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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死房

那家小餐馆是一座砖木混合的长方形建筑,旁边加盖了一间棚屋,位于小城的边上。

  一开始,他们开着车经过,前往热气蒸腾的沙漠。

  然后鲍伯说了:「也许我们最好在那里休息一下。天知道距离下一个地方还有多远。」

  「应该是吧,」琴恩一点也不热衷地说。

  「我晓得它可能是个小酒馆,」鲍伯说,「但是我们得吃点东西。从早餐到现在已经有五个多小时了。」

  「喔──好吧。」

  鲍伯把车停到路边,回头看。放眼不见半辆车子。他回转这辆福特车,利用动力滑行,沿着道路,然后转进车道,在那间餐馆前面踩煞车。

  「天哪,我快饿坏了,」他说。

  「我也是,」琴恩说。「昨天晚上我也是饿得半死,直到服务生把食物端上桌为止。」

  鲍伯耸耸肩。「能怎么办呢?」他说。「还是要饿死自己,在沙漠里被找到、尸骨发白比较好呢?」

  琴恩朝他扮了个鬼脸,他们下了车。「尸骨发白,」她说。

  他们踩在阳光下,热气像一道瀑布罩住他们。他们急忙朝餐馆走去,感觉到发烫的地面直透脚下的凉鞋。

  「真热,」琴恩说,鲍伯则咕哝作声。

  他们拉开纱门的时候,纱门吱吱嘎嘎发出怪声。门在他们身后大力关上,他们进到闷热的室内,闻到一股油味和热热的沙尘味。

  他们进屋的时候,餐馆里面那三名男子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个穿着工作服,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坐在后面的包厢,身子陷在座位里喝着啤酒。一个坐在吧台的凳子上,手上拿着三明治,眼前摆着一瓶啤酒。第三名男子站在吧台后面,放低手中的报纸,睨着他们。那个人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一条皱皱的白色粗布裤。

  「我们到了,」鲍伯对她低语。「丽池卡尔登饭店。」

  她慢吞吞地出声反应,「哈──哈。」

  他们走到吧台前,坐上凳子。那三名男子依旧看着他们俩。

  「我们的到来八成是大事一件,」鲍伯轻声说。

  「我们是名人哪,」琴恩说。

  穿白色粗布裤的男人走了过来,从失去光泽的餐巾架上抽出一张菜单,把菜单从吧台桌上推给鲍伯。鲍伯打开菜单,与琴恩一起看。

  「有冰的茶吗?」鲍伯问。

  男人摇摇头。「没。」

  「柠檬汁呢?」琴恩问。

  男人摇头。他俩再次看菜单。

  「有什么是凉的?」鲍伯问。

  「亥黎牌的柳橙汁和派珀博士的苏打,」男人以厌烦的口气说。

  鲍伯清了清嗓子。

  「点菜之前,能不能给我们点水喝?我们──」

  男人转身离开,走回去水槽边。他扭开水龙头,用浑浊的玻璃杯倒了两杯水,端着那两杯水回来。他把杯子放下的时候,水泼溅在吧台上。琴恩端起给她的那杯水,啜了一口。她差点被水呛到,水咸咸温温的。她放下杯子。

  「水难道不能冷一点吗?」她问。

  「这里是沙漠耶,太太,」他说。「有水就要偷笑了。」

  这个男子年纪在五十出头,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干巴巴的,中分。他的手背上都是一小圈一小圈的黑色汗毛,右手的小指上戴着一个戒指,镶着一颗红色的宝石。他的眼神毫无生气,看着他们,等他们点菜。

  「我要一份煎蛋三明治,要夹全麦土司,还有──」鲍伯开始点菜。

  「没有土司,」男人说。

  「好吧,那就全麦面包。」

  「没有麦。」

  鲍伯抬起头来。「你们有什么面包?」他问。

  「白面包。」

  鲍伯耸耸肩。「那就白面包吧。还要一杯草莓奶昔。老婆,你呢?」

  男人呆滞的眼光转向琴恩。

  「不晓得,」她说。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男子。「你先帮我老公准备餐点,我来利用这段时间决定。」

