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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950年
 
旧城市的边界仍然被电线和枪支阻挡。“我们没法活着出去。”姗姆说。
但是这条地铁线上最后一个站,丁香镇,就在屏障边缘以东的几条街上。外面,就是封锁区以外的二十街区。
姗姆在第十九和第二十街区的交界处走下楼梯,进入了可怕的黑暗,蒂博跟在她后面。他们走进了一条你永远不该走进的通道,穿过了多年前静置于此的火车,穿过了地下城。
蒂博喘着粗气,小心翼翼,他的双手在颤抖。昏暗中,前方有东西阻碍他们,一个检查站的遗址,可以回溯到最初的那段时光,当时德国人认为道路下方的掠食者还很无害。
姗姆举起相机,从他们面前扫过。蒂博背后跟着精致的尸体。
蒂博等待着那些怪物,他等待着那坐落在它们后腰部的火车,讲故事。
有什么东西从火炬之光中闪烁而过,姗姆用洪亮得吓人的声音吐出几个命令,蒂博完全没听懂那是什么语言。眼前的东西尖叫着冲上来,蒂博开枪了。
这是个奄奄一息的恶魔,像一个萎缩了的人,顶着皱巴巴的脑袋,姗姆的声音和蒂博的子弹撕破了它那点微弱的法力。
我走下来了,它在自言自语,为了回家,为了找到回家的路,嘘,我走下来了。
这个小小的杀戮者是他们遇见的唯一一个,蒂博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终于往上走了,颤抖着上到巴黎的地面,光线刺痛他的眼睛。
 
他很久没有呼吸过郡区的空气了。空气中有建筑物的气息。在德朗西集中营的屋顶上,蒂博睁开了眼,等着姗姆的解释。
由于遭到炸弹的轰炸,这片区域早就被疏散了。超能体之力对这里的影响要比蒂博知道的街道小得多,但仍然是一片荒芜和破碎,平凡的毁灭。
他们之前的行动非常迅速,焦急,但沉默。蒂博似乎流露了些许迫切,精致的尸体为他们折叠了一点空间,所以他们虽然走了几英里路到德朗西集中营,但所用的时间比预计的少。现在太阳已经升起。蒂博和姗姆俯视破烂天窗下面的空走廊。
“你说以前见过布雷克的石雕,”蒂博开口,“那是什么时候?”
姗姆瞥了他一眼,又转回了视线。
“为什么是我?”蒂博又问道,“你为什么带我来?”
“是你跟着我来的,”她终于开口,“这是好事情,因为那个东西。”她看着站在房顶、像个烟囱一样的精致的尸体,“它们从来都不喜欢我,超能体,它永远不会让我靠近。”
蒂博抬头望着天空。“你利用我接近超能体?不管是哪个?你是在刻意寻找类似我这样的人?”
“怎么怪我头上了?明明是你先找到我的,在森林里。”
“没错,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跟上我的。”
“别自作聪明了。”她说,她把手放在屋顶的板条上。在大楼深处,蒂博听到一阵微弱的风声。“你想知道真相?事实上,我要是能追踪到像你这样的人,我早就追踪了。没错,我是想要一个跟超能体关系良好的人,因为我想要一个超能体,但我确确实实是被追杀,然后凑巧遇见你。”
“你是超现实主义者,你是个抓住了客观机会的人,你想知道有关红色方案的事情,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嗯,整个巴黎都听着呢,蒂博,是你找到我的。”
她的脸扭曲了,下面的风声越来越大。
“你在干什么?”蒂博问道。
“你以为美国战略情报局能够让我们逃离雷克斯大剧院?”她咬紧牙关说,“上帝啊,这里真结实!你以为美国人就能让我们通过地铁?”她的手没法稳定。
蒂博记起了在桥上吹散幽灵的风,姗姆的照相机挂在她脖子上,但现在震颤的不是照相机,而是她本身,她脖子上的肌肉鼓起,眼睛变成了黑色。大楼里发生剧变的源头不是照相机,而是她。
“所以你让我跟着你,因为这玩意听我的?”蒂博追问,“因为它可以进入咖啡馆?”
