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样，就是一共十二个人。十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男孩。如果只有一个女人，男人们是不会让她进入群山的。她太宝贵了。所以城市里一定还有更多女人⋯⋯有更多的女人，也就意味着有更多孩子。
他们全都有枪？
石块点点头。
这已经足够了，科巴一边想着，一边向石块打手语。看看城市，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烟。
石块在桥柱上找了一个更好的瞭望位置，向城市中望去。科巴也在朝那个方向观望，但他只能看到一栋栋建筑。高的、矮的、岩石的、玻璃的，或者钢的。有一些房屋看上去还没有搭建好。他只希望能亲手杀死那个让他瞎掉一只眼的人类。
他向石块哼了一声。
如何？
石块在钢柱顶端坐下，让钢柱遮住自己，躲避开大桥另一端那些人类的目光。
是的。他打着手语。有烟。
科巴点点头。他向另外两只猿打了一个手势。
回到桥下去，我们要看看是什么冒出了烟，那里一共有多少人。
他们跳下柱子，同时一直注意躲在柱子后面，不要让那些人类看到。当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科巴相信，凯撒会得到更多关于这些人类的情报。猿群已经无法再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自己，而且人类清楚地证明了他们会首先使用枪支，然后再进行对话。人和猿之间不会有持久的和平。
剩下的就是为战争做计划了。
一直到了金门大桥旧金山一端的岗哨前，马尔科姆才安下心来。他看到芬尼出来迎接他，而德雷福斯就跟在芬尼身后。
德雷福斯亲自来了，马尔科姆想道，整个安置所一定都已经如坐针毡，等待着我们在金门桥另一边的发现。
如果他们以为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好消息，那他们就实在是太幼稚了。
看着正向他走进的德雷福斯，马尔科姆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讽刺之处——这个哨站的建立是因为那段每天会有一百万人死于猴流感的恐怖岁月，而他今天带回到这个哨站的消息可能会引起一场新的动荡。类人猿将再一次给幸存的人类带来“瘟疫”。只不过这次“瘟疫”的名字叫“恐惧”——或者，这根本就没有任何讽刺可言？
不管怎样，现在如果还有人能够应对这种局势，那一定就是德雷福斯了。他曾经是警察局长。在猴流感即将摧毁人类文明的最后时刻，又曾经担任很短一段时间的市长。当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幸存者们都在拼命寻找任何能够依靠的权威——德雷福斯接受了这种挑战。他将人们组织在一起，度过了瘟疫和随后的灾荒时期。无论是怎样的危险与劫难，都没能将他们冲散。
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埋葬了许多人——实在是太多了。但他们仍然能够在这个曾经的旧金山下城区建立起安置所，正是因为德雷福斯将他们组织在一起，并做了一切必须要做的事。
现在，德雷福斯正等待着马尔科姆带回关于那座山谷中一道老水坝的报告。马尔科姆的确有关于那道水坝的消息⋯⋯还有许多其他消息。他已经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了。
德雷福斯走到了卡车驾驶室旁边。马尔科姆摇下车窗。
“那么？你找到它了？”德雷福斯问。
“就在那里。”马尔科姆说道，还有一大群被惹怒的类人猿——他在心中补充道，“和记录上完全一样。那道水坝看上去大致还是完整的。也许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能让它开始发电⋯⋯只要我们派人手过去把那里的设备启动起来。”
“太好了。”德雷福斯说，他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德雷福斯并不是一个经常会笑的人，但他很快又察觉到马尔科姆神情中的异常之处。于是，他又向车窗靠近了一些。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马尔科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哨兵，那些都是值得信赖的人，但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得和你谈谈。”他说道。
马尔科姆把他的团队集合在一起，以确定他们该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他留下福斯特驾驶第二辆车，让剩下的人都集中到他的卡车里，再加上德雷福斯。他们驱车沿着普西迪公园大道驶入城中。马尔科姆在路上把见到的一切讲述给马尔科姆。
“我们找到了那道水坝，首先在外面查看了一下它的状况，就走了进去，发现了一条直通控制室的道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损伤，除了累积十年的铁锈。如果我们能够替换下腐朽的电线，从发电机开始将它逐步启动，它也许就能正常运作起来。大多数输电线都还是完整的。除非电流重新在这个系统中通过，否则我们不可能知道那里面会有什么问题。哦，还有，我们必须清理掉堵塞通风口的垃圾。不过那只是一桩简单的力气活。所以，我相信⋯⋯”
“你专门带我兜风，肯定不是为了报告这些我回到安置所以后一样能听的事情，”德雷福斯说，“你在隐瞒什么？”
马尔科姆放慢车速，避开一片在瘟疫爆发两年之后的一场地震中倒塌的临街店面。那时已经有太多人死去，没有什么人还会费力进行灾后重建了。旧金山的绝大部分地区都被放弃，渐渐成为废墟，也就是这座城市现在的样子。到处都是野草丛生，公园变成一片片荒野，花园中的植被蔓生出来，挤占了人行道和马路。马尔科姆觉得这一切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了千百万人的日常生活进行维持，大自然很快就会占领整个世界。
“类人猿，”他说道，“我们看见了类人猿。”
他能感觉到德雷福斯的目光，这时，他正小心地绕过伦巴第大街和范内斯大街十字路口上的一堆砖块和水泥坨，然后将车头转向南方。
“类人猿，”德雷福斯重复了一遍。