  男人多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开,回到炉边。

  「糟透了,」琴恩说。

  「我晓得,老婆,」鲍伯承认道,「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又不知道距离下一个城镇有多远。」

  琴恩推开那只浑浊的玻璃杯,滑下椅凳。

  「我要去梳洗一下,」她说。「也许到时候我会觉得比较有胃口。」

  「好主意,」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也下了椅凳,走到餐馆的前半部。两间盥洗室就在餐馆的前半部。他的手接触到门把的时候,坐在吧台吃东西的男子叫了:「先生,门应该是锁着的。」

  鲍伯一推。

  「没,没锁,」说着,走了进去。

  ※※※

  琴恩走出盥洗室,回到吧台的凳子上。鲍伯不在场。她心想,他八成也去梳洗了。在吧台吃东西的男人不见了。

  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离开那只小小的瓦斯炉,走了过来。

  「你现在要点了吗?」他问。

  「什么?喔。」她拿起菜单,看了一下。「我想,我就点一样的吧。」

  男子回到炉边,利用黑色的锅边又打了一个蛋。琴恩听着煎蛋的声音,盼着鲍伯回来。她一个人坐在这个又热又暗的餐馆里,很不愉快。

  她不知不觉又端起那杯水,啜了一口。那个味道令她做了个鬼脸,放下杯子。

  一分钟过去了。她注意到坐在后面包厢里的男子正看着她。她的喉咙一紧,右手的手指在吧台上慢慢地敲了起来。她感觉到胃部的肌肉一缩。有一只苍蝇停在她的右手上,她的手突然一抽。

  然后,她听到男盥洗室的门开了,迅速转过头去,感觉身体一松。

  她在闷热的餐馆里颤抖。

  出来的不是鲍伯。

  她看着那个男人回到他在吧台的座位,拿起没吃完的三明治,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不自然。当对方瞄她的时候,她避开视线。接着,她冲动地下了椅凳,回到餐馆的前半部。

  她假装看着一架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明信片,视线却一直瞟过去看那扇黄褐色的门,门上漆着「男用」。

  又过了一分钟。她看到自己的手开始抖了起来。她神经质且不耐地看着那扇门,身体随着一口长气而抖了起来。

  她看着坐在后面包厢的男子拖起身子,脚步沉重缓慢地沿着餐馆从后面走到前面。他头上的帽子推到后面,高统鞋重重踩在地板上发出响声。那个男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琴恩僵硬地站着,手上抓着一张明信片。盥洗室的门开了,他又随手关上。

  一片沉默。琴恩站在那里瞪着那扇门,试着控制自己。她的喉咙又动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把明信片放回原位。

  「你的三明治好了,」吧台的男子叫道。

  琴恩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对他点了一次头,但是停在原地不动。

  盥洗室的门又开了,她屏住气。她本能地往前倾,接着又往后缩,因为出来的是那个男人,男人那张红润的脸上汗津津的。他走过她身边。

  「对不起,」她说。

  男人继续向前走。琴恩急忙跟在他后面,碰碰对方的手臂。她感觉到湿湿热热的衣服,手指一抽。

  「对不起,」她说。

  男子转身,眼神呆滞地看着她。男子的口臭令她的胃肠一阵翻搅。

  「你有没有见到我的──我的先生在里面?」

  「啥?」

  垂在她身侧的手握成拳头。

  「我先生有没有在盥洗室?」

  男子看了她片刻,彷佛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他说:「我没见到他,太太,」跟着就转身走开。

  餐馆里面很热,琴恩却觉得自己好似突然浸到一潭冰水里。她麻木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人蹒跚地回到他的包厢。

