中。这意味着人类在这里重新开始有组织的行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意味着这里有了许多人类。
也意味着他们对猿构成了威胁。
科巴向城市望去。在大桥另一端的下方有一艘部分损坏，带有燃烧痕迹的大船。也许人类曾经在那艘船上相互撕杀过。距离大船不远处是一座狭长的矩形石砌建筑，一共有四层高，样式显得相当厚重，紧邻着支撑大桥末端的拱形钢架。
大桥后面的城市看上去非常安静，科巴在那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听到卡车在靠近，便转过身去，看到那两辆卡车已经缓缓地上了桥。卡车在大桥另一端停住了。科巴眯起眼睛，但还是无法看清那些人类在做什么。他捅了捅眼神更好的石块，用手语问他：
他们在干什么？
其他人类和他们汇合了。石块用手语回答。五个，还有更多的枪，他们在交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非常害怕。
那个人类站起身，他手中的圆瓶子掉落在河岸上，里面的水完全泼洒出来。他后退一步，抓住了腰带上的某个东西。那是一个黑色的，金属质地的物体。他用双手将这东西举起来，手臂伸得笔直。金属物体顶端的一个小孔直指着蓝眼和阿什。蓝眼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金属物体，但他的脑子还沉陷在见到人类的惊骇之中——而且是在这个只要叫喊一声，村中就能听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始转动。
枪，他想道。就是这个词。他记得这东西的样子——一个能插进手指的铁环，还有一根指向目标的圆筒。
枪声是蓝眼听到过的最巨大的声音。
枪声的回音还没有在峡谷中飘散，凯撒已经向村子的大门冲了过去。他一边全速疾奔，一边打着手势，命令猿群武装起来，跟随在他身后，但他并没有等待，而是越发加快了速度。枪声来自下方的河道，他们昨天猎捕麋鹿的方向上。
蓝眼和阿什正在那里捕鱼。
凯撒的心思转动得比他的手脚更快。就在昨晚，他和莫里斯还讨论过关于人类的事情，今天早晨，他便又听到了枪声。一些猿相信，梦境能够预示即将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些猿相信，这是专属于某些猿的特殊能力。凯撒对此全不相信。但⋯⋯昨晚，他一直在寻思人类是不是真的都消失了。今天早晨，他就听到了枪声。
只有人类才有枪。
他掠过峡谷的边缘，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下飞奔，有时只在树冠间跳跃，因为这样的速度更快。他听到身后传来大部队在林间穿行的嘈杂声响。从城市中逃出来的猿都能认得枪声。在他们夺取自由的那天，这种声音一直伴随在他们身边，而那些从没有听到过枪声的战士们——那些得到凯撒允许，能够参加战斗的最年轻的猿也从长辈们的反应中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在树丛中飙飞，气势汹汹地一路猛冲过来，就如同前方便是惨烈的战场。
凯撒第一个赶到了河岸边那道没有树木遮蔽的山脊。下方就是他们捉获麋鹿的那片草地了，河水流淌到这里，变得更加宽阔，缓慢。一座古老的桥正从不远处的加油站跨过河道。凯撒在山脊上停住脚步，俯瞰下方的山坡。猿们聚集到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科巴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
在河对岸的水边上，阿什躺倒在面对一块岩石的斜坡上。蓝眼趴伏在他身上，用自己保护着他，他们两个都死死地盯住了一名人类。那个人类也站在对岸，非常靠近他们两个。他的枪还在指着这两个年轻的猿。
对岸的树林中又想起脚步的窸窣声。更多人类从树后走了出来。凯撒计点了一下他们的数量——一共是五名成年男性，一名女性，一名少年男性。他们之中有一些带着枪。第一个出现的人类朝凯撒所在的方向指了一下。那些人类都满面骇然地望着山脊上这一大群猿。
是的，凯撒想，如果你们没有消失，那最好你们会害怕我们。
科巴也在审视着这一幕。洛基在凯撒的另一边。他更关注的是受伤的阿什。他发出一阵充满愤怒和痛苦的尖叫，疯狂地打起了手势。
人类枪击了阿什！