“就在我们调查过水坝之后返回的路上。卡维尔到河边往水壶里装水，看到了两只黑猩猩。他向它们开了枪。”
德雷福斯转头看着卡维尔。
“没错，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干了。”卡维尔说，“如果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再向我靠近一步，我就把它们全都打死。”
马尔科姆已经习惯了卡维尔虚张声势的粗鄙表演。他只是看着德雷福斯，而德雷福斯又盯着卡维尔看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向前方。
“继续。”德雷福斯说道，他已经开始思考和计划了。
“我们听到了枪声，就跑了过去。”马尔科姆说，“那时，一只黑猩猩正努力想要照顾被卡维尔射伤的另外那一只。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又把那口气尽数呼出来，“然后又出现了许多类人猿。它们一下子就出现在河对岸的山脊上，爪子里还抓着它们自己制造的武器。长矛，棍棒⋯⋯”马尔科姆想起当时的情景，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德雷福斯沉思了片刻，突然说道：“一共有多少类人猿？”
“我不知道。”马尔科姆说，“也许八十只？九十只？”
德雷福斯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看着埃莉说：“有传染的风险么？”
埃莉摇摇头，说：“首先，我们都对那种流感免疫。否则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另外，我们还不能确定类人猿就是这场瘟疫的源头。”
“是的。”肯普说道，“也许那场流感的爆发和那些类人猿逃离市区真的只是碰巧发生在同一时间。还有，你能确定我们不会再次被感染吗？你不是医生，只是一名护士。”
埃莉对他的冒犯很是气恼，但她还是竭力保持着冷静。
“我曾经在疾病防治中心工作。”她提醒肯普，“就在⋯⋯一切陷入混乱之前⋯⋯我们正在隔离可能的病原体。我们都知道，流感是从一间实验室开始传播的。那间实验室里有多种不同的微生物菌株，应该正是它们之中的某一种引发了这场流感。”
“我不想争论什么流感的事情。”德雷福斯说，“埃莉，如果你说我们是免疫的，我相信你的判断。马尔科姆，把故事讲完。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马尔科姆说道，“那些类人猿里面大多是黑猩猩，也有一些大猩猩和红毛猩猩。它们都死死地盯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它们。然后，它们之中的一个——应该是它们的头领——要我们立刻离开。它们⋯⋯它们是有组织的，德雷福斯。它们都在等待头领的命令，唯它的马首是瞻。它们⋯⋯”
马尔科姆停住卡车，认真看着德雷福斯。
“它们是有智力的。从它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德雷福斯静静地坐着。卡车外，三头土狼大步跑过范内斯大街，朝拉斐特公园的方向去了。它们现在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普西迪公园里还有山狮和熊。人们只有待在安置所中才是安全的⋯⋯马尔科姆几乎能够猜出德雷福斯的想法。
如果那里有那么多类人猿，那么再过多久，那些类人猿就会决定要彻底完成那场瘟疫最终没能做到的事？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到了马尔科姆的话。”卡维尔说道，“那些类人猿对我们开口说话了。”
德雷福斯点点头。“好了，大家请安静一下，我需要认真思考这整件事。请给我一点时间。”然后，他自言自语般地大声说道，“我还以为它们都死了。那时森林上有空中巡逻，还有轰炸⋯⋯”
当时的情况的确很壮观。缪尔国家森林公园周边的大片森林都变成了黑烟。马尔科姆不了解具体细节，只知道当时有许多武装雇佣兵组成的巡逻队都在追猎那些类人猿——至少在猴流感大规模爆发前是这样。这些猎捕行动中，有许多是由德雷福斯直接负责的。所以他难免会为此感到困惑——那些类人猿竟然能生存下来，这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一群类人猿排列在山脊上，俯瞰河岸的景象再度回到了马尔科姆的脑海中。无论那是多么难以置信，它的确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汽油弹用少了？”卡维尔说，“看样子，士兵们的任务没完成啊。”
他们后面的卡车中，福斯特按响了喇叭。马尔科姆从车窗中探出头，看到福斯特正向他挥手，示意他继续行驶。福斯特显然是急于离开这座被废弃的城市，回到安全的安置所去。马尔科姆再次启动了卡车。他们不能永远都在城市里兜圈子。
“我们该怎么办？”埃莉问。
“我不知道。”德雷福斯说，“我们需要让那座水坝运转起来。没有电力⋯⋯天哪，这可真该死。”
他们又在沉默中行进了一会儿。卡维尔一直阴沉着脸，不停地和肯普嘟囔着什么。马尔科姆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他对卡维尔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这个家伙肯定是在抱怨十年前那场失败的类人猿绞杀行动。借助于后视镜，马尔科姆能看到亚历山大一直在躲避着卡维尔。这个孩子不喜欢过于暴力的言行，而卡维尔的嘴里没有一个友善的字眼。马尔科姆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必须阻止卡维尔和那些类人猿发生接触，否则一定会有人因此丧命。
“好吧，”德雷福斯说道，“我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直到我们考虑好该如何应对。”马尔科姆想要表示反对，但德雷福斯继续说道，“我不想制造恐慌。我们现在也只不过是勉强能够维持一个平静的局面。”
马尔科姆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几分钟以后，他们到达了安置所。
安置所建立在一座摩天大楼的底层。这幢大楼在瘟疫来袭时还处在建设之中，直到现在，它也没能最终完工。它的上层部分依然只是一簇钢筋骨架。围绕中心升降井的钢梁上还架着单臂塔吊。
