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希赛儿
我跌坐在脚跟上，一手扶着隧道潮湿的岩石当支撑。
法力被夺走……这肯定是隆冬之后的杰作，不然谁有这样的能耐?但话说回来，都要怪我让自己置身险境，不然他为什么要跨出安全的城墙外?
可是明明知道我平安无恙，他为什么要继续往厝勒斯而去?他是来和他父亲缔结盟约、想连手对付公爵，或是来投降的?还是还有其他我一无所知的理由?
马丁的脸庞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唯有呼吸声让我得以辨认方向，伸手将他拉近身前。
「你必须去找双胞胎，」我低声说道。「让他们知道公爵的藏身地点，或许你们连手可以打败他。」我迅速说明营地的方向，还有约定的信号让他们知道马丁是自己人。
「那妳怎么办?」
我伸手一推，将他推往马路的方向。「我要去追崔斯坦。」
☬
大门敞开，吉路米和另一名守卫躺在血泊当中，已经没有气息，虽然我抛下力抗死妖的国王离开这里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街上依然人迹杳然，漫长的宵禁拘束厝勒斯的居民不得外出。
我拉上兜帽、尽量隐身在阴影底下，躲开拿着长矛、全身武装巡逻的卫兵。通往皇宫的大门两侧都有巨魔站岗，侧门也一样警卫森严，我坐在石树的大圆柱底下，思索要怎样潜入皇宫里面，刚抬起头，正好瞥见皇宫后方现出熟悉的光芒。
玻璃花园。
唯有贵族和艺匠公会的成员才有资格点亮花园的灯光，但艺匠公会的成员一样受到宵禁约束，不能自由行动，而我高度怀疑苔伯特此时此刻还会一时兴起、特地到花园散心，如此一来，有可能的人选只剩一位……正确的说法是两位才对。他们或许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崔斯坦曾经提过花园后方有一道暗门，从那里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花园。玻璃在巨魔光球的照耀之下，发出璀璨的光辉，美得如同仙境，这样的美景常常出现在梦境里，即便人的想象力能够超出时空限制，依然无法捕捉光芒万丈的美景。这个地方唯有亲临现场才能体会它的美，就算我在厝勒斯的时候、曾经无数次的造访过这里，但我知道，就算有余生的时间在这里漫步，每一次依然可以挖掘出崭新的细节，或许发现一朵不知名的花卉精雕细琢的弧度，或是大树拱起的高度，甚或是一滴露珠颤巍巍地停驻在叶尖上。
我在小径和中庭到处搜寻皇后跟女公爵的踪影，从高处倾泻而下的瀑布如同万马奔腾，往日琐碎的回忆堆栈至今，好些地方都有我流连忘返、沉思冥想的足迹;我想起那些曾经唱过的曲目;和崔斯坦一起走在矮树丛的迷宫里，树荫见证过我的足迹，还有我们对彼此深藏的情愫：倾听、凝视和渴望。只是当时两个人都没有勇气、不敢期望未来会有携手共度的机会。
想起过去点点滴滴的回忆，心不禁揪在一起，这就是厝勒斯的魔力，离开时宛如大梦初醒，不管后续还有多少个夜晚再次入眠，永远都找不到回头的路径，就算找到了，也不复相同的场景。我停住脚步，伸手撑住树干，决定要用平常心面对这种惆怅的失落感。
此时听见了她们的嗓音。
皇后跟女公爵正在吵架，更精确地说，是女公爵在训人，皇后只是不悦地轻声抗议。
我悄悄靠过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落脚的位置，没留意袖子勾到了树枝。
劈啪。
一小截玻璃树枝应声折断，我急忙伸手去接，可惜动作不够快，玻璃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两个巨魔同时转过头来，我伏低身体，闭气不敢呼吸，即便这么做没有实质的意义。
魔法立刻环住我的腰，把我举起到半空中、横越树丛，放在两名女士面前。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希薇女公爵说道，双手抱在胸前。「我们一直把妳送走，妳又不断地跑回来。」
