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希赛儿
这是我一生当中莫大的挫败。
跟被捆成一团的敌人一起坐在雪撬里,我恨不得再次撕裂那个被我仓促愈合的伤口,看着他慢慢出血,最终失血过多而死,让他为自己所做的恶事做出补偿。
以命抵命,赔偿我无法修补的失败。
崔斯坦寂静无声地走到背后,站在双胞胎面前。当文森跟随姊姊引导的手势前进,引爆了安哥雷米设在楼梯的陷阱时,伤害的不只是一个生命,而是毁了一对姊弟。少了弟弟的维多莉亚,如同失去生命的原动力,让我忍不住纳闷如果坐视他们死去,对他们来说会不会比较好。
「克里斯带着马丁返回营地。」崔斯坦出声吓了我一跳,打从离开墓穴以来这是他说的第一件事情。
「你说他的遗体吗?」
他摇摇头。「他们离开的时候,马丁还活着,希赛儿,只是……」我从座位上转身,刚好看到他吞咽,彷佛有口难言,几乎要吐出来。「安哥雷米支解了他的四肢。」
听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彷佛被榨干了一样。马丁……可怜的马丁,他人生最大的乐趣无非是埋头在书堆里面,直到招来厄运的那一天。当时是我走进图书馆,请他帮忙寻找破除咒语的方案。
「不要自责。」崔斯坦说道,「不是妳的错,他做了选择,只能接受后果,就跟我们一样。」
「肢体可以长回去吗?」我低语。想到他的惨况,我的胃就扭曲在一起,但是巨魔的复原能力很强,或许……
「不行。」
就算复原能力再强,截肢和头颅的重伤都无法挽回。
铁的伤害亦然。
我心不在焉地啃着拇指,再次想起仲夏国王交付的任务,想当然耳,铁是一个问题,黄金的影响就比较轻微,毕竟他们对黄金非常着迷。传说每当有精灵凝神思索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把玩,就是这样,古老的精灵才会逗留在这个世界上太久,最后被铁腐蚀,渗透到身体里,因而被辉走长生不老的能力。
腐蚀。
我皱着眉头,试着把这种感染当成可以治愈的疾病,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血的金属腥味充斥在口中,原来拇指又被我咬破了。
「天哪。」我咕哝着,把唾沫吐进雪堆,干脆一屁股坐在双手上,好抑制这个坏习惯。
「营地就在前方,」崔斯坦说道,「维多莉亚,妳在这里盯着雪撬,然后……」他眉头一皱。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千万不要发生任何事。好像维多莉亚如果突然决定要报复,我可以拦住她一样。
崔斯坦快步走向营地,魔法散开,足以看到营火旁边有一个身影,从精干结实的体型,我认出是克里斯。他正摸向旁边的手枪,看到崔斯坦的光芒按着早先约定的信号闪烁明灭的时候,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俩凑在一起,看见他们发色一浅一深的背影,让我猛然领悟,他们已经变成好朋友。
维多莉亚走了过来,雪地发出吱嘎的声音,我浑身一紧。
「别紧张,冷静下来,」她在雪撬旁边的雪堆上坐下来。「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想到什么新点子好好折磨他,目前他很安全。」
气愤的叫嚷声从营地那边传了过来,是马丁和崔斯坦争执的声音。
「看起来队伍很长,妳得排在后面。」我的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皮沉重下垂,知道接下来这几天很难有休息的时间。
望向安哥雷米,崔斯坦的魔法黑盒子已经被脚镣和手铐取代,隔绝了光线和声音,他动了动身体,测试束缚的程度,让我头皮发麻,心神不宁。我花了很多时间跟他对抗,看他伤害我所关心的人、占据我心思一大块空间,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巨魔无助地躺在我的脚边,原本质料精致的衣裳变得破烂不堪、污秽肮脏,脚上的靴子快要掉落,一时之间很难把他和脑中的宿敌连在一起。然而他的力量在于精明且诡计多端的头脑,当他转过头来,鼻孔微微喷气的时候,我几乎压抑不住那种想要远远躲开的冲动。
他不是无助的可怜虫,而是狡猾的蛇蝎,正等待最好的时机发动攻击。
「我甚至想不起来参与这场战争的原因。」