“它不喜欢我,”她喘息着说,“它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她笑了笑。“我负有特殊使命,没错。但不是美国人,不是美国战略情报局,也不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不是加拿大人,什么都不是。”她的手用力地压在屋顶上,似乎要把它的材质压扁。“砰”的一声,在楼下的庭院里,整个德朗西集中营的士兵们出现在阳光下。
“我从来没放弃之前告诉过你的那些超自然的东西,”姗姆喘了口气,“你已经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了,蒂博——你一直在看着我。你无处可去,你也无能为力。是的,你是我的敌人,但纳粹也是我的敌人,他们也是你的敌人。”
“魔鬼和纳粹合作得不那么好,只是他们必须合作,他们只能结合在一起,这是契约,不管它们喜欢与否。这就是魔法。S大爆炸或者其他什么锁死了大门,我倒是很想呼叫支援,正如你所希望的,但路线关闭了。我的头儿派我进去,因为我来自这里,所以不会被困在这里。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世界。”她在他面前张开一只手,手里覆盖着冰霜,然后又被黑暗覆盖。“我在执行秘密任务,没错,非常之隐秘。双倍的。美国战略情报局的人员名单上确实有我的名字,但那只是表面身份,蒂博。我为之工作的机构,用白话来说就是‘黑暗精华’。你和我都无法说出它的真名,不能从我们嘴里说出来。这是地下世界的秘密情报机构。”
“我是来自地狱的间谍。”
 
蒂博和姗姆跟着精致的尸体,沿着烟雾缭绕的走廊急奔。年轻的德国士兵出现,举起了枪。姗姆用巫术之火带走两个,第三个被蒂博用子弹搞定——虽然没瞄得很准。他的心里满是震撼,超能体终结了另一个,用超现实主义式的暗杀:那个被它凝视的人突然坐下来,解开纽扣,看着自己的身体,随即变成一只装满愤怒乌鸦的笼子,然后,一切静止了。
我和地狱来使混在一起了。蒂博觉得头晕目眩,但并非耻辱。大概比起地狱,他更憎恨纳粹侵略者吧,他想着。几乎没有恶魔乐意待在巴黎,它们只是粗暴地服从纳粹的命令,仅仅如此。
“你并非它们中的一员。”蒂博对姗姆说,他跟着她穿过走廊,没有问为什么她能够为恶魔效力。
“地狱并不想冒险跟德国人开战,”她说着,环顾四周,然后冲他招手,“人类代言人如此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们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甚至影响到了所有郡区。巫术阻挡了我们的视线。”
“你为什么会在巴黎城?”蒂博问,“为什么你们不愿一直待在这儿?”
“因为双叟咖啡馆。我们必须得到那里的东西,有个愚蠢的家伙自以为是地做了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那是在1941年,一个叫做帕森斯的美国白痴,还有一个叫做库劳的窃贼。我们以为机器仍然是关键之物。”她说着,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看到布雷克石雕的时候?”蒂博在走廊停下脚步,抓住姗姆的胳膊,迫使她面对自己,“你胶片里的那个头颅,还有巨大的手臂,还有大象西里伯斯……”
“基督啊,”她用英语说,“把你的手拿开。我看到的,”她顿了顿,“是布雷克的石雕杀了你的老师们,那张照片是后面拍的了。”
“当时你在场?那场伏击?”
蒂博终于知道是什么终结了伊可和其他人了,以及纳粹的猛攻是如何形成的。那个永不停止冲锋的大理石雕,他的血液加速流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用的,”她说着,带着几分关心,“纳粹知道这一出,这就是为什么布雷克石雕会等在那里。他们渗透进了你们的地方,才有了那次伏击。”
“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在那里?”
沉默了好一阵。“当我在第八区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在他们的办公室。你曾经问过为什么纳粹要追杀我,我拍到了什么样的照片?好吧。”她耸耸肩,“我想,他们以为我知道更多事情,不过我确实看到了计划。”
蒂博的呼吸急促起来。“反击计划?那你居然什么都不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冲着她大吼大叫,“你就没试过告诉羽爪盟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会有事情发生,”她很平静,“另外,最关键的是,我没有时间告诉任何人。”
她都说过多少次想要拍下一切的照片?
“你确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你希望发生什么,”蒂博说,“你没告诉他们因为你以为这就是红色方案,而你想要搞清楚那计划到底是什么。”
“是的,”她承认,“确实如此。我没法阻止你的同志们在自杀式的进攻中丧生,自由法国军也袖手旁观,你知道吗?他们也在那里,但他们也没介入。就算我愿意,我也救不了你们的人。但我可以弄清楚那些文件里面提及的‘秘密乞灵’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他们遇到了大麻烦,你很难想象我看到只有一个超能体的时候有多惊讶。”只有一个,布雷克的石雕。
“你就眼睁睁看他们送命!”
