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希赛儿
我睁开眼睛，眨掉睫毛上点点冰霜，霜雪化成冰冷的水滴，从脸颊滑落。头顶上是一大片夜空，空旷而无止境，我皱眉思索，一个奇怪的影像深深困扰着我。「怎么看不到星星?」
「我们看待其他世界的眼光不太相同。」
这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滚了一圈趴在地上，深深陷入松软的雪堆里面，寒气吸走掌心的热度，我仰起头。「这是哪里?」
崔斯坦的曾曾曾曾叔公仲夏国王站在眼前对我微微一笑，丰采依旧，独独少掉上次碰面时那种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感觉。「妳知道的。」
我的确猜到了。冷风刺骨，夹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冻感。「隆冬。」
他点点头，往外挥了挥手，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照明和光源，周遭的一切却微微地发亮，珍珠贝一般的光辉不似凡间。我们所在之地是一大片荒凉光秃的平原，尖峰环绕在四周，各个都像戴着雪白的冰冠，雪花不是冉冉飘下，而是往上飞起，在虚无的天空舞动跳跃。当我转过头去，胃立即揪在一起。
我整个人头晕目眩，远处的皇宫看起来跟隆冬之后在崔亚诺建造的冰宫一模一样，唯有规模和大小不同。冰河穿梭在其中，缓缓前进，巨大的堡垒不时相互挤压碰撞，这是周遭唯一的动静，也是仅有的生命迹象。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问道。
「因为我曾经给妳一个名字。」
我心惊胆战地瑟缩了一下，担心他会提出怎样的要求。「为什么选择现在?」
「因为时机刚好。」
没有答案。我用舌头舔舔嘴唇，感觉光滑没有龟裂，头发分成长辫子垂在两边肩膀，我伸手拉拉发尾。
「现在的模样是妳自己的想象。」我还没提出疑问，他已经给了答案。
「这是梦境，」我微一思索。「还是我真的在这里?」
「仅仅两次心跳之间就可能发生很多事情，」他扣住手臂，把我拉起身来，掌心多了一个球体，递过来给我。「仔细看。」
我接了过来，球体的触感温暖湿润，上面的眼皮突然张开──是一只眼睛!这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它眨了眨，仲夏国王对我嫌恶的表情视而不见，径自引导我靠近。「注意看。」
看着狭长的瞳孔，突然觉得身体腾空，离开地面，在天空翱翔、俯冲。下方是一处战场，激战的景况前所未见，一波金光和绿光撞向一道冰冻黝黑的高墙，现场一片混乱，牵涉的物种之多，难以用言语形容;不只人与兽，更有介于两者中间的生物，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对抗、激战。从黎明到黄昏，潮来潮往、季节变换，当我在上空环绕俯瞰的时候，不难看到战线开始移动，黎明这一边似乎寡不敌众，被攻得节节败退。
「妳的世界带走了我的人民。」他凑近我的耳朵说道。「不只被铁捆绑，还有女巫把他们关入地底，整条血脉的后代迷失在人类世界里。我要他们回来。」
我将手放下，在视力恢复之前，脚步有些摇晃，「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巨魔有了血肉之躯后，便无法穿越不同的空间，如果真有办法改变，他们早就发现了。」
球体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看起来非常熟悉的书。安诺许卡的魔法书。
「这本书被我弄丢了，」我说，一边看着书页自行翻开。「已经沉落湖底。」
「还有需要吗?」
其实用不上，东西在我手中的时间够长，让我足以将所有的咒语牢记在心底，也因此我确信书上没有相关的咒语能够帮助他完成心愿。
「你必须另找高明，我的知识和力量不足以承担这样的任务。」我哀声恳求，心里非常明白，面对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代表什么意义，「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巫。」
「那是妳自我设限，」他说。「有时候人要超越想象。」
我摇摇头。「你要求太多了。」
「清偿债务的时间到了，希赛儿‧莫庭倪，」他喊名字的声音就像清脆的钟声传入耳朵。「我要全部的子民回归阿尔卡笛亚，这是妳必须完成的任务。」
还来不及追问要怎么达成如此艰巨的任务，整个身体就被卷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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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啊，妳这个该死、脆弱的人类!」
