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乌鸡汤
◎仙人点灯(收尾)◎
唐小荷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什么啊,你听错了,我刚刚没说什么。”
宋鹤卿便也没多想,专心吃起自己的酸辣粉。
唐小荷则轻舒一口长气,心道以后可得管住这张不靠谱的嘴。
等宋鹤卿吃完饭,她收碗筷时问:“晚上想吃什么。”
宋鹤卿趴在案上大喘粗气,一副被辣到筋疲力尽的模样,摇头不语,浑身脱力。
唐小荷看他这幅样子,知道他犯起困了,便悄然拎起饭盒,小心翼翼地开门出去,走路都只用脚尖。
到了外面,她正撞上前往书房的张宝,忙对张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家大人睡了,让他歇息会儿吧,天大的事情也等回头再说。”
张宝面带犹豫,想想也是叹口气:“确实该歇息了,铁打的人也抗不住他那么个熬法。”
唐小荷看张宝那愁云惨淡的样子,凑上前去道:“还是没有眉目吗?”
张宝摇头:“汪士林军营出身,又有谢统领作证,嫌疑摘的干干净净,除了大人外,没有人相信他会和案子有牵连。”
唐小荷低头略一思忖,想到牢房里那个满头白发的苍老背影,其实自己也有点不信那人会和人皮灯笼案有关系,但那对脚印是她和宋鹤卿一起发现的,别人能质疑宋鹤卿的判断,她不能。
“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唐小荷叹气,“晚上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吧,别的我也帮不上他。”
唐小荷当即决定,晚上给宋鹤卿炖只老母鸡。
说干就干,她托人将食盒送回膳堂,自己出了大理寺到街上买活鸡。
这时间点不太凑巧,早集早就散了,晚集还没开始,唐小荷在街上溜达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才堪堪找到一个卖鸡的小摊位。
摊主是个小姑娘,头上梳着两只小辫子,看着也就八九岁上下,长得黑黑俏俏的,五官很好看,一笑还有俩小酒窝。
鸡总共就有两只,一只乌骨鸡,一只寻常老母鸡,唐小荷指着那只乌骨鸡:“小妹妹,这鸡怎么卖啊?”
小姑娘声音清脆:“二十文一只,用来炖汤很好的。”
唐小荷算着这价不算贵,便掏出钱袋道:“我要了。”
小姑娘先是面露欣喜,但随即脸上又出现明显的忧伤,俯身摸着鸡道:“大哥哥,你杀它的时候可不可以温柔一点?它是被我从小养大的,小的时候可好看了,还没个巴掌大,身上毛茸茸的。”
唐小荷有点哭笑不得,点头答应:“好,我保证会对它下手温柔。”
“多谢大哥哥。”
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鸡,唐小荷拎起鸡翅膀那刻内心不免惊叹,觉得这钱可真是花值了,这乌骨鸡比她过往见过的所有乌骨鸡都扎实,一看就是被好好养了。
唐小荷这边拎着鸡翅膀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一道老妇人的吼叫:“多多!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家做饭去!你哥马上都要下学了!”
小姑娘连忙抱起另一只没卖出去的老母鸡:“奶奶我这就走!”
唐小荷不由自主顿了脚步,转头去看。
只见名叫多多的小姑娘抱着鸡,忙不叠跑到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跟前,老妇人一把夺过她刚拿到手里的二十文钱,掂了掂说:“怎么才卖这点,都不够给你哥交上学钱的。”
“对不起奶奶。”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家里要不是多了你这张嘴,我们天赐哪里需要交个学钱都得东拼西凑。”
“奶奶,我明天一定把小红也卖出去,那样就够了。”
“算了吧,丫头片子指望不上,这鸡拿回家给天赐烧了吃正好,他最爱吃大鸡腿了。”
祖孙俩轮流一句,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唐小荷站在原地,越品方才的对话心头越别扭,心情都变堵了。
回到大理寺,她烧水烫鸡毛,下刀前先将鸡一下拍晕,做到了承诺给小姑娘的“温柔。”
拔鸡毛拔到一半,外头忽然传起阵嘈杂声。
唐小荷心生诧异,顾不上拔毛,起身离开膳堂,随便拽了个人道:“什么动静啊,外堂发生什么了?”