  接着她急忙朝吧台走过去,找那个坐在吧台喝啤酒的男子,他的啤酒瓶上还有着水珠。

  她一走上前,男子就放下瓶子,转身面对她。

  「对不起,先前在盥洗室你有没有见到我先生?」

  「你先生?」

  她咬住下唇。「是的,我先生。我们进门的时候你见到他了。你在盥洗室的时候,他不在里面吗?」

  「我不记得他,太太。」

  「你是说你没见到他在里面?」

  「我不记得见过他,太太。」

  「哎呀,这──这太荒谬了,」她突然又气又怕。「他肯定在里面。」

  一时之间,他们面面相觑。男人不讲话,他的脸上一片空白。

  「你──确定吗?」她问。

  「太太,我没理由骗你。」

  「好吧。谢谢你。」

  她僵坐在吧台,瞪着那两份三明治和奶昔,脑袋里惶急地搜寻一个解释。是鲍伯──在开她玩笑。可是鲍伯并没有习惯开她玩笑,而且这里绝对不是适合开玩笑的地方。但是,他八成是开玩笑。盥洗室肯定还有另外一扇门──

  当然啦。这不是开玩笑。鲍伯并没有进盥洗室。他只是判定她是对的,这个地方真糟糕,于是出去了,回到车上等她。

  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急忙朝门口走去。那个男人大可告诉她,鲍伯出去了。等着瞧她把她的反应告诉鲍伯吧。一个人可以如此庸人自扰,真是好笑。

  她拉开纱门的时候不禁纳闷,他们点的餐鲍伯付过钱没。八成付过了。至少她走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并没有在她身后大叫。

  她走进阳光下,开始朝车子走去,为了避开挡风玻璃上强烈的日光反射,她几乎是全然闭着眼睛。她想到自己傻傻在那边担心,就自顾自笑了起来。

  「鲍伯,等我──」

  没有理性的恐惧将她的五脏六腑紧紧揪成一个结。她站在逼人的热气中,瞪着空空的车子。她感觉到一声大叫从喉咙里冒上来。「鲍伯──」

  她开始沿着餐馆的四周跑了起来,寻找另外一个进出口。说不定是盥洗室太脏了,说不定鲍伯从侧门出去,找不到路可以绕过餐馆增建的那栋棚屋。

  她试着透过棚屋的窗户往里看,可是窗子里面贴着黑纸。她绕到餐馆的后面,眺望那片广阔而空荡荡的沙漠。接着,她转身寻找脚印,但是地面硬得像烤漆。她的喉咙里冒出一声呜咽,她心知肚明,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哭起来。

  「鲍伯,」她喃喃低语。「鲍伯,你在哪──?」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听到前面的纱门打在门框上。突然间,她沿着餐馆建筑的侧面往前跑,兴奋得心跳如雷。跑的时候,令人窒息的热浪向她袭来。

  跑到建筑的边上,她突然停住。

  在吧台跟她讲过话的男子正看着车内。他的个子矮小,四十几岁,头戴一顶小圆点软呢帽,身穿一件绿色的条纹衬衫。黑色的吊带吊着油渍斑斑的深色长裤。他跟另外那名男子一样,脚踏高统鞋。

  她移动一步,脚上的凉鞋磨过干燥的地面。男人突然仔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遍,他的脸部精瘦而没有脂肪,脸上蓄着胡子。他的眼珠子是淡蓝色的,衬着鞣皮般的脸色,闪闪发亮,有如牛奶斑。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想看看你先生是不是在车上等你,」他说着,碰碰帽缘,开始往餐馆里面走。

  「你──」琴恩开口说话,男人转过头来她又突然打住。

  「太太?」

  「你确定他不在盥洗室里?」

  「我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说。

  男人走进餐馆里,纱门啪的一声关上,她则站在太阳底下发抖。她感觉到恐惧像冰水一样没头没脑地弥漫全身。

  ※※※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想法,因而制止自己。一定有办法可以解释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她坚定地从餐馆这头走到另一头,停在吧台前面。穿白色粗布裤的男人从报纸上抬起头来。