凯撒点点头，同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想要冲到河对岸去的洛基。他们并不想在这里造成杀戮。他看到了那些人类对于洛基的吼声的反应。一名男性人类将那个人类少年推到身后。凯撒判断那是一名父亲。也就是说，人类还能孕育后代。
镇定，洛基。凯撒用手语说。
我要杀死他们。洛基回答道。他向那些人类露出牙齿，再一次发出吼叫，同时不断摇动着他的长矛。
镇定。凯撒更加用力地重复了一遍。他又回头看着那些人类，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保护少年的人类身上，那是他需要与之对话的对象。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猿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独的，凯撒就必须决定，人类和猿是否可以共同生存，还是必须彼此杀戮。
他盯着那个人类男性。
这一步该你走。他心中想道。
卡维尔还真会惹事，马尔科姆在心里想着，他不过是到河边来给水壶装水，就招来了这么一大群手里拿着长矛，凶神恶煞般的猿。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太能相信眼前的情景。旧金山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那个关于猿群逃亡的故事。在那以后，猴流感就开始剿除整个人类，让残余的幸存者只能在废墟中挣扎求生。而这又是什么？一群组织起来的类人猿，手中拿着肯定是它们自己制造的武器，集结起来，显然是要保护它们面前的这两只类人猿。这些类人猿现在还没有冲下山坡来杀。马尔科姆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思考这种可能会不会变成现实。
他向前迈出一步，两只手在面前伸开挡住身边这群人。这些类人猿还站在山脊上，没有要冲下来的意思，但它们中的一个正发疯一样地不停吼叫着。它们也有可能随时会把手中的长矛掷过来。
马尔科姆看到了猿群中间那明显特殊的一只。它的脸上涂着某种红色的条纹。其他猿都在看着它。也正是因为它的阻拦，那个狂呼乱吼的类人猿才没有立刻杀过来。它一定是它们的头领。而现在，它正盯着马尔科姆，仿佛也认出他是这些人类的首领。
好吧，马尔科姆心中想道，首领对首领，我们谈谈吧。
“我们不想⋯⋯我们不想造成任何伤害。”他喊道，他尽量提高声音，好让河对岸山脊上的类人猿能够听到，同时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声音太大，会让这些类人猿们感到威胁。
埃莉在他的身后说话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又小得如同耳语。
“马尔科姆，你在干什么？”
“他们是猴子。”卡维尔的声音比埃莉的更大一些。他端在手中的枪不停地在他们面前的两只类人猿和山脊上那几十只类人猿之间来回晃动着。“你以为他们能听懂你在说什么？”
白痴，马尔科姆心想，压低声音说道：“你觉得它们只是猴子？”
在马尔科姆的眼里，它们绝不只是猴子。这些生物全都用双腿站立，注视他们的眼神中明确地表露出它们拥有高等智力。它们正在评估情况，等待命令。在马尔科姆眼中的那个类人猿头领身边，站着一个年纪更大些的黑猩猩。它的毛色已经渐渐变灰，一只眼睛显然是瞎了。他也在盯着马尔科姆，神情中充满恨意。那不是食肉猛兽的饥饿表情，不是一头野兽对竞争者表现的愤怒，那是明明白白的恨。马尔科姆觉得，它也在盯着他们的枪——或者，应该称其为“他”？
马尔科姆思索着下一步该怎样做。
“爸爸？”亚历山大说道。
“没事，”马尔科姆心不在焉地应声道。下一步很清楚，如果他们开枪，那些类人猿一定会杀死他们⋯⋯马尔科姆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枪能把类人猿们吓跑。它们已经听到了卡维尔的枪声，而它们做出的反应就是立刻组织起队伍，携带武器赶了过来。这只能意味着它们明白枪是什么。那个独眼黑猩猩的怒视让马尔科姆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现在的出路只剩下一条。
“放下枪，”他压低声音，保持着语气的平稳，“所有人都放下枪。”
卡维尔看着他，仿佛他已经疯了。马尔科姆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但他怀疑他们也都和卡维尔一样。