阳光刺痛视网膜，我猛然吸入一大口空气，空气顺利灌进肺里。我伸手拨开安哥雷米压住我胸口的手，勉强翻身趴在地上、对着泥地大吐特吐，彷佛连内脏都要吐出来似的。撇开所有和仲夏王国相关的念头，我用手肘撑起身体。积水浸湿了衣袖，温暖的水气氤氲上腾，变成鬼魅一般的薄雾，其中一部分遮蔽了环绕在泥泞湖底周遭的破碎雕像。公爵蹲在旁边，鲜血从脖子的圆形伤口处汩汩而流。
「赶快帮我治疗，」他恐吓地说。「不然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也会命令罗南摧毁这个世界和妳所爱的一切。」
「你可以好言好语地拜托我。」我低声说道。顾不得喉咙的刺痛，在他回答之前，我一手拍向伤口，借用他的魔法，由我发号施令。那股力量异常可怕，远远超过我曾经运用的，仅次于安蕾丝和崔斯坦。一开始它非常挣扎、时有时无、不甚规则，但是慢慢地，伤口终究在我手掌底下愈合了。
他颓然倒地，特意慎重、缓慢地吸了好几口空气，才在泥泞里摸索寻找掉落的拐杖。这种伤口对于像他这样力量强大的巨魔而言本该不算什么，竟然把他榨干到几乎筋疲力竭的程度，现在的他显然是靠着意志力苦撑。他缓缓站起身来，随即埒腰拉了我一把。「该离开了。」
「我不同意。」
安哥雷米猛然转过身去，崔斯坦的拳头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脸庞，让他直接倒在水漥，昏了过去。
崔斯坦垂下臂膀，急促喘气，彷佛跑了百米。他紧紧闭着眼睛，等他睁开的时候，瞳孔闪烁着盈盈的光芒。我脚步蹒跚地走过去，扑向他的怀抱，两人一言不发、沉默地站在那里，薄雾在脸上化成细小的水滴。我们同心协力完成了终极的目标，顺利逮到安哥雷米，一时无言以对……
「罗南若不在崔亚诺就在柯维尔，但我很难确定究竟在哪里。」崔斯坦转头望向大海的方向，但相隔这么远，不可能真的看到什么。两座城市位于截然不同的方向，如果选择错误，想要及时赶到另一处解救，机会十分渺茫。天哪。我心想。就算选择正确，还要及时赶到现场支持，成功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根本不可能兼顾两边。
公爵缓缓苏醒过来开始骚动，我转过头去，先前的成就感不翼而飞。就算躺在泥泞里面，被崔斯坦的魔法捆绑、无法使坏，但他手中依旧握有王牌。在他睁开银色的眼眸、和我对看的时候，显然心里清楚得很。
「你知道吗?」安哥雷米开口。「在我告诉罗南、唯有你死他才能够顺利当上国王时，他竟然在哭：听到我说他必须杀死你父亲，他也是一样的反应，因此，我只好派他去追杀美妮妲。毕竟只要他一犹豫，就会丧失难得的机会，苔伯特肯定会狠下心把他杀了。」公爵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他知道我无法说谎，一直拒绝相信你会伤害他，只能说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这些话实在太恶毒了，崔斯坦的魔法灌入他的齿缝之间，让他下颚鼓起，封上他的臭嘴，然后将他整个人塞进黑色箱子里，一方面是保护，另一方面也算是隔离。接着崔斯坦扭身走到一尊破碎的雕像前面，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一拳挥向大岩石，硬生生劈裂一块掉下了来，他诅咒着辑下腰去。
我静静旁观，一言不发，深深地了解他的感受。他宁愿承受肉体的疼痛，也不想要面对那种永无止境又无法逃避的情感折磨。
「这就是原因，希赛儿。」他突然对我大吼大叫。「所以我才不希望破除诅咒，因为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就要注定在这个该死的岛上奔波，努力阻止我的百姓伤害你们。罗南只是我第一个要了断的对象，但不会是最后一位，未来或许还有更多像他这样的小孩死在我手里。我能支撑多久才不会陷入疯狂?更可悲的是我会不会变成杀人机器，最后甚至乐此不疲?」
他双手抱头，怒吼哀号，声音里的挫折和心情上的煎熬让我倒退一步。「告诉我答案，希赛儿，给我一个解决办法，免得一大半的同胞都要死在我手上。」
我舔了舔干燥、龟裂的嘴唇。祈求这不是梦，祈求自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祈求这不是镜花水月，而是真的能够实现的希望。当我祷告完毕，看着崔斯坦近乎绝望的目光，开口说道：「他们应该归属的地方是阿尔卡笛亚，把他们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