胥吏满面紧张:“好像是宫里来人了,大理寺上下都得前去听旨,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回头再与小厨详说。”
胥吏抽出袖子便跑了,头都顾不得回。
唐小荷叫了两声没将人叫回来,短暂一犹豫,拔腿跟了上去。
外堂,仪门大开,为首的大理寺少卿一袭朱红公服,带领两百胥吏深揖行礼。
在他们的正前方,羽林军簇拥之中,传旨太监身着蔚蓝圆领锦袍,手捧玉轴圣旨,嗓音尖细,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寿一案,朕痛心不已,自案发至此彻夜难安,然羽林卫统领谢长武上言,大理寺过于急功近利,为破案不辨是非,不分奸邪,牢狱上至耄耋老翁,下至稚龄小儿,竟无一幸免于难。朕经斟酌,为免误伤民心,决意采纳谢统领所言,遂令宋卿释放若干无关人等,言出法随,不得有误。钦此。”
话音落下,传旨太监合了圣旨,双手捧道:“宋大人,接旨吧。”
宋鹤卿体态清直,气韵傲然,脚步如同扎根长在原处,怎么都迈不出那个步子。
他两眼一眨不眨,眼中血丝渐出,直过了很久,绷紧的牙关才撬开一丝缝隙,从里缓慢挤出三个僵字:“臣,领旨。”
待传旨太监浩荡离去,宋鹤卿直起腰,张口呕出一口鲜血。
在场人都吓懵了,藏在仪门后的唐小荷也吓懵了,喊都忘了该怎么喊。
离最近的张宝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扶住即将栽倒的宋鹤卿道:“大人!大人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属下啊,大夫呢!快点传大夫!”
王才急得蹦:“大夫!叫大夫!还有,赶紧去把牢里那两个给我放了!放晚了可就是抗旨不遵啊!”
宋鹤卿魂都快散了,硬是吊着一口气吼出:“我看谁敢!”
张宝也急:“不放不行啊大人,圣上都发话了。”
宋鹤卿大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三日之期还没过,这案子我还能说了算,汪士林,不能放!”
“好好好,不放不放,大人您别说话了。”
宋鹤卿牙关松开,彻底昏了过去。
这回在梦里,他既不是汪士林也不是谢长武,他成了游荡在御街上的一缕游魂,看着谢长武巡街,看着汪士林将谢长寿一砖头拍晕,拖上排车。
开始时画面都还算清晰,但只要一到两方碰面,梦境便被搅成了一团漩涡,怎么都看不到后面。
因为他想不通。
如果汪士林真的是凶手,为什么谢长武会给他作证,如果汪士林不是凶手,天香楼上的脚印又作何解释。
原本查到汪士林身上,谢长武就已经可以置身事外,又会有什么原因,会让他费尽心力,只为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工匠洗脱冤屈。要知道,他们二人过去是从来没有交集的。
崇明门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似有一丝灵光在宋鹤卿脑子里乍现,银针一样,疼得他在梦里便已经惊呼出声,嘴里不停道:“他们……他们……”
有只手轻托起他的后颈,一道凶巴巴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别他们我们的了,张嘴喝水。”
他鬼使神差的,居然真的照做起来。
宋鹤卿咕嘟咽了好几口清冽茶水,又连喘半天粗气,总算魂魄归位,睁开了眼睛。
是唐小荷。
唐小荷眼睛红红的,将他的头重新放了下去,抽手起身继续倒水,嘴里骂道:“醒着闲不了,梦里也不消停,凶手查不出来就查不出来呗,非得把自己折腾死才罢休。”
宋鹤卿揉着嗡嗡作疼的头,看了眼天色道:“天黑了?”