“照我说的去做。”他说道。
其他人照做了。马尔科姆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名猿群的头领——那只站在它们正中间的黑猩猩。他们都在审视着对方。这一定很像是刚发现这片大陆的探险者们，他心中想，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一个帝国在背后支持我。
那头黑猩猩将长矛拄在地上。
“离开这里，”它说道。
没有一个人类挪动脚步。
“天哪”卡维尔一边说话，一边发出粗重的喘息。马尔科姆修正了自己刚才的想法。这是一头会说话的黑猩猩。
马尔科姆猛地把思维拽回到当下。
“好的，好的。”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同时示意其他人也照他的样子做，“我们这就离开！我们只是⋯⋯”
那个独眼黑猩猩向前附过身，在山脊的最高处咆哮——
“滚！”
其他猿类——其中甚至有大猩猩，马尔科姆不由得暗自骂了一声——它们全都开始尖嚎，吼叫。它们也许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
“我们走。”马尔科姆对其他人说，他让亚历山大转过头，并让他快走。
人们跑了起来。猿群歇斯底里的吼叫在不断地催逼他们。亚历山大的背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掉在河岸边的岩石上，他停下脚步，转身想要把背包捡起来。马尔科姆伸手把他拉回到队伍中。
“亚历山大，别管它了。”马尔科姆喊道。埃莉也想抓住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也有些害怕，但他还不明白现在的局势有多么严重，只想着那只背包对他很重要。
不管什么都不会比活着更重要。
“我说了，别管它！”马尔科姆呼喝着，把男孩拽进了河岸边的树林里，“快跑！”
他们没命地跑着。马尔科姆只希望他们能够在被猿群追上之前回到卡车那里。
凯撒看着那些人类逃走。在他周围，猿群已经安静下来，等待他的命令。
他一直等到那些人跑远。他们到底跑去了哪里？他们会带着更多人，更多枪回来吗？昨晚他所相信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变得不确定了。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查看儿子的状况，治疗受伤的阿什。他走下山脊，一边谨慎地目送河对岸人类消失在其中的那片树林。其余的猿都跟随他下了岩石山脊，渡过了河。警惕与不安的情绪在猿群中不断蔓延。洛基第一个跑向了阿什，将他扶起来，并扶着他走到岸边。阿什坐在河岸上，一支手臂上的毛发完全被血染成了红色——他的肩膀被子弹擦伤了。凯撒看了一下，确认过伤口不是很严重，就将阿什留给洛基，转身向蓝眼招手，要他过来。
出了什么事？他用手语问。
我们正在追一条鱼。蓝眼回答道。刚绕过那块石头，那个⋯⋯他的手势顿了一下。那个人类就在那里。他⋯⋯
蓝眼又停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话该如何用手语表达。
他向你们开了枪。凯撒替他说道。蓝眼点点头。
凯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们很幸运，那一枪很可能会杀死他们之中的一个。
去找你的朋友吧。凯撒用手语说。然后，他向那个年少的人类丢弃的背包走去。将这只背包审视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又用矛尖戳了戳它，才将它捡起来。
至少，那些人类暂时是逃走了。现在他还有时间来考虑问题。他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最近两个冬天里，任何猿都不曾在这片群山中发现活人的痕迹。那座城市一直是黑暗而安静的。这些人类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也许是群山的另一边？海洋的另一边？人类的瘟疫无法渡过水面吗？
他有太多的问题。
这些问题都需要答案。
凯撒转向科巴，后者依旧在盯着那片树林。凯撒向科巴哼了一声。科巴转头看着他。凯撒打了一个坚决的手势——
跟着他们。