“我需要知道纳粹军到底在干什么,这样我才能制止他们。至于你的同志们,”她嘲讽地说,“反正都得死的。不管怎么说,我是为地狱工作的,蒂博。”
姗姆握紧拳头,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蒂博听到其他楼层窗户玻璃破裂的声音。他想说点什么,但纳粹军已经出现在这条走廊上,卫兵们正在朝精致的尸体开枪。它摇晃了下,但又站稳了。它穿过走廊,在士兵们的头上摆动身躯,推开一扇门,彬彬有礼得像个牧师,等待着它的同伴。
“这次以后,”姗姆说,“我们可以做到这个了。但现在?可以吗?”她指着路,蒂博看向她指的方向,入口处闪烁着光芒。
沉默了许久,他一言不发。她朝那入口走去,他跟着。
巨大的房间,德朗西集中营的中间被挖空了,四周都是管道、门墙,还有残垣断壁,勉强能分辨出,在那些被维希政府定义为不法分子的人被转移之前,这里曾经有铺位、办公室、实验室和刑讯室。房间里满是可怕的机器。
惊慌失措的科学家和党卫军在阿莱什的十字架塑像下,拨弄着仪表和转盘。他们无法离开,姗姆用魔法火焰囚禁了他们。天花板上就有个印记,蒂博抬头看的时候感觉伤到了自己。
在房间中央,牧师们围着一个篷布罩着的庞然大物,站成一圈,他们身上都缠着电线和链条,像一排人形篱笆。他们急切地祈祷着,拨动着念珠。
篷布下面似乎覆盖着一团巨大的怒火,它号叫着,挣扎着。
在十字架下面,蒂博看到了阿莱什本人,牧师也看到他了,然后一脸凶狠地举起了手。
一个穿制服的人走上前,端起步枪。一张近乎孩子气的脸,一头被汗水打湿的黑发,歪着嘴巴,咧嘴露出牙齿。约瑟夫·门格勒,他瞄准了入侵者,也是所有盖世太保的目标。
姗姆一挥手,巫术照相机炸开了一个男人。蒂博举起步枪,用尽全身的怒火开枪射击。一群长着猫头鹰头的水壶从天而降,骚扰着盖世太保们。
精致的尸体向德国人跑去,士兵们徒劳地朝它开火,有人大声咒骂,超能体靠近他们了。它挥舞着手里的锤子,击碎纳粹军的身躯和武器。他们一边尖叫,一边顽强地开枪。
“把阿莱什带出来!”姗姆大声喊道,“还有门格勒!”她抢着上去掩护,精致的尸体朝牧师阵营走去。“快点!快点!”她咒骂着,“这该死的医师!”
蒂博大声朝超能体重复了姗姆的话,但超能体愤怒了。他试图阻止它,用各种方式传达指令。它应该听到了蒂博无声的请求,只似乎选择忽略。精致的尸体靠近了牧师的祈祷环。
它飞身而起,它伸出僵硬的腿,然后轰然踩下,它踩死了一个牧师
剩余的牧师尖叫起来,他们看着死去的同伴。篷布传来撕裂的声音。
“等等,”姗姆喊道,“它打破了循环,那些机器……”
“你做了什么?”有人用法语愤怒地喊着。
篷布裂开,钻出来一个炮弹,发出轰鸣。一道火线冲出,在墙上炸开了洞。
寂静无声。一只手从撕裂的篷布下伸出,紧紧地抓着它,咆哮声响起。
牧师们扯开了连接他们的电线,拼命往外逃,阿莱什全身贴在墙上,大声喊叫。门格勒也开始逃跑。下方的东西一把撕裂篷布,随着一声能把墙壁震塌的巨响,野兽撕开了遮盖自己的篷布,站起了身。
红色方案。
 
履带碾压了一切,油布碎裂,下面是一辆坦克。三号坦克在战斗现场轰然前行。底盘和炮塔的前面是一个巨人的躯干和头颅。一个男人。
红色方案。
那是个大人物,他戴着一顶超大号德国头盔,皮肤呈冷白色,静脉和肌肉纠结突出,像盘绕在身躯上的虫子。眼睛里充斥着阴影,嘴里满是锋利的牙齿。他巨大的手臂鼓起。
恶魔出现了,一半是坦克,一半是庞大的人像。
挂满了德国军旗。
“他们自己制造了恶魔!”姗姆尖叫,荒谬一如既往,她拿起相机开拍。她的脸上满是仇恨,“他们制造了它……”
德军的命令,门格勒的生物学研究,阿莱什的堕落信仰,地狱原住民的破碎,超能体显形艺术的力量,还有他们那残忍的科技。制造出一个可怕的恶魔,一个忠诚于纳粹的恶魔。纳粹胜利的象征,法国失败的化身。
但此刻他们的保护不再稳定,环绕着它的牧师祈祷已经消失。红色方案,终于现身。
它抓住两个正在往外爬的牧师,把他俩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牧师死了,那恶魔抓着它们残破的尸体,当作武器,用来对付他们的战友。