维多莉亚的目光离开公爵、转到弟弟身上,看他文风不动站在雪地上,我一言不发,伸过去握着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一开始纯粹是好玩,」她说。「不管是秘密集会、暗语传递,或是推翻暴君的计划等等,都是为了冲淡厝勒斯枯燥无聊的生活,后来我更是爱上改变我们的世界,希望让它变得更好,虽然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但是……跟着崔斯坦的脚步前进,给人一种意气风发、所向无敌的感受,即便在我们帮助妳突破厝勒斯的疆界、知道混血种濒临死亡的时候,都没有仔细想过这场战争的代价可能会是什么。」
我点点头,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后来国王把我们姊弟分开,生活顿时悲惨起来。那时我依然相信别离只是暂时,崔斯坦终究会想出最佳方案,我们将是胜利的一方。」她吸吸鼻子,用袖子擦掉鼻涕。「然后他告诉我们安蕾丝走了──莱莎顶替她的身分──让我突然领悟,不管我们跟崔斯坦做什么,都无法让她起死回生,死亡才是最终的结束,再也回不了头。自那以后,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无论有什么新的进展,我们所关心的人依旧殒落,就算有奇迹出现,让我们最终打赢这场战争,我还是输了。」
我想劝她不要放弃希望,或许还有办法把文森救回来。现在放弃,就意味着安哥雷米得胜,对于那些倚赖、看重她的人而言,继续奋战的精神对他们具有莫大的鼓舞作用,但是这些话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很空泛、很酸楚──无异是虚假的保证、空虚的安慰──想也知道她根本不想听。
「妳想怎么做?」我问。
「我想自我了断。」斗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她粗鲁地伸手擦去。「妳应该让我们死掉。」
「不,我做不到。」我爬出雪撬,拽住前面的绳索。「如妳所说,死亡是最终的结束,唯有活着才有希望。」我使劲地拉,拖曳着造成我们愁苦和困境的源头走进营地。
刚走进温暖的火光底下,奶奶已经准备了一杯热茶,我感激涕零地接了过来,把雪撬的绳索交给崔斯坦。「马丁在哪里?」
「帐篷里面。」崔斯坦按着一边的太阳穴,「暂时别去打扰他,听到安哥雷米还活着,他气得发飙。」
「我们都很气。」马丁知识渊博是既定的事实,也是我现在所需要的能力。我示意奶奶跟上来,我们低头走进帐篷里。
「谢谢你。」我径自坐在粗羊毛毯上。
「谢什么?」马丁闭着眼睛,下颚的肌肉上下移动,彷佛想把牙齿咬碎一般。我心存感谢,因为一看到他的伤势,自己已经脸色发白──他的两只胳臂被齐肩斩断/从遮住下半身的毛毯平贴地面的情况判断,双腿从膝盖那里就不见了。
「帮我杀了安哥雷米。」马丁睁开眼睛,银色眼眸怒火熊熊,周遭空气的温度急遽上升。崔斯坦靠近了几步,预作防范,以防状况脱离控制时,他可以及时出手。「妳违背诺言没有杀他已经够糟了,」他说。「现在还来嘲弄我?」
「这不是嘲弄。」我说。「你说自己曾经看过他像他女儿一样血流不止,一开始,我以为你指的是安蕾丝,后来在墓穴里獠然领悟你说的是潘妮洛普,显然安哥雷米跟他大女儿有相同的困扰。」我迅速解释事情的经过。
「妳咬了他?」马丁摇摇头,喝了一口奶奶舀给他的茶水。「妳知道我可以自己动手的。」他告诉奶奶,杯子脱离了她的手,漂浮在半空中。
「这让我有事可做,」她抓住杯子把手拽了过来。「少了目标,人生有什么意义可言?」
「的确,」他瞪着毛毯,那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双脚。「我没有看过安哥雷米罹病的证据,」他说。「但在好几年以前,图书馆里面本来有好几册研究那方面疾病的藏书,某天却突然不翼而飞,同行之间传出谣言,据说是某位贵族付钱雇人销毁那些书籍和研究资料,后来潘妮洛普小姐生病以后,大大激起我的好奇心。我暗自调查一番,证实我的猜测没错,女孩的母亲既然能够生育两胎,意味着她顶多是个带原者,根据我研究另一方的状况,确信公爵本身才是疾病的受害人。」
「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同时让我领悟到自己竟然把主要的薄码赌在一桩未经证实的推测上面。
「这个假设经过多方研究,」这回他欣然接受另一口茶水。「后来更由妳证明了这推论是正确的。」
「是的,」真希望自己杯子里有更强劲的饮料。「现在我需要你提供其他的协助。」我大致解释了一下自己曾经和仲夏国王碰面,他深信有某种方法可以让巨魔回归故土,重建家园。