人们用最快的速度向卡车跑去，将随身携带的装备扔进卡车的后斗，匆忙发动了卡车。现在他们满心恐惧，只想着要赶快逃离那些挥舞长矛的类人猿。马尔科姆驾驶着一辆车，埃莉和亚历山大在他的车上。卡维尔驾驶另一辆车，车上装着其他人。马尔科姆下定决心，等回到旧金山，他要和卡维尔好好谈一谈。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根本不和别人商量，就擅自向两头黑猩猩开枪？
卡维尔在行动前根本不懂得思考，他不是个喜欢动脑子的人，总是把自己的两只手交给直觉，而且他对于那个“疯猴子在山里会杀害并吃掉人类”的传说深信不疑。当猴流感让每个人都陷入恐慌的时候，那个传说也开始不胫而走。这场瘟疫肯定是类人猿传给人类的。但射杀它们并不会减轻流感的危害。不管怎样，如果卡维尔真的无法抵御那场流感，他就不可能活着去那条河边，看到那些黑猩猩。
愚蠢。
马尔科姆将车子从颠簸的土路开到高速路上。离开山地，向城市急速驶去。
“我们要怎样对德雷福斯说？”他问道，“你认为他会相信我们吗？”
“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埃莉说，“那不是我们在集体发癔症？”
“黑猩猩会说话，”亚历山大说，“我听说过这种事。”
科巴引领灰色和石块在树梢上跳跃，紧随着卡车的声音。他不需要紧盯住那些人类。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卡车不可能穿过树林，所以人类一定是冲那条最宽的大道去了。如果他们抢先赶到岔路口，就能看到卡车会开往哪个方向。那时，他们便可以知晓这些人类到底是来自城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们到达了森林边缘，驻足倾听。科巴一动不动地藏在树冠里，盯着正行驶在最后一段土路上，缓缓向大道靠近的卡车，努力想要搜集一切关于这些人类的情报。卡车一上大道，便掉头向城市驶去。科巴看到那个人类首领开着一辆卡车，车上还有他的女人和男孩。另一辆卡车上是四个男人。开车的是射伤阿什的那个人。
你，科巴想，你向猿开枪，你必须死。
他不会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凯撒。凯撒是强大而优秀的领导者，只是有时会考虑过多。思考有时会削弱猿的力量。科巴不会思考。他只会制定计划。
他们必须经过那座桥。科巴向灰色和石块打着手势。我们必须抢先到达那里。
卡车消失在一个弯道后面。三头猿立刻从树上跳下来，跑过大道，再次跃上树冠，沿直线朝那座在每次日落时都会光芒闪耀的橙红色大桥飞驰而去。愈靠近城市，科巴心中的怒火就燃烧得愈发炽烈。他从来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对他而言，那里只有关于可怕气味，笼子和痛苦的回忆。
科巴，灰色和石块很快就到达了那座橙红色的大桥。他们从桥下荡了过去，直到第一根伸入水中的立柱。当他们沿着立柱爬上桥面的时候，人类的卡车还在丘陵中行驶——路面的损毁减慢了它们的速度。科巴领先攀爬到桥柱的顶端。在这里，粗大的钢缆被捆绑在钢架上。他们在钢架内侧，远离海面的地方找到安稳的立足之地，便静静地坐下来，监视着，等待着。
这座桥并没有完全断开，但桥面上已经有许多地方完全损毁了。被丢弃的残破汽车阻塞了道路，只留下一条不算很宽的通道。科巴相信，这条通道一定也是那些人类清理出来的——通道两侧的车都被撞得朝一个方向倾斜。科巴决定把这一现象也纳入到对凯撒的报告中。这意味着人类在这里重新开始有组织的行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意味着这里有了许多人类。
也意味着他们对猿构成了威胁。
科巴向城市望去。在大桥另一端的下方有一艘部分损坏，带有燃烧痕迹的大船。也许人类曾经在那艘船上相互撕杀过。距离大船不远处是一座狭长的矩形石砌建筑，一共有四层高，样式显得相当厚重，紧邻着支撑大桥末端的拱形钢架。
大桥后面的城市看上去非常安静，科巴在那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听到卡车在靠近，便转过身去，看到那两辆卡车已经缓缓地上了桥。卡车在大桥另一端停住了。科巴眯起眼睛，但还是无法看清那些人类在做什么。他捅了捅眼神更好的石块，用手语问他：
他们在干什么？
其他人类和他们汇合了。石块用手语回答。五个，还有更多的枪，他们在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