“何止是天黑啊。”唐小荷将斟满水的茶盏塞到宋鹤卿手里,示意他自己喝,没好气道,“这都快三更天了,别说天黑,再过会儿便该天亮了。”
宋鹤卿一听这话,神情立马着急起来,将杯子往床头几案一放,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唐小荷又一把将他摁了下去,不悦道:“你干嘛去。”
宋鹤卿揪着眉心:“我要写呈文,进宫见陛下,汪士林不能放,绝对不能。”
“你想都别想!”
唐小荷双手上阵,把他摁了个结实,呲牙咧嘴道:“大夫说了,你再这么熬下去会死人的,天香楼的差事已经被你给我搅和黄了,你再一蹬腿,我以后指望谁吃饭去?宋鹤卿你必须给我在这好好歇着!”
“这案子不结,我睡不着!”
“睡不着使劲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张宝的声音传来:“小厨啊,大人醒了吗?”
宋鹤卿刚要张嘴,嘴便被唐小荷一把捂住了,只听她睁眼说瞎话道:“没醒呢!我觉得天亮前都有点悬,外头又怎么了?”
张宝道:“唉,别提了,大人不是拖着一直没放人吗,谢长武刚刚带着羽林军亲自登门了,王主簿他们正与之对峙呢,麻烦大了。”
宋鹤卿一听,挣扎的更加厉害,恨不得鞋也不穿直接冲出去。
唐小荷颠勺的力气再大,压制一个比自己高大半头的成年男子也有点力不从心,更别说一只手还捂在他嘴上了。
眼见宋鹤卿要将她推开,唐小荷干脆一个上扑整个压他身上,继续睁眼说瞎话道:“这样啊,那是挺麻烦的,可大人就是没醒啊,我也没办法,张录事还是先回去吧,等大人醒了,我一定第一时候通知你们。”
“好,辛苦小厨了。”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了,唐小荷才稍稍收了点力气。
宋鹤卿终于抽出来一只手,先将捂嘴上的爪子扯开,怒不可遏道:“唐小荷你放肆!”
唐小荷:“我就放肆怎么了!我没趁你病要你命就不错了!”
宋鹤卿气得眼睛都红了,一个翻身反客为主将她压在了身下,一只手紧抓住她两只腕子,另只手抽出腰间帛带,绕着她的腕子便捆了起来,恶狠狠道:“看看咱们俩到底谁能要谁的命。”
唐小荷直到这时候才品出不妙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不仅身子被个大男人压着,怎么手还动不了了。
“宋鹤卿你混蛋!”唐小荷急得整张脸通红,“你放开我!”
宋鹤卿冷哼一声,视若无闻,专注绑紧她的两只手,绑完扯下发带又去绑脚踝,绑到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起身披上衣服,把垂到襟口的墨发一把甩到肩后去,视线斜瞥着她道:“等我回来,看我心情。”
“我看你大爷!”唐小荷冲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你快点给我解开!不然小心我以后在你的饭菜里给你投毒!”
“砰”一声,宋鹤卿走到门外将门合上了。
唐小荷气得嗷嗷叫,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嘿嘿冷笑一声,心说你以为这样就能降得住我吗,宋鹤卿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点点把被捆结实的双脚挪下床榻,之后站起来,兔子似的一蹦一蹦,蹦向房门。
另一边,大理寺监牢外,月黑风高。
身着甲衣的羽林军,与挡在牢门口的大理寺胥吏,气势相冲,泾渭分明。
谢长武面带不善,朝着北方一拱手,道:“谢某前来放人,奉的是陛下的旨意,诸位难道是要抗旨不遵吗?”