美妮妲皇后睁大眼睛，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噢，希赛儿，妳脏得好可怕，」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可以这样。」
忽地我感到头皮发麻，不到几秒钟，黑色的脏污如雨滴般地掉在地上。
「这样好多了，」皇后纤细的手指拨了拨我垂到肩膀上、再次恢复成天然发色的红卷发。她从自己头上摘下发夹，小心翼翼地帮我把头发夹了起来，这才满意地露出微笑。
「虽然记不得自己吃了什么午餐，手艺倒是很巧。」希薇挖苦地说。「妳为什么在这里，希赛儿?苔伯特吩咐过，要妳返回崔亚诺。」
「我不能走，」我说。「必须回来这里。」
「为什么?」
「崔斯坦人在这里，」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失去了魔法的力量。」
「什么?」希薇大吼一声，皇后也惊讶地询问。「崔斯坦在哪里?」她定点转了一圈，不住地搜寻花园四周。
「美妮妲，不要乱动!」
我尽可能长话短说、迅速解释自己怀疑是是冬后夺走他的法力。
「他是自己愿意回来的，」泪水刺痛了眼睛，我用力地眨了眨。「感觉像是放弃努力、干脆投降。」
希薇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似在深思、探索问题的核心，她脸上的表情和崔斯坦专注思索的神态相似得紧。
「不对，」她忽然说道。「他还没有认输，但即将做出错误的决定。」
地面突然摇动不已，我被抛向石板凳的角落，浑身疼痛，很想蜷缩身体，但终究忍住伤痛，奋力地爬起身来。
「她来了?是隆冬之后吗?」我倒抽一口气。
魔法将我卷向空中，「告诉我妳看到了什么?」希薇命令道，把我越举越高。
空气布满尘埃，夹杂着冰霜，呛得我咳嗽不已，勉强用袖子掩着口鼻，努力望向山谷尽头。「大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守卫的尸体。
她迅速将我放下来，速度快得几乎是自由落体，在后脚跟着地的瞬间，脊椎被震得发抖。
「希赛儿，妳留在这里，」女公爵说，接着转向皇后。「美妮妲，我们去找苔伯特，现在就走，赶快!」
才一眨眼她们便失去踪影。
我呆呆地瞪着她们消失的方向，愣了一秒钟，拔腿追了上去。
即便自己不可能追上巨魔皇后的速度，但她毕竟是朝皇宫而去，我选择走快捷方式，届时或许无法帮忙做什么，然而崔斯坦现在失去魔法，暂时无法保护自己，而我至少还有咒语的法力。假如苔伯特或美妮妲愿意出借他们的魔力，那么我用咒语对付隆冬之后的效力或许跟巨魔不相上下。
「母亲?」
快到转角时，那个熟悉的嗓音令我全身冷汗直冒。我急忙煞住脚步，伸手摀住嘴巴，压抑粗哑的喘气声，慢慢蹲了下来，尽可能缩小身体，以免被看到。
「罗南!」皇后的声音平静和蔼。
「美妮妲，不!美妮妲!」女公爵尖叫地发出警告，但是还是迟了一步，痛楚的哀嚎传入耳朵，然后是长裙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碰的一声。
泪水夺眶而出，但我心知肚明、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更不能移动分毫，万一被罗南看到，必死无疑，我将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如果能够等到他离开，或许还有一丝丝机会可以拯救美妮妲和希薇。
「希赛儿?」
女公爵的呼唤让我很畏惧。
「妳既然不肯留在我吩咐妳去的地方，那妳还是出来吧，罗南已经走了。」
我鼓起勇气，偷偷从转角看过去，皇后侧躺在地上，银色眼珠呆滞地望着前方，身下的白色石头地上有一滩血，刀柄插在她的胸口，尖刃刺透心脏。不用亲眼目睹发生的过程，也猜得到一定是她敞开手臂要去拥抱小儿子。心思单纯的她对自己儿子不会有一丝怀疑，却因此被罗南杀了，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是罗南为了要对付自己的父亲，必须要结束国王的生命，好抢夺王位。
