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崔斯坦
我在倾听。
这里的时间流逝迥然不同，借着我在两个世界间扯开的裂缝，我默然无声坐在原地好几天，那首歌犹自在耳际回荡──打从仲夏国王罔顾我的意愿、强迫我回到这里以来，这件事重复发生──假若我有决定权，只想静静坐着、倾听她的天籁歌声。
藤蔓从泥土中往上蔓延，迂回缠绕，形成翠绿与棕黄的枝叶网络，遮蔽我的视线，我皱起眉头，转身说道。「希赛儿怀孕了，你必须放我回去。」
「必须?」他的语气一如往常那样趣意盎然，彷佛我是某种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提供他短暂的娱乐。「为什么要让你回去?」
「她已经达成你的要求，」我咆哮地扯掉碍眼的藤蔓，偏偏它们又重新繁衍茂盛。「你失去的血脉尽都回归了阿尔卡笛亚，收回失落的领土，驱逐冬后远离世界之外，冰封上千年，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希赛儿的努力，你没有感恩，反而惩罚她。」
他歪着头反问。「有吗?」
用问题回答问题。精灵向来让人生气，眼前这一位更是个中高手。我俯视双手，金色的纹路横跨指关节──它们是真的存在，或者只是我心底期望的反射?
不，我立刻认定，它们真的存在，因为我依然感觉到她在那里──在内心深处的耳语。
「宇宙有众多世界等着你去探索，你却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旁观凡人的生活点滴?」他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原本属于我的人生。」我呢喃回应，强迫藤蔓往两侧生长，让我再一次观看希赛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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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赛儿留在农场，接受家人和莎宾的照顾，脸颊逐渐恢复红润，肚子隆起的弧度显而易见。农场的访客来来去去，被艾登任命作为施政顾问的堤普经常来访，向希赛儿告知岛上的政经发展，彷佛她是女王。玛丽和艾登正认真追求的柔依送来许多匹丝绸和天鹅绒，都是岛上制作的精品。听他们诉说城里的八卦，加添了希赛儿的生活乐趣;克里斯回去他父亲的农场工作，常常来陪她骑马，直到肚子大得不适合骑骋的时候，他们就乘马车出去沿着海边南来北往，小老鼠乖乖地坐在旁边。希赛儿十八岁生日时众人聚在一起庆祝，农舍里面挤满深爱她的人。
为了他们，她笑容满面。
为了他们，她笑口常开。
为了他们，她假装开心。
唯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她才会释放伤痛，蜷缩在床上，释放的泪水浸湿了枕头，用百蚋被摀住哭声。每一次看到这种景况都让我心碎、满腔怒火，忿而起身去找仲夏国王，不住地恳求、哀泣，或是飙起怒火要他送我回去。
答案却总是一成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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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过程对她来说不太顺利，她整整痛了两天，吓得莎宾和乔丝媞心惊胆跳，忧心她会难产而去。在她临盆大出血的时候，我手上的痕迹和纹路变得黝黑隐晦。
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从这片夏天永无止境的土地上，看着混血的小生命来到人间，即便他永远没有认识我的机会，我却已然爱他胜过一切。我全神贯注地打量他完美细小的五官，甚至在两个世界中间多了一道门，强烈的能量翻涌，都没有察觉异状，直到希赛儿的房内充斥着温暖的光辉，叔公已然跨进房间，我才发现。
希赛儿疯狂地爬起身来，从血迹斑斑的床上扑过去挡在他和儿子中间。
「你不能带走他，」她尖叫。「不可以。」
他弯腰对着她耳语，说了好几句，对她苦苦的哀求置之不理，虚幻的形体直接穿透过去，俯身靠近啼哭的婴儿，对他呢喃了名字，一个不容反抗的命令，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捆绑并限制他使用魔法。
国王随即失去踪影，留下希赛儿抱紧孩子贴近胸口，酝酿了好几个月的怒火、伤痛和恐惧，像山洪爆发似地狂泻而出。我冲进他的宫廷，怒火化身成愤怒的小兽，数目多到数不清，又抓又咬，在场的人四散奔逃，强烈的破坏力逼得叔公的受造物起身跟小兽们对抗，意念和恐惧化身成为怪物的数目瞬间倍增，站在如恶梦般的战场中央，在数不尽的世界里，海浪滔天，狂风怒号。
仲夏国王的脾气终于忍不住发作。
「你不属于那里。」他大肆咆哮，狂风烈火、雷鸣闪电都在强调他的话，尖锐的利爪掐住喉咙，直接把我摔在地上。
「你可以告诉她我爱她，」我对着泥巴嘟哝。「说我可以看见，也可以听见她的歌声。」
形状尖锐且布满鳞片的脚爪踩在我脸颊旁边的地上。「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反问，形体变得模糊，渐渐变成人类的轮廓。「明知你周而复始地站在背后观望，她要如何好好地活下去?」
「或许她能因此得到安慰。」
「这是为她或是为了你自己?」
的确是充满睿智的话语，只是我听不进去。固执是我最好也是最坏的盟友，继续把我推回裂缝处，观看我心向往、本来应该触于我的生活。
对比之下，希赛儿活得很精彩。
她带着莎宾和我们的孩子──他告诉妈妈自己的名字叫亚历山大──搬回崔亚诺，在那里她见到银行家布乍得，讨论如何管理她从安诺许卡那里继承而来的企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崔亚诺歌剧院。希赛儿的管理作风深具个人魅力，手段强悍，无情地开除那些阻碍她实现愿景的员工，额外用惊人的高薪聘雇水平一流、名声如日中天的闪亮明星，她的说法是。「他们的身价值得高薪。」
工人日以继夜地赶工好几个月，修复因容纳难民而变得残破不堪的歌剧院，恢复昔日的光彩，每次听见她嘟哝地说。「整修费用都来自于你那些该死的黄金，崔斯坦。」我就忍不住微笑。
开幕的夜晚，她站上舞台，面对爆满的观众，我开启的裂缝直通布乍得的私人包厢，从他肩膀后面观看希赛儿呕心沥血的演唱。
她没有却步或停驻，反而靠着敏锐的生意眼光，抓住投资机会深入产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更为莎宾预备一笔资金，开设服饰店，开张不久之后，她就变成崔亚诺最受欢迎的设计师傅，无论贵族或明星、争相穿起莎宾设计的衣服;此外她跟克里斯辩论很久，终于说服对方接受用黄金做资本，从邻国进口牲畜，投注心力豢养马群，从此有那些骏马和小老鼠日渐增加的后代环绕在他左右。
等到周遭的人事物按照她所希望的安排妥善，希赛儿开始到处巡回演唱，站上每一座著名的舞台，不只以天籁般的歌声风靡全世界，更因为她在小岛的战争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成为举世闻名的传奇人物，凡她足迹所到之处，总是有我们儿子的身影陪伴，她不只极尽宠爱、也尽心教导。
这个孩子聪明过人，黑头发、身材高䠷，常常调皮捣蛋，随着年纪增长，因为英俊的面貌加上小有名气，吻遍崔亚诺半数的女孩，直到艾登和柔依的女儿看上他，用了一点小手段，让他从此再也不看其他女孩第二眼。
时光流逝，希丧儿的人生过得无与伦比，但是凡人的生命终有尽头。
生老病死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