不过，这幢大楼最下面的二十层已经有了地板，成为了一千多人的居所。就他们所知，他们很可能是这个地球上最后的幸存者。最底部的六层占据了整个街区，在原先的建造计划中，这六层应该是一座高档购物中心和奢华办公楼的综合体。
德雷福斯选择这一地点时非常谨慎。这座建筑的三道拱形大门非常容易防守。而它其余的入口多年前就全都被封住了。在瘟疫肆虐的最初几年中，他们在这里建立防御，是为了抵挡肆虐于城市中的黑帮和雇佣兵。随着时间迁移，越来越多的人死掉了。许多原先的暴徒也为了躲避孤寂而前来投奔，加入到了这个最后的“安置所”中。
现在，他们必须团结一致。
这个购物中心有一部分屋顶在地震中塌落了，而他们一直都没有足够的资源将它修补好。
这幢建筑另一侧的一片开放区域曾经被设计为停车场和物流区。现在，它已经被安置所的各种机器和车辆占据。安置所的大量燃油储备也都集中在这里。长长的输油管成为了重要的生命线。实际上，现在安置所的燃油储备已经非常可怜。这几年里，他们已经越来越难以在这座城市中寻找到密封完整的油桶了。他们找到的大部分燃油都被注入了发电机，让安置所内部能够享受到每天一、两个小时的电力供应。
安置所的一层本应该开设一些画廊，剪一次头发需要六十美元的美发店，高档服装店和意大利冰激凌店，现在所有这些店面变成了一个大集市。时间是这里唯一的货币，以物易物成为了通行的规则。每天早晨，人们都会结队进入城市，尽量向远方探索，同时又要确保自己在日落时能够回到安置所。德雷福斯偶尔会组织几支远征探险队。但有一些探险队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这里有野兽，有意外。马尔科姆知道，这里唯一不足的，就是人。
大门外，一道宽阔的阶梯一直通到街上。路障和岗哨挡住了三道大门中的两道。第三道大门经过了特殊加固。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抵抗过试图攻击安置所的外来势力了，但德雷福斯坚持要对大门严加防守。对于安置所的安全保障，所有人都听到过他喊出的口号——“事先勤勉胜过事后伤心”。
“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对所有人说，“我们不能假设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些人，我们也不能假设新出现的人是友善的。”
一切都无法假设⋯⋯但如果一定要做假设，就要做最坏的假设。这就是德雷福斯。
他们下了卡车，向大门走去。马尔科姆将一只手放在亚历山大的肩头上。
“嗨，”他早就注意到了儿子郁闷的神情，“抱歉你丢掉了背包。”
亚历山大耸耸肩。最近，这个孩子对于许多事的反应都只是耸耸肩。马尔科姆则努力想要打开他的心结。十五岁是一个艰难的年纪，即使是在人类文明还没有崩塌的时候，这也绝不是一段能轻松够度过的岁月。
“你还好吗？”走在亚历山大另外一边的埃莉问道。
片刻之后，亚历山大点点头。马尔科姆注意到了儿子的动作。亚历山大肯定不会对他有这种表示。埃莉能够穿过这个孩子的心防，哪怕她并不是他的妈妈。她并没有努力想要取代亚历山大母亲的位置。她只是陪伴在这个男孩身边，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直到得到他的信任。同时，她还是一个比马尔科姆更好的倾听者。这意味着她常常能够察觉到会被马尔科姆忽略的东西。
而现在，当马尔科姆与埃莉交换眼神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在想着同一件事。在亚历山大的犹豫后面藏着一件他们迟早都要讨论的事情。也许是父亲的直觉，也许是别的什么，不管怎样，马尔科姆知道儿子的心里藏着什么事情⋯⋯他怀疑这件事肯定和那些类人猿有关。
亚历山大似乎很想向埃莉说出自己的心事，但他没有机会这么做，因为福斯特这时从第二辆卡车里跳出来，大步流星地跑到了马尔科姆身边。
“嗨，伙计，我刚刚和卡维尔聊过。”他说道，“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那里发生的事情，是吗？”
“现在还不能，”马尔科姆说，“德雷福斯有一个计划。我们需要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福斯特摇了摇头。马尔科姆已经能看到他的心里有着与卡维尔和肯普同样的心思——他们都想着要立刻去杀光那些类人猿。关于彻底灭绝那些类人猿，如果那些类人猿真的对人类表示出敌意，那么马尔科姆也不会有异议，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真正惹事的是随便开枪的卡维尔。也许现在应该是由人类来负责确保局势不会变得更加紧张。
“福斯特，”马尔科姆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那座水坝恢复运作。这比其他任何事都更重要，绝不能半途而废，不是吗？”
“是的。”福斯特说道。但他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阵子——马尔科姆不喜欢这样。随后，福斯特就跑到卡维尔和肯普那里去了。
“会有问题吗？”埃莉一边问，一边和马尔科姆一同望着跑掉的福斯特。
“希望不会。”马尔科姆说。
“也许我们应该告诉德雷福斯。”她说道。
“我想，德雷福斯已经知道了，他得盯着卡维尔。”马尔科姆回答道。
“也许，但你还是应该和他谈谈这件事。”埃莉说。
马尔科姆点点头，“我会的，不过先让我们进去吧。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今天应该没事了。”
科巴、灰色和石块蹲在一幢建筑物的最高层，隔着一片开阔广场，对面就是人类的营地。他们一直在观察那些人类，直到太阳落到和那座大桥上钢塔齐平的高度上，在这段时间里，科巴看到他们从营地门前的卡车上搬下燃料，看到他们制做食物，用机器零件交换衣服。他还看到了他们在挥舞手臂，相互叫嚷。
看到人类有时候竟然和猿那么相像，科巴觉得这实在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同时，科巴推测这些人类全都生活在这座一直伸到天上去的巨大建筑物里。那里有⋯⋯他数了数窗户。如果每扇窗户都是一个房间，那么居住在里面的人类就要比他们村子里的猿多得多。
