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希赛儿
这道楼梯通向另一个塔楼。我丧紧斗篷、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寒气勾起被隆冬之后触摸的回忆，手臂隐隐作痛，但我撇开痛楚，在漆黑中搜寻崔斯坦的踪迹。
他伫立在阴影下，手肘靠着久经风雪摧残的城垛。明知道我来了，却硬是不转过身。过了半晌，我走过去和他并肩而立，眺望城市街景，同时发现圆顶的微光不见了，只能透过微微扭曲的空间察觉到它的存在。暴风雪停了，乌云却更加浓厚，罩住所有星芒和月光，黎明之前，岛屿应该漆黑一片。
但事实不然。
远处闪着橘红的光芒，大火烧得炽热而明亮，起火点不只一个地方，而是好几处，一大团巨魔的银色光球在夜空下爆炸，窜得越来越高，然后才转成平常的火焰。
「罗南，」我低语。「是他，对吗?」
「对。」崔斯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可以判断出他的位置吗?」
「就在厝勒斯外面。」他的手指掐入石块，剥落的碎片一丁一点地掉进下方的漆黑里。
「苍鹰谷?」我浑身颤抖、皮肤发烫，牙齿上下打颤。「我的家人?克里斯?」
「很难确定，」他移动身体，踩得脚下的雪堆闷闷作响。「我认为他会循着大洋路前进，但是外面不只他一个。」
泪水滑下双颊，沿路那些村庄和小镇的名字一一闪过脑海。那些居民非死即伤，不然就沦落成奴隶，如果罗南真的循着那个方向，接着要遭殃的就是柯维尔。
我转过头，眺望大海的方向，想看看海湾另一端是否火光漫天，但是水面上的薄雾挡住视野，很难看得清楚。除去崔亚诺和厝勒斯，柯维尔是岛国上另一座稍有规模的城市，至少有上千个居民，他们不久就要变成牺牲品。
「为什么，」我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提声询问。「你不去制止他?」
崔斯坦沉默了很久，让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最后终于开口缓缓说道。
「我跟隆冬之后有过一场交易，才能从那次死妖的致命攻击下死里逃生。死妖的毒液是一种魔法，由冬后掌控，魔力深浅和被噬的后果都由她来决定，因此我欠她一条命，她的任何要求我都难以拒绝。」他伸手抓头发。「我告诉维多莉亚，她会跟你哥哥说明眼前的处境，然后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我为什么躲在城墙后、任由我弟弟摧毁一路上的城镇和村庄。」
我一言不发，努力压制怒火。「你被死妖攻击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竟然一次都没跟我提过这些细节。」
「其实我说过了，」他答道。我隐约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冰霜的气息──我屏气凝神地专心思索，被遗忘的对话慢慢浮现。
一个大有能力的人帮了我一把。我欠她很多。
「她让我遗忘。」我说。「怎么会这样?」
「比较像是强烈暗示我们交谈的内容不值得记在心底。」他说。「一来一往，我们有搜得就必须付出代价交换。」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崔斯坦叹了一口气。「我答应过她绝口不提对话内容，而且……只要诅咒存在，我也不用担心偿还人情债的问题。」
这也就是即便我一直想说服他相信巨魔应该被释放，他也不以为然的原因。
「你知道她要什么吗?」我问。就算知道但他能说吗?
他摇头以对。「不清楚，但肯定是我不愿意给的东西。她不会把机会浪费在我乐意付出的事情上面。」
明明只喝一小碗汤，却有想吐的感觉。我倾身向前。「还以为情况已经到谷底，不会再更糟了。」
「我早就警告过妳过于乐观的风险。」
我怪异地哈哈笑着，近乎歇斯底里。「她必须跟你面对面才能索讨这笔债?」
崔斯坦点点头。「这正是她想利用妳把我引出去的原因，但是讨债只有一次机会，还要能说出我的全名……还好妳很清楚名字是强大无比的工具，也幸好她无法直接跟我索取这一项。」
他原有的怒气已经消散，换成陷入犹豫不决和懊悔的深渊。
「你不可能事先预知会有这样的状况。」我握着他的手，隔着手套依旧感觉得到皮肤的温暖。
「不要帮我开脱责任，希赛儿。」他说。「我知道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然而涉及我──和妳的──性命，我甘愿承受风险，她要什么我都会答应。」
他倾身靠着墙面，锐利的眼神凝望着幽暗。「我应该出去，阻止他是我的责任，可是万一跨出去，她就来讨债怎么办?万一冬后的要求不只让我无法阻止罗南，更不准我保护崔亚诺的生灵呢?可是我若不出去……现在我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远方又有一处被银色火光照亮的夜空。我捏紧崔斯坦的手，现在绝不是催促他和苔伯特结盟的时机，因此转而提问。「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出动?」