王才一个八品小吏,面对这阵仗,小腿肚子早已打起哆嗦,面上却是威严不动道:“谢统领言重,纵是小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抗旨不遵,只不过离三日之期尚有一日,大理寺出狱手续繁多,想来谢统领也能理解,不急于这一天半天。”
谢长武冷哼一声:“我是不急,可陛下他老人家着急,陛下还特嘱我遇事可便宜行事,诸位可知这便宜二字,应是如何便宜?”
他话音一狠,手已握住腰间佩刀。
就在这时,一道略带沙哑的清质声音传来——“便宜二字,人字旁,宝盖头,或许是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王才一干人循声望去,总算松了口大气,俯身作揖:“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身着起居常服,头发披散,步伐飘忽,若非在场人都认得他,只怕没人会把他当作大理寺少卿,而是夜半飘来的孤魂野鬼。
谢长武转身看到他,脸色更加下沉,张口却道:“宋大人来的正好,谢某只当你睡过去了,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再越俎代庖,这几个胥吏着实不会做人,恐不能胜任大理寺要职,你记得清理门户,谢某还有要事在身,不同宋大人多言。”
谢长武直奔牢门,宋鹤卿却抢先一步,挡在了谢长武身前,漫不经心道:“看来谢统领还是没能领会便宜二字的要义。”
他那双狐貍眼一眯,在月下越发泛滥出妖孽气韵,悠悠强调:“这里是大理寺,到了大理寺,就得按大理寺的规矩办事,谢统领是听不懂在下在说什么吗?”
谢长武额上青筋一跳,低斥道:“宋鹤卿,你这是在和陛下作对。”
“谢统领言重,在下不过是在按规矩办事。”
谢长武忍无可忍,终是拔刀大喝一声:“我去你娘的规矩!宋鹤卿你就是脑子有病!”
宋鹤卿轻嗤,修长手指指向牢门:“那里面关着的是杀害你亲弟弟的凶手,我在办案,你在阻挠,究竟是谁脑子有病?而且,我也是真好奇……”
他往前两步,借着月光与灯火,直勾勾盯着谢长武那双怒火滔天的眼睛,道:“你究竟,为什么会想方设法捞出汪士林?是他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还是,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却没有去阻碍他,因此成为他要挟你的把柄,只要他说出去,你就别想摘干净。”
谢长武眼皮一掀,如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语气紧张急促:“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大理寺少卿滥用职权胡乱抓人,老人小孩都不放过,先前甚至都怀疑到了我头上,那汪士林年老体弱,若真死在牢里,大理寺如何跟百姓交代?朝廷威信何在!”
宋鹤卿一个字没听心里去,他静静打量着谢长武的脸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哦豁,猜对了。
果然,这么久以来,他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
只是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般多的巧合。
谢长武大吼完,表情已全然扭曲,面朝宋鹤卿狰狞喝道:“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汪士林,放是不放!”
宋鹤卿擡起手,扇了下武将身上特有的那股子臭汗气,慢声道:“不放。”
谢长武举刀:“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电光火石间,一名小吏跑来,心惊胆颤道:“回禀少卿大人!白日里前来传旨的那位公公,眼下又过来了。”
谢长武顿了动作,宋鹤卿也皱了眉头。
他转头看向小吏,狐疑道:“传旨的那位公公?这么晚了还过来?可有说是因为什么。”
小吏:“公公说了,是陛下被国舅爷那案子扰的睡不着觉,特地请您到宫中一叙。”
宋鹤卿心一沉,霎时间全懂了,转头对上谢长武得意的表情,有那么一下子,他简直想发疯夺过刀把在场所有人都砍了。
但他咬牙闭了下眼,再睁眼,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温声道:“知道了,让公公稍等我片刻,容我更衣。”
“是,小的明白。”
谢长武哈哈笑出声,看着宋鹤卿的眼神满是嘲讽与鄙夷,擡手拍了下他的肩道:“宋大人,当官的要有脑子,但若太有脑子,就有点不好玩了。”
宋鹤卿轻吹了下被拍过的肩头,擡眼扫了谢长武一眼,面无波澜,转身离开。
须臾过去,御车于夜色中自大理寺奔往宜德门,直至天亮之际才又原路返回。
而在那个时候,牢房里的嫌犯早被放干净了。
宋鹤卿脸色惨白,顶着眼下一对乌青,着一袭朱红公服,在薄雾中从大门到内衙,一路上半个字没有说,随从瑟瑟发抖,可还不敢多问。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将门合上,里头才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砸动静。
“为什么!为什么偏是昨晚!偏是那一刻!明明真相就在那!为什么偏不让我碰到!为什么!”