崔斯坦激动的情绪涌入我脑海里，我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才举步走过去。希薇虚弱无力地挂在双胞胎姊妹的背上，人是还活着，至于能够擦多久就不知道了。
我轻轻碰触腰间的刺刀，默默思索是否可能把她们两个切割开来，即便可以，我也很怀疑自己有这样做的勇气。
「不。」
希薇冷静的语气吓得我跳起来。
「撇开妳心里的念头，」她说。「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赶快过来听我说。」
我跪在她身边，绝望地试着搜寻崔斯坦，希望赶在罗南找到他之前，带崔斯坦离开厝勒斯，我们可以远离一切躲起来，或是找一艘船出海，划向大陆避难。
跑得远远的，只求活着就好，让其他人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承受苦果吧。
「苔伯特死了。」她喃喃地说，眼泪滑下脸颊，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这件事还不能确定，」我握住她的手。「他的法力无比强大，很可能──」
「不，」她说，「不可能了。」环绕她那只手的气场突然变动，幻影散开，露出泛黑的联结印记。「苔伯特跟美妮妲结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怪事，我们一直保守秘密，而今看来没有必要再隐匿下去了。」
「我以为妳恨他入骨，」我说。「因此帮助崔斯坦策划致他父亲于死地。」
「是的，」她微微一笑。「以前的确如此，自从苔伯特为了莱莎的母亲、那个愚蠢的女人，毁了我们精心的计划后，我就非常恨他：打从他决定跟我姊姊联姻，我就一直唱反调，让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活在地狱里，唯独在崔斯坦的事情上，我们有一致的看法，决心连手对抗一心想杀死崔斯坦的仇敌，至少解除十几次的危机，并且齐心将他塑造成时势所需的英雄。」
如同周遭的玻璃花园一样，就算跟这些巨魔活在一起一辈子之久，他们表里不一的谁诈依然让我大吃一惊。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缓缓说道，随即剧烈地咳嗽。「我知道苔伯特对他儿子非常冷酷，妳大概也认为我跟他是一丘之貉，才会支持崔斯坦那么做，然而这一切的假象都是为了要保护崔斯坦，让人以为他们父子不合、相互仇恨，甚至誓不两立，藉由这样去遏止安哥雷米和他的追随者采取行动，让他们深信苔伯特宁愿杀了崔斯坦，也不会让支持者坐上王位，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全身开始抽搐，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知道死亡随时会上门。
「我们的方法是在他身上留下伤疤，」她说。「为此我深感遗憾，请妳转告崔斯坦，家人都非常爱他，他不只符合我们的期望，也是我们的骄傲，他足以成为顶天立地的君王。」
她忽地偲住不动，我以为她的生命就此结束，然而几秒后她微微动了一下。
「希赛儿?」
「是的?」我问，担心她还要再交代什么。
「美妮妲的死亡全是安哥雷米在背后搞鬼，罗南或许是执行的刽子手，但他刚刚泪流满面，哭得很伤心……」
她的遗言只说到这里。
我伸出手，轻轻阖起她的眼皮，接着也阖上皇后的眼睛。当我抬起头，假扮安蕾丝的莱莎正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我猛然拔出皇后胸口的刺刀，慢慢站起身，举起刀子护在身前，刀上染着鲜血，不知是否有足够的法力可以捆住莱莎，也不确定能不能靠近她以发动突袭。
「一刀把妳杀了比较省事，」莱莎说，兴致盎然地看着我手上的刀子。「可是让妳苟延残喘或许更有效益，至少就目前而言。」
快跑。
我的双脚被魔法钉在地上，都还来不及尝试射出飞刀或者念咒，莱莎就仰起头大声尖叫。「救命!快点找人来帮忙，皇后被谋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