「他知道只要他在厝勒斯里，我就不会攻击他。」崔斯坦答道。「若我们两个都不在，厝勒斯很有可能被土石压毁，再者他也可能想利用安哥雷米的举动迫使我和他连手，用这种方式逼我屈服。可惜他不知道我被困住，根本动弹不得。」
我搜索枯肠释找解决方案，总要想办法查明冬后的打算。「那么你的祖先──仲夏国王呢?」我问。「他能够阻止冬后吗?」
「他无法阻止她讨债，这是她的权利，反之亦然。」他意有所指地看我一眼。
我闭上眼睛，瞬间想起在那个仲夏国度里遇见的生命体，他全身金光闪闪，如同耀眼的太阳。很难想象他要屈从于任何人，根本不合常理。「他们不是夫妻吗?」
缥渺的笑意从崔斯坦脸上一闪而过。「他们特意用妳可以理解的型态出现，用妳熟悉的语言和习以为常的样貌。举凡高阶的精灵……」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词穷，然后才解释道。「他们不同于人类，没有触手可及的实体样貌和灵魂，而是意识的存在，可以随心所欲变化形体。他们甚至可以创造出次等的精灵，只要取下自身一小部分，捏造成特定的样貌，不要了就舍弃。高阶精灵来到这个世界，取了人类的相貌居住在岛上，行为举止与人类几乎相同，最后却被铁器困在这里，并受制于人类的外貌，脱不了身。」
我突然想起安诺许卡说过的话：他们等级低俗，或许在人类眼中，他们长得美丽可爱，但从他们的祖先，那些永活不死的精灵看来，巨魔都是扭曲、丑陋、颜色单调的东西。
「仲夏和隆冬两个国度的统治者是联结的夫妻，」他继续说道。「偏偏彼此痛恨对方，常常意见不合，大打出手，两国时常处于交战状态。随着战事的起伏，举凡所接触到的世界，季节也跟着动撤变化。」他张开手掌，让掌心的雪花随风飘入夜色。「冬天是冬后法力最高峰的时期。」
我皱眉，想起早先和精艇王后的交谈，突然灵光一闪。
「什么?」崔斯坦感受到了我的情绪。
我撇嘴。「她柯可能不希望咒语被破除吗?」我尽可能巨细靡遗地把当时和她的对话重述一遍。
崔斯坦眉头深锁，心不在焉地拨掉城垛上的雪花，手肘撑着头、凝神思索。我从口袋里掏出原先塞进去的面包卷递给他。
「许久以来阿姨一直深信她的预言来自仲夏国王，」他咬了一口面包，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如果仲夏国王希望我们被释放，肯定是因为在某方面对他来说有利可图，或者可以损害冬后的利益。」
「随便猜猜看，可能的利益是什么?」我问。
「技术上来说，我们是他的臣民，」他答道。「阿姨的预言都是对百姓有利的信息，警告我们避开麻烦。」他耸耸肩膀。「或许他对我们还有其他计划，」他转身看着我。「至少对妳是样，得知我的真名就是妳欠他的债。」
我感到口干舌燥，一部分的因素是因为被提醒我欠了人情债，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名字的缘故。今天差点就用崔斯坦的名字来拯救莎宾，即使心里不舒服，我仍知道这么做是错的。「有办法变成不知道吗?」
「变成不知道也无法抵销这笔债。」他偏着头说道。「但这不是妳追问的理由，对吧?」
我摇头以对。「这个武器太厉害，让我担心会误用。」
「万一有需要呢?」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我低语。
门轴吱嘎作响，我们双双转身探看。「稍后再谈。」崔斯坦对我低声说道。
佛雷德站在门口。「哨兵都出去侦查了，我还派了舰队出港，查看能否确认你弟弟的行动，同时警告柯维尔小心防范。维多莉亚提醒我他们可以从岸上击沉船只，因此黎明之前就得掩饰行迹。」
「很好，」崔斯坦吁了一口气。「有没有派骑兵出去警告?」
「早就出发了，但愿岛上的居民听从警告尽快到山区避难，以免被发现，只是下雪天这么做比较困难。至于无法作战的老弱妇孺，尽量叫他们登上港口的船只，但是若要在天亮以前离开射程范围，就要尽快启航才行，偏偏风向对我们很不利。」
「马克可以帮忙推动船只离开港口，」崔斯坦说道。「我会吩咐他立刻出发。」
哥哥惊讶得睁大眼睛，我突然想到他还不曾见识过巨魔的力量。
「对了，」他别开目光、搔搔下巴，显然很不自在。「维多莉亚小姐说明了你的困境，我们可以告诉崔亚诺的居民，说你必须留在城里保护大家，这样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抗议你为何不出征。至少目前如此。」
「也算符合事实。」崔斯坦遥望远处的火光。「罗南的法力增强了。」
疑虑揪住了我的五脏六腑，崔斯坦想必也有同感。
眼前罗南挣脱了厝勒斯的束缚，正在测试自己的力量，看看可以发挥到什么强度。
这一次我开始纳闷，鸟上最厉害的巨魔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