他们有能够将汽油变成电能的机器。猿也可以利用这种机器。科巴看到卡车不停地来来往往。石块跟踪了其中一辆卡车，然后回来向科巴报告，那辆车去了桥边的那幢长方形建筑。那里还有其他人类。石块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该回去见凯撒了。必须把他们在这里见到的一切告诉凯撒。
很快，战争就要到来了。
当他们回到村庄的时候，凯撒、莫里斯和大猩猩卢卡，还有另外几名年长猿类都聚集在那堵雕刻着律法的大石墙前，或站或坐。科巴也加入到他们之中，这是他的权利，他也是从一开始就与凯撒并肩作战的猿之一。灰色和石块等在附近，看着远处的猿群。当科巴走近凯撒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猿都在看着他。
那名少年男性人类失落的背包被放在地上，其中的物品排列在猿群首领面前。科巴认得其中一些物件。那里面有不同颜色的铅笔。他以前也用过这样的铅笔——很久以前，当他还信任人类的时候。它们是用来画图的。
那个少年人类在另一本书中绘制了很多图画。莫里斯正翻动着书页，一幅接一幅地看着那些图。他把那本书举起，让附近的猿都能看到上面的图画。
科巴靠过去，也想看一看。
在一幅图画中，一些房子正在燃烧。人类从火焰中跑出来，又被另外一些持枪的人类追赶。那个男孩画了很多血。另一幅图里，建筑倒塌，人类在街道上奔逃。第三幅图，人类躲藏在一堵墙的后面，而墙的另一面有一些巨大怪异的影子。又一幅图，成排的死人躺在街道上，他们前面是一幢有一个巨大的红色“+”号的建筑物。这让科巴回忆起人类教他计算时的情景。
在另一幅图中，一个死去的人类女性躺在地上。光线从一扇窗户中照射过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周围还站立着其他人类。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
所有观看图画的猿都显得很不安。它们相互推搡，紧张地打着手语。科巴提醒自己，这些猿中有许多还从未曾见到过人类⋯⋯而所有的猿，包括他自己在内，都相信人类已经消失了。这些图画却讲述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故事。
科巴能够从这些图画中看到人类幸存者们所承受的苦难。同时他也清楚，如果这些人类全都感受到了这个男孩的恐惧，那他们绝对是危险的。
莫里斯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些图画。他不停地翻着书页。这场瘟疫几乎彻底毁灭了他们。他用手语说道。这个男孩用图画讲述了这个故事。
科巴挥挥手，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莫里斯和凯撒都向他看过来。
我们必须立刻发动进攻！他愤怒地打着手语。否则他们就会攻击我们！
莫里斯放下书本，用手语对他说。我们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人，他们有多少枪。
极少说话的卢卡又加了一个问题。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问题，问题，科巴想。他也有很多问题，但他还不能让所有猿都知道，现在还不行。凯撒必须首先知道这些问题。
他竭力捕捉凯撒的视线，想要通过眼神告诉凯撒，他们需要谈一谈——不能有其他猿在场，但凯撒并没有看他，而是拣起了那本书。有一样夹在书页中的东西露出了一角。凯撒将那处书页打开，一张照片从里面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
科巴猜测了一下这张照片上的故事——画下这些画的男孩有一张他母亲的照片。他的母亲死在了瘟疫中。照片所在的书页上正是画着那张照片上的女子。科巴能看出来，照片和这幅图上的女子也正是他刚才在另一幅图画上看到的那个阳光照在脸上的逝去女子。
他的妈妈⋯⋯
科巴抬起头看着凯撒，发现凯撒正盯着那张图画，脸上的表情很是哀伤，仿佛这个人类的故事对他有着某种意义。
够了，科巴想，我们凭什么要为人类伤感？人类只会把我们关进囚笼，伤害我们，杀死我们！科巴不会有这种无聊的情绪。他只是在愤怒地打着手势。
看看他们对洛基的儿子做了什么！他转向洛基，后者正蹲在议会群体的边缘。难道你不想战斗吗？
现在，所有目光都转向了洛基，他移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仿佛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科巴看到了他的愤怒，也看到了他对愤怒的克制。他抬起双手，停了一下，然后才开始打手语。
凯撒要怎样，我就怎样。一阵阵低微的叫嚷声在猿群中响起。许多猿打着手势表示同意。
不！科巴想。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凯撒也不明白。我们必须行动，否则他们就会动手。但他没有说话。现在不是挑战凯撒的时候。更何况，科巴根本就不想挑战凯撒，他只想让凯撒看到事实，但他没有再打手语，而是攥紧了拳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紧咬住了牙关。
蓝眼站在父亲的身侧，突然高声说道：
“科巴⋯⋯是对的！”
寂静笼罩了整个村子。凯撒的儿子，竟然支持别的猿，反对自己的父亲——他在支持科巴？所有的猿都震惊了。他们看到凯撒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到猿群首领脸上的愤怒。
蓝眼也看到了，但他并没有停下。
人类想要杀死阿什。他用手语说。他们⋯⋯
“够了！”凯撒吼道。猿群再一次陷入沉寂。很长一段时间里，蓝眼和父亲对视着，同样显得那么顽固和愤怒。然后，他低下头，也不再试图打出手语。科巴对这反叛的一幕感到震惊，对这名年轻的猿也不由得刮目相看——蓝眼的身上出现了一种科巴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他的怒火合并在一起，指向了他的父亲。科巴不会公开反抗凯撒，但蓝眼做到了。科巴相信，这不会是蓝眼最后一次做这种事⋯⋯这个年轻的猿体内已经种下了一个火种。
如果凯撒不能控制自己的儿子，也许他就不适合再控制整个猿群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科巴的心中出现，立刻被他狠力压了下去。猿类团结才会强大。他相信这句话。现在，猿群之间更不能发生争执。人类的问题必须首先得到解决⋯⋯而要解决这个问题，猿们就必须齐心协力。科巴不会成为制造分裂的猿。
