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希赛儿
塔楼上所有的人都发出惊叫声，随即看见小船没有翻覆，而是悬宕在海面上方，魔法化成众多手指紧紧抓住木头、稳稳地托住它们。
马克连声诅咒。「一定是崔斯坦及时出手，但是这样撑不了多久。」
他的含意非常清楚，本来稳穏横跨海面的桥梁现在变成上下浮动的甲板，海浪不断地冲击魔法和小船，让它们左摇右晃，来回震荡。
克里斯转向梅露希娜巨龙，牠依然栖息在塔楼边缘。「妳可以载我靠近一点吗?」牠拨了拨翅膀，垂下一边肩膀方便他爬到背上，但还没等他把脚勾住绳索、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天空翱翔而去。
门被撞开，堤普撑着拐杖喀喀走了进来。「你们有看到吗?」他问道，发现我也在场，惊讶得睁大眼睛。
「城墙交给你们防守可以吗?」马克询问。
堤普点点头。「目前只能这样，或许不用抵挡很久──人们在外面彼此残杀，死伤惨重。」
「我再试着想想其他办法。」我说。「他们阵营里有巨魔在吗?」
「不，暂时没有，」他说。「我猜迟早都会有──如果这些村民全死光，人肉盾牌也就派不上用场。」
「我来想办法。」嘴巴再次重复这句话，但心里其实毫无头绪，不知道还能怎样帮忙。
「祈求妳的神，别让海上这些人发誓效忠罗南，」马克说道，在石头上站稳脚跟。「因为我要带他们上岸。」
我们安静地伫立在原地，看着马克把一艘又一艘的小船从断桥处拉起来，平放在沙滩上，仍然置身在海面上的村民却迫不及待地爬出小船，努力跑向岸边。魔法的表面湿滑难行，他们连跑带爬、不时滑倒，加上桥面震动起伏，他们更加难以保持平衡，纷纷落海。
「笨蛋。」马克大叫，语气充满无奈和绝望，却没有怒火。他只好抛下桥上的船，转而解救不幸落海的人类。
他们不可能狠心不顾，尤其心里清楚崔斯坦的法力开始衰竭了，他恐慌的情绪已经传达到我心里，此外更有恐惧的感受。海上的船只依旧多得数不清，即便有更多人落海，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一一救起来。
「动作加快，马克，」我哀求，明知他已经尽力，「他快撑不下去了。」
「希赛儿?」
我转过身去，看着莎宾朝我跑过来，小老鼠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狂吠不已，我抓住莎宾，两个人抱成一团坐在地上。
「谢天谢地，妳回来了。」她涕泪滂沱，沾湿我的脸颊。「我们简直束手无策，墙外的群众陷入疯狂，他们明明心里害怕得很，却又失去自主能力，争先恐后地攻城，好多人丧命，有的还受重伤，但若真的放他们进来，又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奶奶靠在马克旁边的墙壁上。「我觉得可以让他们睡上一觉，或者暂时失神也好，就像妳在勒维尼的做法，但我们手头上没有这么多材料调配足够的魔法药剂，就算做得到，也不晓得要怎样让他们喝下去。」
「强迫作用?」马克问道，声音紧绷。「罗南强逼发誓的控制效力比较薄弱──妳的方法或许可以暂时压过他。」
好主意，我曾经利用咒语同时掌控一群人，但在每个人身上都要消耗相当的专注力，既劳心又劳力，不可能支持太久。「我无法确定。」然后进一步跟大家解释原因。
大家绞尽脑汁，依然束手无策，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塔楼里面，这些人活命与否，完全在于崔斯坦是否能够支撑下去。
「唱歌可以吗?」莎宾突然开口，我不解地扬扬眉毛，她补充说道。「我看过妳母亲，我说的是安诺许卡，她曾经在宴会上这么做，崔斯坦也做过;就在她开口唱歌的时候，现场每一位都像着了魔，如痴如醉，陷入恍神状态，无人移动──连呼吸都显得若有似无。」
但那是安诺许卡，这个女巫有五百年的岁月磨练她的法术和功力，她的能耐和我能够做的完全是两码事，然而这个提议的确引起我的共鸣。越是斟酌，越觉得这方法可行性很高。全神贯注在歌声里面，就像在施行咒语，不是强制或掌控，而是……一种催眠?