它咆哮着,那声音不成语调,喷出灰尘和废气。
姗姆上前,猛地释放出魔法。
门格勒抓着阿莱什的长袍,冲他大叫,让他集中精神。房间里满是烟尘瓦砾,还有在地上爬行的牧师和受伤的士兵。纳粹医师站在恶魔前行的路上,拍了拍阿莱什的脸,指了指。
红色方案的成果正向他们滚滚而来。
“你会听我的……”[1]门格勒喊道,阿莱什使出一些神圣的法术,恶魔躲闪开来。
在巨人后面,坦克机枪旋转,枪管撞上了它苍白的人形,推动它前进。“我的上帝。”蒂博低声说。
魔鬼咆哮着,金属的枪管猛地刺入它的身体,撞碎了它的肋骨,撕破了皮肤,滴着鲜血,横亘在人形身体里的枪管让恶魔的伤口无法愈合。
恶魔尖叫起来。
枪管正好穿过恶魔胸膛正中心,在它的末端,恶魔制造得不那么完美,骨头往后推挤,血液外涌,皮肤也没法融合。坦克枪管发出可怕的“噗噗”声,发射出子弹,腐烂的血肉随之掉落。
“你……”[2]门格勒刚开口,又沉默了。他举起手里的枪朝恶魔射击,他可不会瞄不准。恶魔不断前进,坦克机枪继续转动,腐烂的血肉不停滴落。阿莱什念着祈祷的经文,推着门格勒朝前进。
恶魔狂笑,开火,医师在血液、火焰和枪林弹雨之中消失了。
 
精致的尸体开始进攻。
它疯狂地朝红色方案冲去,对恶魔的仇恨驱使它狂暴地进攻,并给它带来转变。齿轮吱嘎作响,恶魔也朝前移动着,它反手一巴掌拍向了精致的尸体,让超能体打了个转。
被制造出来的恶魔和显形的艺术品围绕对方转圈子,超能体稳健地挪动脚步,老人的眼睛凝视对方。机械恶魔急速旋转,让艺术品一直呆在它的视线范围之内。它的枪管缩回了恶魔体内,让它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枪管又伸了出来,透过胸骨瞄准敌人。
超能体的四肢都在震动,那股庞大的力量让空气都随之波动。但眼前的恶魔是它从来没有面对过的敌手,恶魔以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前行,枪管直指精致的尸体。
蒂博发出无声的警告,但恶魔没有开枪,它那样子看上去很古怪。它伸出手,抓住超能体,一根根巨大的长钉子出现,钉住了精致的尸体每一个连接处。恶魔的爪子收紧了,精致的尸体颤抖起来。
这个由科学和神学共同创造的恶魔,它的出现是为了服从和违抗某种禁令,是恶魔具象化的极限。它抬起了巨大的人脸,发出一声嘶吼。
它用可怕的力气一扭,恶魔撕裂了精致的尸体。
 
一股庞大的能量爆发,一次剧烈的释放。每个人的身躯都在震动,超能体的组件分散开来,引擎发出嗡嗡的声音。
当蒂博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见魔鬼正在吮吸精致的尸体残破的头颅。它在断裂的机械上舔舐,把它撕开。蒂博忍不住一阵干呕,魔鬼继续它那恶心的行为。
这些能量足以让恶魔维持显形,蒂博明白过来了。燃料就是那些祭品,这就是保持这个秘密通道开启的方式。他们可以攫取地狱的血肉,制造了这个玩意。它可以吞噬艺术。
恶魔把精致的尸体的头扔到一边,它的腿在另一边。
姗姆疯狂地叫着蒂博的名字,她在跟阿莱什作战。蒂博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他举起步枪,但不敢射击,怕误伤到姗姆。他们在尘土中搏斗,用各种仪器和刻度盘。蒂博感觉到坦克履带前行的震动,恶魔很快就要来了。
他看到姗姆不顾一切地用一把锐利的三脚架刺伤了阿莱什。
主教尖叫着抽搐起来,姗姆狠狠地把他压在地板上,用手里的武器再一次刺入他的身体。他呻吟着,她朝着自己的相机大吼。
一台收音机也加入战场,难道是要调出往生的频道?她伸手按下纳粹引擎的按钮。
红色方案伸出它的大手在摸索,它那张巨大的人脸露出微笑。它的枪管没有从身体里伸出来。
恶魔朝着姗姆而来,后者不断地按压引擎按钮,按照某种顺序,突然出现让周围都寂静的破裂声。“找到了!”姗姆用英语大声说,“打开了!就在这里!”