凯撒转过头，看着他的议会成员们。然后，他以谨慎，缓慢的动作打起手语，以确保村子里的每一头猿都能看清楚。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们全都有枪？
石块点点头。
这已经足够了，科巴一边想着，一边向石块打手语。看看城市，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烟。
石块在桥柱上找了一个更好的瞭望位置，向城市中望去。科巴也在朝那个方向观望，但他只能看到一栋栋建筑。高的、矮的、岩石的、玻璃的，或者钢的。有一些房屋看上去还没有搭建好。他只希望能亲手杀死那个让他瞎掉一只眼的人类。
他向石块哼了一声。
如何？
石块在钢柱顶端坐下，让钢柱遮住自己，躲避开大桥另一端那些人类的目光。
是的。他打着手语。有烟。
科巴点点头。他向另外两只猿打了一个手势。
回到桥下去，我们要看看是什么冒出了烟，那里一共有多少人。
他们跳下柱子，同时一直注意躲在柱子后面，不要让那些人类看到。当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科巴相信，凯撒会得到更多关于这些人类的情报。猿群已经无法再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自己，而且人类清楚地证明了他们会首先使用枪支，然后再进行对话。人和猿之间不会有持久的和平。
剩下的就是为战争做计划了。
一直到了金门大桥旧金山一端的岗哨前，马尔科姆才安下心来。他看到芬尼出来迎接他，而德雷福斯就跟在芬尼身后。
德雷福斯亲自来了，马尔科姆想道，整个安置所一定都已经如坐针毡，等待着我们在金门桥另一边的发现。
如果他们以为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好消息，那他们就实在是太幼稚了。
看着正向他走进的德雷福斯，马尔科姆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讽刺之处——这个哨站的建立是因为那段每天会有一百万人死于猴流感的恐怖岁月，而他今天带回到这个哨站的消息可能会引起一场新的动荡。类人猿将再一次给幸存的人类带来“瘟疫”。只不过这次“瘟疫”的名字叫“恐惧”——或者，这根本就没有任何讽刺可言？
不管怎样，现在如果还有人能够应对这种局势，那一定就是德雷福斯了。他曾经是警察局长。在猴流感即将摧毁人类文明的最后时刻，又曾经担任很短一段时间的市长。当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幸存者们都在拼命寻找任何能够依靠的权威——德雷福斯接受了这种挑战。他将人们组织在一起，度过了瘟疫和随后的灾荒时期。无论是怎样的危险与劫难，都没能将他们冲散。
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埋葬了许多人——实在是太多了。但他们仍然能够在这个曾经的旧金山下城区建立起安置所，正是因为德雷福斯将他们组织在一起，并做了一切必须要做的事。
现在，德雷福斯正等待着马尔科姆带回关于那座山谷中一道老水坝的报告。马尔科姆的确有关于那道水坝的消息⋯⋯还有许多其他消息。他已经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了。
德雷福斯走到了卡车驾驶室旁边。马尔科姆摇下车窗。
“那么？你找到它了？”德雷福斯问。
“就在那里。”马尔科姆说道，还有一大群被惹怒的类人猿——他在心中补充道，“和记录上完全一样。那道水坝看上去大致还是完整的。也许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能让它开始发电⋯⋯只要我们派人手过去把那里的设备启动起来。”
“太好了。”德雷福斯说，他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德雷福斯并不是一个经常会笑的人，但他很快又察觉到马尔科姆神情中的异常之处。于是，他又向车窗靠近了一些。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马尔科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哨兵，那些都是值得信赖的人，但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至少现在还不行。
“我得和你谈谈。”他说道。
马尔科姆把他的团队集合在一起，以确定他们该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他留下福斯特驾驶第二辆车，让剩下的人都集中到他的卡车里，再加上德雷福斯。他们驱车沿着普西迪公园大道驶入城中。马尔科姆在路上把见到的一切讲述给马尔科姆。
“我们找到了那道水坝，首先在外面查看了一下它的状况，就走了进去，发现了一条直通控制室的道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损伤，除了累积十年的铁锈。如果我们能够替换下腐朽的电线，从发电机开始将它逐步启动，它也许就能正常运作起来。大多数输电线都还是完整的。除非电流重新在这个系统中通过，否则我们不可能知道那里面会有什么问题。哦，还有，我们必须清理掉堵塞通风口的垃圾。不过那只是一桩简单的力气活。所以，我相信⋯⋯”
“你专门带我兜风，肯定不是为了报告这些我回到安置所以后一样能听的事情，”德雷福斯说，“你在隐瞒什么？”
马尔科姆放慢车速，避开一片在瘟疫爆发两年之后的一场地震中倒塌的临街店面。那时已经有太多人死去，没有什么人还会费力进行灾后重建了。旧金山的绝大部分地区都被放弃，渐渐成为废墟，也就是这座城市现在的样子。到处都是野草丛生，公园变成一片片荒野，花园中的植被蔓生出来，挤占了人行道和马路。马尔科姆觉得这一切的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了千百万人的日常生活进行维持，大自然很快就会占领整个世界。
“类人猿，”他说道，“我们看见了类人猿。”
他能感觉到德雷福斯的目光，这时，他正小心地绕过伦巴第大街和范内斯大街十字路口上的一堆砖块和水泥坨，然后将车头转向南方。
“类人猿，”德雷福斯重复了一遍。
“就在我们调查过水坝之后返回的路上。卡维尔到河边往水壶里装水，看到了两只黑猩猩。他向它们开了枪。”
德雷福斯转头看着卡维尔。