「试了才知道，又没有妨碍。」莎宾捏紧我的手。
我徐徐点头。「马克，你可以一面继续手上的工作，一面用魔法放大我的音量让每一个人都听到吗?」我可不希望马克丢下在海里载浮载沉的那些人、用他们的性命换取城外这些人存活。
「可以。」他戴着手套的指头轻触下巴。「至于那些我们不希望他们受歌声影响的人类，必须塞住他们的耳朵，混血种亦然。」
「玛丽夫人或许还有山梨树枝，正好派上用场，我去找她。」莎宾说道，扶我站起来之后才离开。
我望着宽阔的海域。「我无法坚持太久，马克，我们希望达成的目标是什么?」
「我可以出去救治伤员。」奶奶抢先发言。「我去看看莎宾否可以提供必要的材料。」
「去找玛丽夫人，」马克说道，「找她更快，就说是我派妳去的，顺便去找乔丝媞──她可以协助妳。」
塔楼里面剩下我、马克和小狗。「马克?」我再次追问。
他做了一个很罕见的动作，拉下兜帽，露出扭曲变形的脸孔。我突然想到假若剥离体内的铁，马克的面貌是否将会修复，不再如此骇人?但前提是他想要改变的话。不过我相当肯定，即便有复原的机会，他也宁愿维持现在的模样。
「我们在帮崔斯坦争取时间。」他说。「只是这样。」
「如果他战败呢?」明知很痛苦，然而一想到他若真的失败，我还得支撑下去，更觉得煎熬。
马克静默不语，我依稀听得到城墙外面尖锐的吶喊和哀号声。「我们可以逃走，」他说。「带着我们关心的亲友，逃得越远越好，再重新招兵买马，假以时日卷土重来，当然也可以就此罢手。」
他凝视我的眼睛，没有逃避和畏缩，我不确定他是否曾经这么坦荡过，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
「或者继续奋战，」他说。「坚持到最后一刻，试着结合厝勒斯的人马，共同对抗罗南和安哥雷米。罗南不到所向无敌的程度，安哥雷米也不是万夫莫敌，除了魔法强弱的对垒，还有很多种方式可以了结他们。」
「你擅长统御管理，是个绝佳的领导人才。」这些想法存在已久，只是没有说出口。
「或许在承平时期还可以，」他说。「若要有所改变、鼓吹人们舍弃一切起来冒险，那就需要一位比我更积极、更有个人魅力的领袖，不管怎样，希望不会面临那种状况。」他耐心等待，因为我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那就继续奋战，」我说。「坚持到最后一刻。」
莎宾回到塔楼里。「堤普说他们都预备好了，」她说。「混血种用魔法遮住耳朵，佛雷德的手下依然戴着宴会那一晚留下来的山梨树枝。」她走到马克身旁，明眼人一看就发现她站得很近，两人的手肘几乎碰在一起。我忍不住纳闷马克是否预备好要忘却他和潘妮洛普的过往，或是莎宾恋慕的只是一个空有躯壳的年轻人。无论是哪一样，我都不方便介入，再者，我们或许都逐步走向人生的终点，何必在乎那么多?
莎宾递给我温热的柠檬水，我咕噜噜地喝了好些，做了一系列的发声练习，让这阵子以来备受忽视的嗓子温暖起来。看她正想用羊毛塞住耳朵，马克转过身来，轻轻拨开她的手。「妳最好不要冒险。」
莎宾轻触马克侧面的脸颊，显然是感受到他温暖的魔法保护她不受咒语的影响。
我半转过身，避免被他们看到我眼眶里含着泪水。
先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歌唱。
我这次选了一首摇篮曲，是小时候母亲──我真正的母亲──唱给我听的。我全神贯注，把所有的能量灌入歌词和曲调里。放轻松。
嘹亮的歌声从塔楼往外渗透，顺着马克千丝万缕的魔法，不断地往外延展，传遍城市每一个角落，越过城墙，传到原野和山坡上。
一切都静止不动。
大地的能量冉冉升起，穿透城堡的石头，进入我的脚底，风从海面刮起，夹带雾气，尝起来有咸咸的滋味。这股能量给人的感觉纯净无比，抹去我先前用过的血魔法的污秽、擦掉被我偷来的巨魔法力，带来清新和洁净。这是天赐的礼物。
城墙外面的村民不再乱哄哄地叫嚷，他们脱离了绝望的暴力，停止推挤，不再你争我夺、互相攻击，手臂虚弱乏力地垂在两侧，专心地倾听着。
「看起来有效，」马克说道。「不要停。」
我继续唱下去，像诵经一样不断重复地传唱摇篮曲。看着百姓安安静静地坐在雪堆或泥地上，虽然相距遥远、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们已被歌声催眠，完全不在意有人在他们之间走动。佛雷德手下的士兵和我的奶奶开始动作，尽可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但我无法一直支撑下去，疲惫感侵入四肢百骸、肺部有如火烧、嗓子开始沙哑起来。
快一点，崔斯坦。我默默恳求着。
桥梁突然不见了。
我不由自主地放声尖叫。因为有上百个无辜的村民瞬间落水、即将溺毙。他们什么都没做却要遭逢这样的厄运;那些幼小的孩童，还没长大就要死去。
然后小船从水中升起，移向岸边，魔法化成手指，一一把多得数不清的溺水者从波涛中救起，送往安全之地。
梅露希娜在头顶上方盘旋。「是厝勒斯，那些魔法来自厝勒斯城。」克里斯大声嚷嚷。「有好几百个巨魔站在沙滩上用魔法把他们救上来。」
马丁。我心想，显然是图书管理员跑回去求救。有这么多巨魔愿意站出来伸出援手，意味着解除咒语这件事，我终究没有做错，他们应该得到自由，现在的表现就是证明。
「看得到崔斯坦吗?」马克大叫，克里斯摇摇头。「他们在沙滩上，但牠不肯靠近，我再试试看。」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空气猛然震动，震耳欲蟹的爆炸声响撼动周遭的一切。群众骚动不安，我维持专注，不敢分神，空气再度震荡，这回不是轰隆声，比较像是一千面镜子同时爆裂的声音。
我的身体摇摇欲坠。
崔斯坦倒地不起。
马克伸出双手，及时拉住我的身体，但这没有差别。
「不，」我心碎地低语，魔法仍然缠绕在声音里面，如涟漪一般扩散到崔亚诺。「不，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