红色方案在巴黎被释放出来,它将吞噬整个巴黎城,并变得更加强大。
它举起手臂,姗姆再次对着照相机尖叫,房间里隆隆作响。
红色方案低头往下看。
低沉的轰隆声逐渐变大,上升,随着多普勒频移,越来越高亢。从下方传来尖厉的声音,像是一架飞机在巨大的洞穴和隧道中疾驰,不断地发出尖锐的声音,令人无法忍受。蒂博和姗姆捂着耳朵,他看到恶魔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它的表情很痛苦,蒂博感到内心一阵震颤,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冲出来。
平地惊雷。
一阵大乱。蒂博被飞溅的石块砸得滚到一边。
炸弹爆炸了,从地底而来。蒂博匆匆一瞥,看到了火焰和爆炸的巨大威力,还有一根点燃的羽毛,从下方冲进了半坦克半人的恶魔体内,把它裹在火堆里。火焰熊熊燃烧,恶魔痛苦地咆哮,它突然上升,然后停在空中,然后,像被火焰冻结在半空,一切静止了。
蒂博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就看到一切突然飞速逆转,像卷胶片那样,把地面上的一切都吸走,冲回了深渊。那坦克状的恶魔也不例外,被拖回了地下,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蒂博一直止不住咳嗽,地面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巨坑。坦克不见了,坦克残骸也不见了,人的躯干也不见了。蒂博站在那里。
很快响起了敲击的声音,在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噼啪爆炸。蒂博畏缩地一颤,但很快,声音消失了,他镇静下来。
“我终结了它们,”姗姆低声说,蒂博的耳朵嗡嗡作响,但仍然能听清楚她的话,“他们打开了一扇小门,但我让它变大了。”利用那些祭品牺牲时候的能量,还有她对阿莱什的所作所为,“它们必须得上来,为了那个……东西。”
她倚靠在墙上,机器还在不停地往外冒火花,还有几个研究人员幸存了下来,在尘土中爬行。“那玩意,”姗姆朝他们喊着,“严重违反了那该死的协议!”
“你说过……你的头儿……无法干预,”蒂博说,“或者不会去干预。”
“那也得有个限度。你看到了那些牧师的所做所为,如果没有超能体……阻止他们。另外我的领导们想避免正面对抗,但我终结了一切。它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这将是一次严重的外交事件。”
蒂博忍不住笑了,笑个不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
连姗姆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废墟中艰难地行走,还有些幸存的德国士兵不时爬过。犹豫了下,蒂博捡起了精致的尸体的头。
它的头差不多跟蒂博自己的一半大,但鲜活明亮,就像是混凝纸做的。它转动着悲伤的眼睛,看着他。生命力的最后残留。他胡子里的火车发出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但车轮再也无法转动。
他们进入了走廊,尽头是一间堆着可怕事物的房间。农家宅院的碎片、一个腐烂的大象头、树叶、网球拍、睁大眼的鱼、残肢断臂、手枪、一个小雕像、一堆炖锅、一个球体。
“这些都是用来组合精致的尸体的。”蒂博说着,阴森的组件,破烂的坟墓。对面是另一排机器,一台引擎,还有一个像囚具一样的单人床。蒂博的胃因为这些可怕的东西在抽搐。
“他们一直在制造超能体流血事件。”姗姆说。
三面墙都开裂了,混乱不堪。房间另一侧倒是非常整洁,完美,完美得不自然。窗户一点没破,墙上的裱糊都干净整洁。
“我从这里听到过另一种声音。”蒂博用步枪仔细翻屋里的东西,然后用手摸索,腐朽的梦境显形,弄脏了他的手指。
姗姆笑了笑,但蒂博一脸严肃。他在想那些死去的羽爪盟成员。他看着那面完美的墙壁。
“你的领导们炸毁那玩意的时候,一定耗费了大量的能量。”蒂博说。
“这是件可憎的事情。”姗姆说。
 
我拯救了巴黎。蒂博忍不住想,摧毁了一个新的恶魔。我拯救了世界。他感觉平静无波。外面的阳光都显得和旧城的不一样。
是这样的吗?他们完成了壮举?