「真有趣的想法。」马丁低声说道,背部靠着杂物袋,低头陷入沉思。「馆里有一些非常古老的手稿,专门记录失去长生不老能力的精灵数目和他们过往的经历,很多都提及他们越来越难以穿越不同世界之间的缝隙,硬挤过去常常导致身体莫大的痛楚。有些精灵把这一点视为警讯,就此离开这个世界,从此不再回来;而另外有一些精灵则是情不自禁地留了下来。后来的变化来得很快,几乎同时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只有极少数的精涵得以逃回阿尔卡笛亚,余留的精灵则完全丧失开启路径的能力,彷佛跟家乡的连结就此斩断。」
「他们怎么办?」我问。
「当然很惊慌,」马丁响应,「明知道是铁把他们拘留在这里,却不晓得要如何排除,很多人尝试饿肚子、不喝水;也有人试着放血,以为这样可以排除感染的铁,后来造成死伤。然而当他们领悟到自己开始老化,魔法也发生变化,不再拥有长薄不死的生命时,依旧不死心地继续尝试各种方法,毕竟这些古老精灵的寿命远远超过一般的标准──至少活了数百年──但是在世代交替之下,他们的寿命越来越短,再过一两百年,或许我们的寿命就是几十年而已。」马丁轻声叹息。「曾经有人提出一项理论,因为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用它特殊的方法赶走了我们,我个人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铁对你们是毒素,」奶奶深思地说,食指轻触牙齿。「世代累横之后更加恶化,除了缩短寿命,还有其他困扰吗?」
毒素。
「新生儿畸形、疯癫,还有类似公爵症状的血友病,」马丁回答。「但是有某些病症或许是因为近亲繁衍,特别是在贵族阶层。」
奶奶皱皱鼻子。「邪恶的习俗,那些所谓的混血种,例如人类和巨魔?也有类似的苦恼吗?」
马丁摇摇头。「根据记载,没有任何混血种罹患类似的疾病,几千年来,我们的族类混居在一起,唯独混血种的平均寿命大致不变,即使受到铁制武器的伤害,也很快痊愈,比起其他金属,复原的速率大同小异,若不是因为魔法能量显著地递减,把人类血统注入我们的血缘里面不失为是一个有效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快速适应这个世界。」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进耳里,但是毒素两个字一直在脑海盘旋不去。
「奶奶,」我说。「人类中毒时,妳会怎么治疗?哪一种咒语有效?」
「不一定,要看状况,」她说。「有些毒素进展很快,魔法可以治愈身体的伤害;另外一些是毒素残留在体内,不断累积,要用魔法把它剥离,这方面的应用有时是弊大于利,过程非常痛苦,常常要运用更多的魔法修补破损和伤害。」
「没错,就是后者,」我的思绪转得飞快。「妳知道要用什么咒语吗?」
她点点头。「最好用上半边莲,偏偏这东西在冬天找不到,只能采取替代方案,不管怎样,最困难的阶段在于事后,不过。」她瞄了马丁一眼。「你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大地魔法对纯种巨魔毫无效果。」
「是的。」然而马丁刚刚还说大地用铁来摆脱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物种,这句话触动了我的趣感。「女巫的魔法对他们无效,就是因为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我说。「铁却不同,或许可以藉由咒语把铁汲取到体外?」
「这个方法应该有人试过了吧?」奶奶询问马丁,后者摇头以对。「不曾听过,就算有试过,肯定是没有效果。」
一股莫名的兴奋涌入体内,驱走寒意和疲惫。「试试看,反正无害。」
奶奶咬牙吸气。「但这过程痛苦无比,因为不管好坏,铁已经是他们的一部分,溶入四肢百骸,甚至跟法力连在一起,必须撕开他们才能够抽取出来。」
「再用他们自己的能量拼凑回去,」我接下去,这个念头非常合乎逻辑。「我要试试看。」
「那妳需要实验对象,」马丁自告奋勇。「我很乐意担任。」
我开始迟疑。他经历过那么多的煎熬和痛苦,一想到还要让他再吃苦,我就于心不忍。「你确定?」
他苦笑的表情更像鬼脸,却很肯定地点点头。「少了人生目标,活着就没有意义了;为了让我们的社会变成更美好的所在,我愿意为她坚持下去──这一直都是艾莉奋战的目标,是她来不及完成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