“没错，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干了。”卡维尔说，“如果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再向我靠近一步，我就把它们全都打死。”
马尔科姆已经习惯了卡维尔虚张声势的粗鄙表演。他只是看着德雷福斯，而德雷福斯又盯着卡维尔看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向前方。
“继续。”德雷福斯说道，他已经开始思考和计划了。
“我们听到了枪声，就跑了过去。”马尔科姆说，“那时，一只黑猩猩正努力想要照顾被卡维尔射伤的另外那一只。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又把那口气尽数呼出来，“然后又出现了许多类人猿。它们一下子就出现在河对岸的山脊上，爪子里还抓着它们自己制造的武器。长矛，棍棒⋯⋯”马尔科姆想起当时的情景，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
德雷福斯沉思了片刻，突然说道：“一共有多少类人猿？”
“我不知道。”马尔科姆说，“也许八十只？九十只？”
德雷福斯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看着埃莉说：“有传染的风险么？”
埃莉摇摇头，说：“首先，我们都对那种流感免疫。否则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另外，我们还不能确定类人猿就是这场瘟疫的源头。”
“是的。”肯普说道，“也许那场流感的爆发和那些类人猿逃离市区真的只是碰巧发生在同一时间。还有，你能确定我们不会再次被感染吗？你不是医生，只是一名护士。”
埃莉对他的冒犯很是气恼，但她还是竭力保持着冷静。
“我曾经在疾病防治中心工作。”她提醒肯普，“就在⋯⋯一切陷入混乱之前⋯⋯我们正在隔离可能的病原体。我们都知道，流感是从一间实验室开始传播的。那间实验室里有多种不同的微生物菌株，应该正是它们之中的某一种引发了这场流感。”
“我不想争论什么流感的事情。”德雷福斯说，“埃莉，如果你说我们是免疫的，我相信你的判断。马尔科姆，把故事讲完。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马尔科姆说道，“那些类人猿里面大多是黑猩猩，也有一些大猩猩和红毛猩猩。它们都死死地盯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它们。然后，它们之中的一个——应该是它们的头领——要我们立刻离开。它们⋯⋯它们是有组织的，德雷福斯。它们都在等待头领的命令，唯它的马首是瞻。它们⋯⋯”
马尔科姆停住卡车，认真看着德雷福斯。
“它们是有智力的。从它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德雷福斯静静地坐着。卡车外，三头土狼大步跑过范内斯大街，朝拉斐特公园的方向去了。它们现在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普西迪公园里还有山狮和熊。人们只有待在安置所中才是安全的⋯⋯马尔科姆几乎能够猜出德雷福斯的想法。
如果那里有那么多类人猿，那么再过多久，那些类人猿就会决定要彻底完成那场瘟疫最终没能做到的事？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否听到了马尔科姆的话。”卡维尔说道，“那些类人猿对我们开口说话了。”
德雷福斯点点头。“好了，大家请安静一下，我需要认真思考这整件事。请给我一点时间。”然后，他自言自语般地大声说道，“我还以为它们都死了。那时森林上有空中巡逻，还有轰炸⋯⋯”
当时的情况的确很壮观。缪尔国家森林公园周边的大片森林都变成了黑烟。马尔科姆不了解具体细节，只知道当时有许多武装雇佣兵组成的巡逻队都在追猎那些类人猿——至少在猴流感大规模爆发前是这样。这些猎捕行动中，有许多是由德雷福斯直接负责的。所以他难免会为此感到困惑——那些类人猿竟然能生存下来，这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一群类人猿排列在山脊上，俯瞰河岸的景象再度回到了马尔科姆的脑海中。无论那是多么难以置信，它的确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汽油弹用少了？”卡维尔说，“看样子，士兵们的任务没完成啊。”
他们后面的卡车中，福斯特按响了喇叭。马尔科姆从车窗中探出头，看到福斯特正向他挥手，示意他继续行驶。福斯特显然是急于离开这座被废弃的城市，回到安全的安置所去。马尔科姆再次启动了卡车。他们不能永远都在城市里兜圈子。
“我们该怎么办？”埃莉问。
“我不知道。”德雷福斯说，“我们需要让那座水坝运转起来。没有电力⋯⋯天哪，这可真该死。”
他们又在沉默中行进了一会儿。卡维尔一直阴沉着脸，不停地和肯普嘟囔着什么。马尔科姆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他对卡维尔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这个家伙肯定是在抱怨十年前那场失败的类人猿绞杀行动。借助于后视镜，马尔科姆能看到亚历山大一直在躲避着卡维尔。这个孩子不喜欢过于暴力的言行，而卡维尔的嘴里没有一个友善的字眼。马尔科姆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必须阻止卡维尔和那些类人猿发生接触，否则一定会有人因此丧命。
“好吧，”德雷福斯说道，“我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直到我们考虑好该如何应对。”马尔科姆想要表示反对，但德雷福斯继续说道，“我不想制造恐慌。我们现在也只不过是勉强能够维持一个平静的局面。”
马尔科姆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几分钟以后，他们到达了安置所。
安置所建立在一座摩天大楼的底层。这幢大楼在瘟疫来袭时还处在建设之中，直到现在，它也没能最终完工。它的上层部分依然只是一簇钢筋骨架。围绕中心升降井的钢梁上还架着单臂塔吊。
不过，这幢大楼最下面的二十层已经有了地板，成为了一千多人的居所。就他们所知，他们很可能是这个地球上最后的幸存者。最底部的六层占据了整个街区，在原先的建造计划中，这六层应该是一座高档购物中心和奢华办公楼的综合体。