“那些士兵在哪儿?”他问道。
他们孤独地前行,没有受到任何骚扰。他们迫不及待地等着敌人,这么大动静,肯定有人来,但是没有。宽慰、迷惑,又紧张地保持警惕,蒂博和姗姆小心地穿过肮脏破落的建筑和遍地瓦砾的拐角。他们握紧手里的武器,在这个鬼魂毗邻,被战争玷污的地方游荡。蒂博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旧城区。
突然间,他们出现在一个完美伸展的巴黎城里。最可爱的城镇,最漂亮的房屋。完美的线条,鲜艳的色彩,毫无战争的痕迹。连天空看起来都格外明朗。
姗姆和蒂博迷惑不解地停了下来。人们到哪儿去了?这个地方怎么可能这么干净?街上空无一人,太阳高悬,阴影全无。街上洋溢着清新的感觉。
我们为什么必须待在地底下?蒂博认为他们应该是穿过了那些建筑的外壳。纳粹军在哪里?他看到那些漂亮的房子上没有战争的痕迹。
“这件事情就太没道理了。”他说着。
“真的?就一件事?”姗姆问。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完美无瑕的街道,没有看到任何人。
经过一家大酒店,风景如画,一尘不染,一片荒芜。
“问题在于,红色方案已经被唤醒了,”蒂博缓缓地说,“也许他们在让它显形的方面没什么问题,他们牺牲了很多。他们记录下了类似的东西,对吧?他们的问题在于把它带上来。就算不能出现,但红色方案已经显形了,也许他们也能意识到,他们控制不了那恶魔。甚至他们也想摆脱它,但他们没有力量击杀它。可是,如果出现什么他们无法控制的东西该怎么办?还好红色方案被拉下去了。”
姗姆一言不发。
“被你的领导们拖下去的。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当然,红色方案死的时候释放出庞大的能量,所以,也许,最后……不管怎么样,那么大的能量,足够了。”
“当你杀了它的时候,”蒂博说,“或许是另一种祭祀和牺牲。”
他注视着手里超能体头颅的眼睛。“如果杀死一个精致的尸体能够给红色方案提供饲养的能量,”他低声说,“那么,杀死红色方案能提供出饲养什么的能量?”
姗姆和蒂博看着彼此,都没开口。
他们开始飞奔,穿过街道。这些街道不仅是太干净,太完美,太空旷,更是看起来太不真实了。蒂博感觉那更像是污渍、污垢。
“我们以为是超能体提供了饲养恶魔的能量,”姗姆说,“反过来想呢?他们是用什么能量显形超能体的?”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他们一直在尝试控制显形的艺术品,狼桌怪的绳鞭,还有布雷克的石雕,崩溃以后还听命于纳粹军。
“他们在尝试召唤什么。”姗姆说着。他们听到枪声响起。“秘密召唤,但是失败了。”
“只有,”蒂博接道,“我们才成功了。”
在巴黎街头,他们向西朝着二十区的边缘跑去。他们终于看到了这片像被印花布覆盖的完美城市的边缘。在那里,德军的阵地、吉普车、枪支、迫击炮、预备队,又出现了。城市突然变得混乱不堪、肮脏破旧,再也没有那完美的模样。到处都是废墟。
在他们和等待进攻的纳粹军之间,墙壁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显现出一个穿着棕色制服的身影。
那个年轻人慢慢地走向旧城,仿佛在梦境中,或是在慢速播放的电影中。他的脚步凌空半晌才踏到地面,他穿着旧式的制服、高筒袜,他黑色的头发里有一些奇怪的苍白。
姗姆脸色刷地变白了。“不。”她轻声说着。那个年轻人朝他们走来,德军也开火了。
蒂博惊讶得几乎摔倒,那个年轻人无视所有朝他飞去的子弹。他盯着正在靠近的枪手,那人目光所及之处,房屋开始上升。
崭新的房屋凭空而出,拔地而起,干净、清洁、漂亮,但苍白、几乎呈半透明状。士兵,所有的士兵,就在房子出现的地方上的那些士兵,全都不见了,随着那个年轻人的目光扫过,都不见了。
巴黎城市光鲜的外表重新出现,当这个身影凝视出一栋栋建筑时,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无比完美,而且,空无一人。
“恶魔根本就不是什么红色方案,”姗姆说,“杀死那个恶魔,然后我们召唤出一个超能体。我的上帝啊,它带来了一座城市。”年轻人的目光重塑着整个巴黎城的轮廓,并非重建,而是重新塑造。一种假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巴黎。一个令人厌恶的假象。
