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崔斯坦
一开始是慢慢的,然后状况发展的速度,飞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希赛儿从表演回程的船上不小心感染风寒,后来咳得厉害,甚至在选角试镜的时候被迫退场,以免惊扰年轻的表演者。「就是喉咙痒痒的,没什么大不了,至多一杯热茶就可以医好。」她还特意安慰担忧的助理。
但事实不然,不管是一杯、一壶,甚至找遍岛上所有的丹剂或药水都无效,在我察觉之前,咳嗽已经影响到肺部,剧烈咳嗽几乎榨干她的精力,她的身体变得虚弱没有力气,看见黑线悄悄扩散到手上联结的印记,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找个女巫来帮妳,」莎宾劝告,但希赛儿摇头婉拒。「年龄的老化无法治疗,」她说。「我想回家。」
过了这么多年,希赛儿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佛雷德升任艾登麾下的资深军官,苍鹰谷的农舍隶属她妹妹所有。乔丝媞婚后跟丈夫生了一大群孩子,有一两个孩子已经结婚,连孙子都有了,因此农舍必须扩建才能容纳这么多人口,不过他们依旧为希赛儿保留了一个房间。当她躺上那张床的时候,虚弱得几乎无法开口。
「派人去通知亚历山大,」莎宾告诉赶来探望的克里斯。「她撑不了多久。」
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句话仍然像是迎头痛击一样。
许多年来,我经常纳闷这一刻会如何,而今有了恒久的生命,她的死是否连带成为我的结束,无论我想或不想,思索的过程里面,蓦然出现一个意念,时间洪流的拼图归位,早先的念头逐渐开花结果,生出异想天开的盼望。
我封闭裂缝,举步穿过树篱迷宫,这些树往上伸展,高得看不到顶点,迷宫的路线随时按着他的心情起伏而改变,唯有他想见的人才能走到中心点。触目所及是一片空地,中央是一座火湖,烈焰随机起伏迁动,上方的空气散发出热度,那里是太阳。
「她快死了,」我说,火湖平静下来,平滑的表面映出我的倒影。「可以让我去引导她度过吗?」
前方出现巨大的裂缝,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和苦乐参半的渴望,跨回出生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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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裂缝的出口就在卓伊斯农场的田野,我文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品尝春风拂面带来的松树清香,冬天的寒意还没有完全过去,谷仓的屋檐底下仍然挂着一根根冰柱,融化的雪水滴进桶子里、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像音乐,温暖的阳光照着背脊。我在大门口停下脚步,一只狗坐在院子里,我拍拍牠的头,拉了拉袖口,这才举手叩门。
门被拉开,克里斯站在玄关,因年纪渐长,身体有些发福,脸上多了鱼尾纹,依旧一头金发,没有斑白的现象,他瞪着我看了许久才开口。「你这个小白脸的浑蛋巨魔,过了这么多年,竟还保持当年的青春模样,不像我们逃不过岁月摧残、满面风霜。」
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牵动嘴角露出笑脸。「你的赞美真让人怀念,再也没有人能够如你这般伶牙俐嘴、逗我开心。」
「我好像听到你喊……」莎宾推开挡在门口的克里斯,随即伸手摀住嘴巴。「我的天哪,」她呢喃。「真的是你?」还没听见我的回答就张开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噢,崔斯坦,希赛儿,她……」
「我知道,这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听我这么说,她凝视我的眼睛,随即领悟、缓缓点头。
他们让开容我进门,乔丝媞站在以前那张刻痕斑斑的木头桌子旁边,一言不发地拉起我的手,看见我手上泛黑的纹路,泪水潸然而下。「还以为你或许可以……」她伸手抹过脸颊,擦掉泪水,「很高兴你来了,对她而言,这有莫大的意义。」
莎宾抓住我的手肘。「她一直藏在心底:什么都不说,但我们心知肚明,自从失去你以后,她就不曾走出悲伤,」她说。「她一直爱你直到如今,没有停息。」
胸口揪紧,一瞬间痛得难以呼吸。「她从来没有失去我。」
楼梯那里俾来脚步声,儿子跨进厨房里。「乔丝媞阿姨──」他刚开口就愣在原地,就算他不能使用魔法,丝毫没有影响我对他的感觉。
「亚历山大,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亚历山大说道。「我看过他的肖像,就算没有……呃,我也照过镜子。」
「骄傲自负,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克里斯说道,但我置之不理,非常清楚儿子的机智背后在隐藏什么。
「既然你在这里,那么……」亚历山大别开目光,下颚绷紧,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揉揉眼睛,眼珠不像灰色而是偏蓝居多。好像他的母亲。
我点点头,印证他所恐惧的。当我被允许跨入这个世界,短短时间内又能说些什么?我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在母亲谆谆教诲底下从小男孩变成大男人。我很了解他。只不过对亚历山大来说,即便听了很多关于我的故事,依旧显得陌生,我离开时的年纪比他现在更年轻──包含现在的面貌──他的身材略矮,成年的体格加上奖舅锻练的结果,让他结实很多,即便他完全符合我对孩子的期待,在亲情方面却是尴尬而陌生。
然而总不能什么话都不说就离开,我不要效法我的父亲。
「你玩扑克牌的时候,」我提醒。「或许可以考虑偶尔输个一、两次,尤其对手是你舅舅的时候,他最讨厌打牌作弊,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亚历山大错愕得睁大眼睛,随即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我没作弊。」
我哈哈大笑。「巨魔打牌都作弊,无一例外──这是天性。至于说谎,那是你母亲的遗传。」我拍拍他的肩膀,举步上楼,既然现在知道我可以看见他们的生活点滴,说再见似乎是多此一举。
还没有走进房间,我已经听见她费力的喘息声,我握着门把,在门外站了许久,必须凝聚勇气才敢跨进去。
「我知道你在外面,」她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无比熟悉。「不要躲了,进来吧。」
我微笑地推门进去。
三十年的光阴转眼消逝,她虽然遭受病魔的折磨,身体虚弱无力,却是一如往昔的美丽,就像十七岁的时候──红色头发留回原有的长度,绑成辫子垂在一边肩膀,脸颊的疤痕已然褪色、变成细长的白线,反而更加美丽,眼角细微的皱纹意味着独特的个性、而不是年纪的刻痕。然而外表并不重要,她的眼神透露出病痛的煎熬,心跳微弱,来日不多。
「我一直在等你。」当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她呢喃低语。「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不想……」
两行清泪滑下她的脸颊,我把虚弱的她拥入怀抱。「我说过,我会爱妳直到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至今依然,但是妳怎么知道──」
「他说过,」希赛儿的气息微弱的拂过我的喉咙。「就在亚历山大出生的时候,他说当我临终的时候就会见到你。」
有多少时候我的沮丧无处发泄,曾经一再指责叔公残酷无情、冷血拆散我们?
她突然剧咳起来,我紧紧抱住她衰弱的身体,恐惧堵住心头,希赛儿的心跳断断续续,只剩一口气。她快要走了。
「好痛。」
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很快就结束了。」
希赛儿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心脏停止跳动。
生离死别的痛苦难以想象,好像被开膛剖肚,心脏撕裂成两半,联结的丝线绷到极致,随时会断开,但我紧抓不放,拒绝松手。
拜托,求求你。这是心底唯一的念头,我劈开通往阿尔卡笛亚的裂缝,一脚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