“明明再给我一日的时间,只要扬州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为什么就不能多这一日!为什么!”
“哈哈哈,为什么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汪士林他根本就不是汪士林!哈哈哈为什么!”
若干胥吏守在门口,听着动静几经哆嗦,敲门的手到底没有落下。
“什么汪士林不是汪士林,大人疯了吗?”张宝惊诧道。
王才擦着汗,提议:“不如先让大人冷静一下,我们退下。”
“没人在这看着,万一大人出事了怎办,要不让小厨过来试试?大人好像也就对他有点耐性。”张宝提议。
众人举手,全票通过。
没过多久,唐小荷大人不记小人过,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乌鸡汤出现在了宋鹤卿卧房门口,好声道:“少卿大人,我来给你送饭了,听话开门,这汤是我特地给你熬的,味道鲜美极了,对身体还是大补呢。”
“我不饿哈哈哈,我不吃,我只想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要来管我哈哈哈。”
唐小荷被这又哭又笑的动静吓了一跳,心想别是疯了吧,赶紧又敲了敲门说:“听话啊大人,汤放凉了就不好喝了。”
“都说了不喝了!滚啊!都滚!”
唐小荷气劲一上来差点把碗给摔地上,气得指门骂道:“我去你姥爷的宋鹤卿!你居然敢让我滚,滚就滚,以为姑奶奶我稀罕伺候你吗!”
唐小荷一愣,立马照嘴拍了下,同时也庆幸宋鹤卿此时半疯半癫,肯定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长吁口气,对门翻了个白眼,转身回膳堂。
托谢长武的福,阿祭也跟着一并被放了出来,不过他不像汪士林那样有工部可回有家可去,他出了大牢本来是要重回街上流浪的,所幸被唐小荷及时拦了下来,留在膳堂给她当临时小帮工,起码吃饭管饱。
就这样,宋鹤卿不喝的乌鸡汤,进了阿祭的五脏庙。
小孩似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碗底子都舔锃亮,半天不舍得将碗放下。
他擡起头,看到唐小荷一脸愁云惨淡发着呆,不由问:“哥哥,你在想什么。”
唐小荷呼出口气,蹙眉道:“我在想,那个汪士林到底是什么情况,都说他是无辜的,连皇帝老儿都给他做辩护,偏偏宋狗官还认定他的嫌疑最大,这人一放出去,宋狗官人都要疯了。”
阿祭看着唐小荷,顿了顿道:“哥哥,你很在意宋大人吗。”
唐小荷当即嗤笑,活似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我在意他?我吃饱了撑的我那是,我不想他发疯连累我完了。更何况……”
她眼眸垂下,认真思考着道:“我也觉得,汪士林确实怪怪的。”
阿祭摇头:“可他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而且他脑子似乎不太聪明,不像是会杀人藏尸的样子。”
唐小荷一擡眉梢,诧异道:“不太聪明?你从哪看出来的。”
阿祭:“哥哥你还记得你先前给我送的那碗糖醋肉吗?”
唐小荷点头:“记得,怎么了啊。”
阿祭:“他说那碗肉不是糖醋味,是荔枝味。”
唐小荷怔住了。
“哪有人会将饭菜比作水果的,这难道不正说明他头脑不太灵光吗——哎哥哥你干什么去?”