“他们发现了一幅自画像。”姗姆说。
最后一批纳粹士兵湮没了,那年轻人发现了姗姆和蒂博,正在慢慢地朝他们的方向转头。
“他从来没有重建出人形,”姗姆低声说,“他无法绘制人像。所有的东西都是空的,即使他自己,也没有五官……”
那个身影转过来了,蒂博看见他那张空白的脸,空的,什么都没有。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一根线条。像鸡蛋一样空白,可怜的、怯懦的表演,来自一个可恶的年轻艺术家。
“这是一幅自画像。”他听到姗姆重复了一句,她和蒂博互相握紧了手,惊恐得颤抖。
“阿道夫·希特勒的自画像。”
他们试图逃跑。蒂博一边喊一边抓住了姗姆的背包,随着水彩画超能体的视线扫向她,姗姆以非人的力量移动,她从自己的雇佣者那里借来了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她的眼睛闪烁,一股能量的光晕在她四周弥漫。她纵身一跃,寻找掩护自己的墙壁——她的动作慢了下来,放开了蒂博。希特勒超能体转过身,那双睁不开的眼睛看向了她,她周围破烂的建筑成为了明信片上的风景。可姗姆本人冻结了,她在空中凝住了。自画像看了她一眼,她消失了。
消失了。姗姆不见了,在超能体的注视下,彻底消失。蒂博朝后爬着,咬着牙叫着她的名字。
街道很漂亮,可她却不见了。
他太慢了,为时已晚,他知道自画像已经看向了自己,现在。
他用尽全力把自己砸进一个地窖的窗口,当他跌倒在地,碎玻璃在他身后愈合,像糖片一样脆。希特勒超能体仿佛在修正历史,用它的目光。
在自画像视线的背后,凝视召唤的背后,战争的残骸依旧存在。蒂博手里还提着姗姆的包,而姗姆本身却不见了。
他爬上楼梯,迅速寻找方位,然后从另一扇窗户爬进去,来到一条还没出现在超能体视线里的小街道。
姗姆真的不见了。蒂博可以看到有少许幸存的德国士兵,都带着伤,在地上缓慢地爬行。他们可能在超能体凝视的时候正好躲在障碍物背后,当它离开的时候,他们成了这幅完美图画中的瑕疵。毫无生气的街道出现在它前行的路上,因为超能体的外表吓住了士兵,他们不敢出来。
一个没有五官的小超能体,带来了和平与美好,结束了满城废墟的时代。哪里有不协调的东西,哪里就将获得它的目光,拥有和平,甚至不是死亡,而是化为虚无。
巴黎将成为一座空城,只留下漂亮的建筑物。
这就是元首的自画像宣称的新世界。
蒂博背靠在一堵完美的墙上,当超能体走过的时候,他保持在它的视线之外。等它经过,他从墙后冒出头,瞄准了自画像。他开枪了,他打偏了。超能体继续前行,蒂博又一次开枪,但超能体无视他的存在。当它穿过旧巴黎的界限时,他发出一声怒吼,那是他的家,即将被超能体化为可怕的虚无。
自画像将造就一个古怪的城市,一切都会终结。超能体的斗争,愤怒的烟雾,咕哝着的墙壁,争取信仰的斗士,自由或是堕落的党派。人类如粪土,准备着生存,或是死亡。
蒂博听到了一阵嘴唇翕动声,他的手里,精致的尸体的头颅在动,他能看到它头颅上的脉搏,胡子里的火车冒出了烟。那张脸朝着他露出微笑,似乎知道了什么,它迎上蒂博的视线。
蒂博在自画像背后的美丽街道上奔跑,空洞的建筑物,它的目光的造物。元首的超能体,蒂博手里精致的尸体嘴里咕哝着鼓励的话。
希特勒超能体站在旧城的边缘,他听到了蒂博的脚步声,转头朝他看去。
蒂博根本没有什么计划,也没有想法,他只能在希特勒超能体的目光真正落到自己身上之前,扔出了手里的东西。
精致的尸体的头颅正好迎上了超能体的目光,它没有消失,而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击中了元首的自画像。
蒂博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自己,他还在,没有消失。他没有被希特勒超能体看到。
元首的自画像跟一个巨大的头颅在搏斗,一个自己倒下的头颅,像狂欢节的装饰,精致的尸体的头颅随着元首自画像摇摆,面具遮住了自画像的眼睛,挡住了可以把一切变为虚无的凝视。
自画像挣扎着,蒂博几乎可以感受到那股庞大的能量,精致的尸体头颅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它快变成半透明的了。几乎被自画像的凝视驱散。但随着咆哮声响起,头颅的存在又变得凝实起来,仍然留在那个位置。