德雷福斯选择这一地点时非常谨慎。这座建筑的三道拱形大门非常容易防守。而它其余的入口多年前就全都被封住了。在瘟疫肆虐的最初几年中，他们在这里建立防御，是为了抵挡肆虐于城市中的黑帮和雇佣兵。随着时间迁移，越来越多的人死掉了。许多原先的暴徒也为了躲避孤寂而前来投奔，加入到了这个最后的“安置所”中。
现在，他们必须团结一致。
这个购物中心有一部分屋顶在地震中塌落了，而他们一直都没有足够的资源将它修补好。
这幢建筑另一侧的一片开放区域曾经被设计为停车场和物流区。现在，它已经被安置所的各种机器和车辆占据。安置所的大量燃油储备也都集中在这里。长长的输油管成为了重要的生命线。实际上，现在安置所的燃油储备已经非常可怜。这几年里，他们已经越来越难以在这座城市中寻找到密封完整的油桶了。他们找到的大部分燃油都被注入了发电机，让安置所内部能够享受到每天一、两个小时的电力供应。
安置所的一层本应该开设一些画廊，剪一次头发需要六十美元的美发店，高档服装店和意大利冰激凌店，现在所有这些店面变成了一个大集市。时间是这里唯一的货币，以物易物成为了通行的规则。每天早晨，人们都会结队进入城市，尽量向远方探索，同时又要确保自己在日落时能够回到安置所。德雷福斯偶尔会组织几支远征探险队。但有一些探险队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这里有野兽，有意外。马尔科姆知道，这里唯一不足的，就是人。
大门外，一道宽阔的阶梯一直通到街上。路障和岗哨挡住了三道大门中的两道。第三道大门经过了特殊加固。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抵抗过试图攻击安置所的外来势力了，但德雷福斯坚持要对大门严加防守。对于安置所的安全保障，所有人都听到过他喊出的口号——“事先勤勉胜过事后伤心”。
“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对所有人说，“我们不能假设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些人，我们也不能假设新出现的人是友善的。”
一切都无法假设⋯⋯但如果一定要做假设，就要做最坏的假设。这就是德雷福斯。
他们下了卡车，向大门走去。马尔科姆将一只手放在亚历山大的肩头上。
“嗨，”他早就注意到了儿子郁闷的神情，“抱歉你丢掉了背包。”
亚历山大耸耸肩。最近，这个孩子对于许多事的反应都只是耸耸肩。马尔科姆则努力想要打开他的心结。十五岁是一个艰难的年纪，即使是在人类文明还没有崩塌的时候，这也绝不是一段能轻松够度过的岁月。
“你还好吗？”走在亚历山大另外一边的埃莉问道。
片刻之后，亚历山大点点头。马尔科姆注意到了儿子的动作。亚历山大肯定不会对他有这种表示。埃莉能够穿过这个孩子的心防，哪怕她并不是他的妈妈。她并没有努力想要取代亚历山大母亲的位置。她只是陪伴在这个男孩身边，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直到得到他的信任。同时，她还是一个比马尔科姆更好的倾听者。这意味着她常常能够察觉到会被马尔科姆忽略的东西。
而现在，当马尔科姆与埃莉交换眼神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在想着同一件事。在亚历山大的犹豫后面藏着一件他们迟早都要讨论的事情。也许是父亲的直觉，也许是别的什么，不管怎样，马尔科姆知道儿子的心里藏着什么事情⋯⋯他怀疑这件事肯定和那些类人猿有关。
亚历山大似乎很想向埃莉说出自己的心事，但他没有机会这么做，因为福斯特这时从第二辆卡车里跳出来，大步流星地跑到了马尔科姆身边。
“嗨，伙计，我刚刚和卡维尔聊过。”他说道，“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那里发生的事情，是吗？”
“现在还不能，”马尔科姆说，“德雷福斯有一个计划。我们需要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福斯特摇了摇头。马尔科姆已经能看到他的心里有着与卡维尔和肯普同样的心思——他们都想着要立刻去杀光那些类人猿。关于彻底灭绝那些类人猿，如果那些类人猿真的对人类表示出敌意，那么马尔科姆也不会有异议，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真正惹事的是随便开枪的卡维尔。也许现在应该是由人类来负责确保局势不会变得更加紧张。
“福斯特，”马尔科姆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那座水坝恢复运作。这比其他任何事都更重要，绝不能半途而废，不是吗？”
“是的。”福斯特说道。但他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阵子——马尔科姆不喜欢这样。随后，福斯特就跑到卡维尔和肯普那里去了。
“会有问题吗？”埃莉一边问，一边和马尔科姆一同望着跑掉的福斯特。
“希望不会。”马尔科姆说。
“也许我们应该告诉德雷福斯。”她说道。
“我想，德雷福斯已经知道了，他得盯着卡维尔。”马尔科姆回答道。
“也许，但你还是应该和他谈谈这件事。”埃莉说。
马尔科姆点点头，“我会的，不过先让我们进去吧。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今天应该没事了。”
科巴、灰色和石块蹲在一幢建筑物的最高层，隔着一片开阔广场，对面就是人类的营地。他们一直在观察那些人类，直到太阳落到和那座大桥上钢塔齐平的高度上，在这段时间里，科巴看到他们从营地门前的卡车上搬下燃料，看到他们制做食物，用机器零件交换衣服。他还看到了他们在挥舞手臂，相互叫嚷。
看到人类有时候竟然和猿那么相像，科巴觉得这实在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同时，科巴推测这些人类全都生活在这座一直伸到天上去的巨大建筑物里。那里有⋯⋯他数了数窗户。如果每扇窗户都是一个房间，那么居住在里面的人类就要比他们村子里的猿多得多。
他们有能够将汽油变成电能的机器。猿也可以利用这种机器。科巴看到卡车不停地来来往往。石块跟踪了其中一辆卡车，然后回来向科巴报告，那辆车去了桥边的那幢长方形建筑。那里还有其他人类。石块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该回去见凯撒了。必须把他们在这里见到的一切告诉凯撒。