唐小荷心跳极快,两眼发亮,激动道:“这个汪士林有问题,他真的是军营出身吗?不对,这不对劲,我得去找宋鹤卿,我要赶快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她夺门而出,却又跟想到什么似的,返回把菜刀揣手里了。
她提着菜刀从二堂一路小跑进内衙,路上胥吏只当她拿刀去给少卿大人切西瓜,哪里想到那刀的真正用途在哪。
到了宋鹤卿的卧房外,唐小荷先是耐心拍门:“宋鹤卿你开门!我有事情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里面人根本没声儿,安静到反常,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把自己作死了。
唐小荷忍不了,举刀照门便劈,再拿脚一踹,“砰”一声,门便开了。
她扔掉刀,双眼快速地扫上一遍,终于在满地狼藉里发现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狗男人。
唐小荷也不管他到底是死是活,过去抓住他的肩膀便开始疯狂地摇晃,嘴里大喊:“醒醒醒醒!我有一个大发现告诉你!”
宋鹤卿都在地底下跟阎王爷摆好棋了,硬是被唐小荷给一把薅回了阳界,当即发出不耐地一声闷哼,嗓音沙哑,气若游丝道:“祖宗,你让我安安静静的死去行不行。”
“要死也得听我说完再死!”
唐小荷动手把宋鹤卿的眼皮扒拉开,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怀疑汪士林根本不是军营出身,他可能是个厨子!”
宋鹤卿顿时来了精神,眼皮不必唐小荷扒拉也支棱了起来,认真道:“此话怎讲。”
唐小荷:“你知道他怎么形容我做的合川肉片吗?他说是荔枝味!”
厌食·挑食·美食终结者·宋鹤卿:“……所以呢?”
唐小荷继续晃着宋鹤卿的肩膀:“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当兵的啊!荔枝味是只有造诣很深的厨子才能做出的味道,虽然是酸甜口但和糖醋根本不一样,普通人只知道糖醋,但换成厉害的厨子,只消鼻子一闻,一下就能闻出分别!他是厨子!而且厨龄起码有几十年了!厨子最懂如何放血分尸,谢长寿很可能就是他杀的!”
宋鹤卿的头又仰了下去,无力懒散道:“那又怎么样,人都放走了,我还能把他怎么办。”
“去追啊!”唐小荷目光炯炯,“你有手有脚,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没有罪,但是你知道他是凶手,那你就不能放过他!”
宋鹤卿轻嗤一声,嗓音透着无边疲倦,以及浓重的自嘲意味:“我一个人去追?”
唐小荷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拉了起来,果决道:“我跟你一起!”
四目相对,宋鹤卿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看着小厨子那双黑白分明的,明亮干净的眼眸,耳边浮现她刚刚说的话——“即便所有人都说他没有罪,但是你知道他是凶手,那你就不能放过他。”
是啊,有手有脚有眼睛,又不是不能去追去查,上头不让,他就不做了吗?调不动衙门,他就自己来,凶手被放出去了又怎么样,只要有他盯着,能跑得了?