某种力量展开了,某种存在开始洗牌。
水彩画自画像好似穿进了一只超能体靴子,穿错了的靴子。它的头不再是艺术家选择的那样,阿道夫·希特勒超能体的脸开始随机变化,不停翻动,出现大量可替换的内容。蒂博看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机出现在超能体的头上。然后它的腿也不再是腿,变成一连串乱序的物体。它的身体也如此变换。
它变成了三种物体随机组合成的超能体。
虽然仍可见到那棕色的制服,那独特又丑陋的空白头颅偶尔也出现在一堆随机串联的物体中。但摇摆的超能体再也不能稳定地保持它们的状态,水果、砖头、蜥蜴、窗户、薰衣草、铁轨和无穷无尽的东西,突然出现,持续瞬间,然后重组。
它变成了精致的尸体,它重组自身,它脱离了艺术家的创造。
在它的身后,随着它的身体不断变换,那自我梦境中的完美景象,那些漂亮得不真实的建筑,又分裂了,不再完美无瑕。它们颤抖,它们褪色,它们崩溃,它们的轮廓又成为了谬误,它们又回到了破碎,变回废墟、烟尘,一切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岁月侵蚀、战争摧残、历史再现,巴黎,仍然是那个巴黎。
一声尖叫,一次沉淀。光线变化了,太阳出现在前面。蒂博渴望结束这一天,他跪了下来。他跪在巴黎的入口处。他低下了头,这个城市恢复到原本的样子。
 
蒂博面前,须臾之前还是希特勒超能体存在的地方,现在精致的尸体站在那里。
它又恢复了高大的模样,还是那张老人的脸,头发里长着一片叶子,还有一只毛虫。身体是砧板和各种模块拼接起来的。它歪着身子,不,蒂博意识到,它是在鞠躬,它在告别。
精致的尸体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从蒂博身边走过去,跨过界限,进入了十九区。很快,平民和游击队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侵略者对边界的控制没有太久,重建城市的计划失败了,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又将用传统的方式控制这里。蒂博在外面,自从希特勒超能体的凝视之后,他孤独地站在那里。不过用不了几个小时吧,边界会重新开放。
精致的尸体走在塞律里埃大道上,它的身体闪烁着,像是火车时刻表。它重新组建了自己:这次由四个部分组成,水生物的脚、女人的腿、立体主义艺术的身躯、扁平的头。噘起的嘴唇有着梦幻般的色彩。它继续前进,进入城市,在那里,它还会不断变化。
蒂博朝东边望去,旧城之外的街道再也不是一片病态的完美,但仍然空无一人。
他几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了。他久久凝视城市的中心,然后转身,最终去了他从小就熟知的街区。那里还有战斗。
他充满了渴望,享受着不再压抑的空气,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了。他的前途很清晰。
还要找到其他的相机,在巴黎城。
《新巴黎的最后时光》必须要写出来,即使这不是最后的时光。他暗自决定。
蒂博保留了姗姆的记忆,他祝福她。我有任务在身,他想着,从头开始,重建历史,由我书写。一本新书。
他把她的笔记本和底片放在她的背包里,把背包深深地埋在路障砖块的一处洞穴里面。区域的限制。他把她的记录,背叛和阴谋的证据、秘密计划、咒语和异形的艺术、实体化的边缘,都留在了这里,留待有缘人。
阳光照进了受一切影响的边界,破坏了的地方仍然在碎裂。他等待着,直到看到了天空飞翔的蝙蝠。然后,蒂博带着一身的伤痕与疲惫,欢欣鼓舞又小心忐忑地深吸了一口气,跨过了边界,回到了新巴黎。旧城。
 
[1] 此处原文为德语,Sie werden mir gehorchen。
[2] 此处原文为德语,S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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