很快，战争就要到来了。
当他们回到村庄的时候，凯撒、莫里斯和大猩猩卢卡，还有另外几名年长猿类都聚集在那堵雕刻着律法的大石墙前，或站或坐。科巴也加入到他们之中，这是他的权利，他也是从一开始就与凯撒并肩作战的猿之一。灰色和石块等在附近，看着远处的猿群。当科巴走近凯撒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猿都在看着他。
那名少年男性人类失落的背包被放在地上，其中的物品排列在猿群首领面前。科巴认得其中一些物件。那里面有不同颜色的铅笔。他以前也用过这样的铅笔——很久以前，当他还信任人类的时候。它们是用来画图的。
那个少年人类在另一本书中绘制了很多图画。莫里斯正翻动着书页，一幅接一幅地看着那些图。他把那本书举起，让附近的猿都能看到上面的图画。
科巴靠过去，也想看一看。
在一幅图画中，一些房子正在燃烧。人类从火焰中跑出来，又被另外一些持枪的人类追赶。那个男孩画了很多血。另一幅图里，建筑倒塌，人类在街道上奔逃。第三幅图，人类躲藏在一堵墙的后面，而墙的另一面有一些巨大怪异的影子。又一幅图，成排的死人躺在街道上，他们前面是一幢有一个巨大的红色“+”号的建筑物。这让科巴回忆起人类教他计算时的情景。
在另一幅图中，一个死去的人类女性躺在地上。光线从一扇窗户中照射过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周围还站立着其他人类。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
所有观看图画的猿都显得很不安。它们相互推搡，紧张地打着手语。科巴提醒自己，这些猿中有许多还从未曾见到过人类⋯⋯而所有的猿，包括他自己在内，都相信人类已经消失了。这些图画却讲述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故事。
科巴能够从这些图画中看到人类幸存者们所承受的苦难。同时他也清楚，如果这些人类全都感受到了这个男孩的恐惧，那他们绝对是危险的。
莫里斯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些图画。他不停地翻着书页。这场瘟疫几乎彻底毁灭了他们。他用手语说道。这个男孩用图画讲述了这个故事。
科巴挥挥手，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莫里斯和凯撒都向他看过来。
我们必须立刻发动进攻！他愤怒地打着手语。否则他们就会攻击我们！
莫里斯放下书本，用手语对他说。我们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人，他们有多少枪。
极少说话的卢卡又加了一个问题。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问题，问题，科巴想。他也有很多问题，但他还不能让所有猿都知道，现在还不行。凯撒必须首先知道这些问题。
他竭力捕捉凯撒的视线，想要通过眼神告诉凯撒，他们需要谈一谈——不能有其他猿在场，但凯撒并没有看他，而是拣起了那本书。有一样夹在书页中的东西露出了一角。凯撒将那处书页打开，一张照片从里面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
科巴猜测了一下这张照片上的故事——画下这些画的男孩有一张他母亲的照片。他的母亲死在了瘟疫中。照片所在的书页上正是画着那张照片上的女子。科巴能看出来，照片和这幅图上的女子也正是他刚才在另一幅图画上看到的那个阳光照在脸上的逝去女子。
他的妈妈⋯⋯
科巴抬起头看着凯撒，发现凯撒正盯着那张图画，脸上的表情很是哀伤，仿佛这个人类的故事对他有着某种意义。
够了，科巴想，我们凭什么要为人类伤感？人类只会把我们关进囚笼，伤害我们，杀死我们！科巴不会有这种无聊的情绪。他只是在愤怒地打着手势。
看看他们对洛基的儿子做了什么！他转向洛基，后者正蹲在议会群体的边缘。难道你不想战斗吗？
现在，所有目光都转向了洛基，他移动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仿佛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科巴看到了他的愤怒，也看到了他对愤怒的克制。他抬起双手，停了一下，然后才开始打手语。
凯撒要怎样，我就怎样。一阵阵低微的叫嚷声在猿群中响起。许多猿打着手势表示同意。
不！科巴想。你们根本就不明白！凯撒也不明白。我们必须行动，否则他们就会动手。但他没有说话。现在不是挑战凯撒的时候。更何况，科巴根本就不想挑战凯撒，他只想让凯撒看到事实，但他没有再打手语，而是攥紧了拳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紧咬住了牙关。
蓝眼站在父亲的身侧，突然高声说道：
“科巴⋯⋯是对的！”
寂静笼罩了整个村子。凯撒的儿子，竟然支持别的猿，反对自己的父亲——他在支持科巴？所有的猿都震惊了。他们看到凯撒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到猿群首领脸上的愤怒。
蓝眼也看到了，但他并没有停下。
人类想要杀死阿什。他用手语说。他们⋯⋯
“够了！”凯撒吼道。猿群再一次陷入沉寂。很长一段时间里，蓝眼和父亲对视着，同样显得那么顽固和愤怒。然后，他低下头，也不再试图打出手语。科巴对这反叛的一幕感到震惊，对这名年轻的猿也不由得刮目相看——蓝眼的身上出现了一种科巴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他的怒火合并在一起，指向了他的父亲。科巴不会公开反抗凯撒，但蓝眼做到了。科巴相信，这不会是蓝眼最后一次做这种事⋯⋯这个年轻的猿体内已经种下了一个火种。
如果凯撒不能控制自己的儿子，也许他就不适合再控制整个猿群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科巴的心中出现，立刻被他狠力压了下去。猿类团结才会强大。他相信这句话。现在，猿群之间更不能发生争执。人类的问题必须首先得到解决⋯⋯而要解决这个问题，猿们就必须齐心协力。科巴不会成为制造分裂的猿。
凯撒转过头，看着他的议会成员们。然后，他以谨慎，缓慢的动作打起手语，以确保村子里的每一头猿都能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