困扰他多日的那团麻线终于理清了,宋鹤卿一拍额头,暗骂自己:“该死,路走窄了。”
他扒下身上的一身公服,随便找了身常服穿上,拉起唐小荷,谁也没惊动,悄悄从后门出了大理寺。
他二人先是去工部,没有找到汪士林,并且得知了一个消息——汪士林自昨夜从大理寺回来便辞了公务,说年纪大了,想要回乡养老,工部批准。
宋鹤卿便又带着唐小荷去了汪士林的官舍堵人,结果去晚一步,官舍人去屋空,连个人影也没有。
最为奇怪的,是房中一些值钱之物没有被带上,唯堂屋的屋檐下,灯勾空空如也,似乎少了两只挂在这里的灯笼。
宋鹤卿眯眼瞧着那两只灯勾,视线凝结许久,突然拉住唐小荷的手,出了院子上马甩缰,直奔离崇明门最远的旧封丘门。
唐小荷马术不好,只能和宋鹤卿同骑一匹,宋鹤卿骑马又快,等抵达旧封丘门,唐小荷隔夜饭都颠到了嗓子眼。
但她下马根本来不及去吐,往城门定睛一瞧,张口便吼:“汪士林!你给我站住!”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一僵,身后排车上,两只大红灯笼分外显眼,与白发相对比,有种触目惊心的艳丽。
他转身看到那年轻男人的长相,双肩颤了下,登时老泪纵横,直直跪下道:“少卿大人饶了我吧,国舅爷真的不是我杀的啊,在大理寺关那两日,已经要了老头子我半条命了,我只是想趁活着,再回老家看上一眼,求大人成全啊。”
周围百姓窃窃私语,向宋鹤卿投以鄙夷目光,很显然,没有任何人会怀疑那样年迈的老人家会和凶残的人皮灯笼案有关系,但所有人都会在心里认定大理寺少卿胡乱断案,是个狗官。
“狗官。”当真有人骂出了声。
唐小荷气儿没喘匀,叉腰便嚷:“谁骂的!谁骂的狗官!出来单挑!”
宋鹤卿一把将她拽了回去,拍了下头道:“行了,骂最多的就是你,消停点。”
恰巧谢长武骑马巡到此处,看见宋鹤卿,浓眉一皱叱道:“哟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呐,这位老先生被你逼得不敢在京城多留一日,只想快点返乡,你追到这里还不能放过他,难道非要将人往死路上逼,才高兴,才满意吗?”
宋鹤卿朝人一揖,道:“谢统领此话严重,宋某之所以追到旧封丘门,不为公事,只为向汪老先生买两盏灯笼。”
“灯笼?人家都不在工部待了,卖你哪门子的灯笼。”
宋鹤卿直起身,擡起胳膊,手指直直指向排车:“我看那里还有两盏,不如就它们了。”
汪士林老脸瞬间变得煞白,擡头望向了谢长武。
谢长武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脸上血色也是一消,斩钉截铁道:“不行,那是人家留着自己私用的,不能卖给你。”
宋鹤卿嘴角噙抹笑意,看着谢长武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慢条细理道:“谢统领不必急着代人拒绝,我是找他买,不是找你买。”
汪士林忙朝宋鹤卿磕头,拉起颤音道:“那的确是老头子我私用之物,恕不能割爱售与大人了。”
“哦,原是如此么。”宋鹤卿迈出步伐,一脸坦然,“那我看看,看看总可以吧?”
汪士林脸色更加煞白,谢长武也一抽长刀:“拿下他!他要中伤无辜百姓!”
霎时间,在场羽林军齐齐冲向宋鹤卿。
宋鹤卿将唐小荷一推:“离远点。”
唐小荷也真的不复他嘱托,一溜烟起码跑出五丈开外,好似生怕血溅自己身上。
宋鹤卿出招极快,反手夺过最先冲来的羽林军腰刀,刀光一闪,拦腰砍断其余羽林军数根长枪,却未伤一人性命,将马上的谢长武看得瞠目结舌。
也就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想起来,这长得娘们唧唧的小白脸,当初是靠武状元及的第。
谢长武牙一咬,下马大喝道:“让我会会他!”
宋鹤卿却纵身一跃,白鹤一般借人肩头落到排车上,手提起一盏大红灯笼,轻声道:“可惜了谢统领,我今日来这不是为了和你打架的。”
他又掂了掂灯笼,看向脸色惨白的汪士林,笑道:“够沉的啊。”
说时他将灯笼往空中一抛,同时挥刀砍去,霎时间,偌大的灯笼被劈成两截,一颗黑漆漆的东西从中露出,滚落到了地上。
正是谢长寿已经腐烂的人头。
作者有话说:
鬼知道我想这一章六千字解决的(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