  「能不能请你检查一下盥洗室?」她问。

  「盥洗室?」

  怒气令她的神经紧绷。

  「是的,盥洗室,」她说。「我晓得我先生在里面。」

  「太太,那里面没半个人,」戴软呢帽的男人说。

  「抱歉,」她拒绝相信他的话,紧张地表示。「我先生不会凭空消失。」

  那两个人无声的瞪视令她神经质。

  「嗯,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她无法控制嗓音的突变,出声表示。

  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瞄瞄戴软呢帽的男子,嘴巴抽动。琴恩感觉到自己气得手猛然握拳。然后,他顺着吧台走,琴恩跟在他后面。

  他转动瓷门把,拉开弹簧绞接的门。琴恩屏住气靠过去看。

  盥洗室是空的。

  「满意了吗?」男人说着,让门关上。

  「等等,」她说。「让我再看一次。」

  男人的嘴抿成一直线。

  「你没看到盥洗室是空的吗?」他说。

  「我说了我要再看一次。」

  「这位女士,我可告诉你──」

  琴恩突然推门,门砰地打在盥洗室的墙上。

  「瞧!」她说。「那里有一扇门!」

  她指着盥洗室另外那头的门。

  「那扇门已经锁上好几年了,女士,」男人说。

  「门不开吗?」

  「没理由去开它。」

  「一定要开,」琴恩说。「我先生走进盥洗室之后,并没有从这扇门出来。他不可能就此消失不见!」

  男人绷着脸看着她,不吭声。

  「门的那头有什么?」她问。

  「没什么。」

  「能不能从外面开?」

  男人不答腔。

  「可以吗?」

  「那扇门通往棚屋,这位女士,一栋好几年没人使用的棚屋,」男人怒气冲冲地说。

  她往前跨,抓住那扇门的门把。

  「我告诉你了,打不开的。」男人提高嗓门。

  「太太?」琴恩听到身后传来那位戴软呢帽、穿绿衬衫男子哄诱的声音。「里面啥东西也没有,只有经年的垃圾,太太。你想看,我就让你看。」

  他讲话的口气令琴恩突然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没有办法证实她说的话,万一──

  她迅速退出盥洗室。

  「抱歉,」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那个戴软呢帽的男人身边走过。「我想先打个电话。」

  她一想到他们追过来就忍不住发抖,手脚不听话地走到墙边的电话。她拿起话筒,发现没有拨号音。等了一会,绷紧神经,转身面对那两个在一旁观看的男人。

  「这──这电话通吗?」

  「你要打给谁──」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开口问,但是被另外那个男的打断。

  「太太,你得先摇电话,」男子慢吞吞道。琴恩注意到另外那个男的突然对他怒目以视;她转头打电话,却听到他俩热烈的窃窃私语声。

  她抖着手指转动电话曲柄。万一他们攻击我呢?她无法抛开这个想法。

  「什么事?」电话那头有个微弱的声音问。

  琴恩咽了口气。「请帮我接联邦治安官好吗?」她问。

  「联邦治安官?」

  「是的,接──」

  她突然降低嗓门,希望那两个男的听不到她的声音。「联邦治安官,」她重复道。

  「太太,此地没有联邦治安官。」

  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尖叫出声。「那我该打给谁?」

  「太太,你可能会想要找警长,」接线生表示。

  琴恩的眼睛一闭,伸出舌头润润发干的嘴唇。「那就接警长吧,」她说。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哔哔啵啵的声音,一连串模糊的嘁嘁喳喳声,然后是话筒被拿起来的声音。

  「警长办公室,你好,」有个声音说。

  「警长,能不能请你到──」

  「等一下。我去叫警长来听。」

  琴恩腹部的肌肉一缩,喉咙变紧。她在等待的时候,感觉到那两个男人的眼光集中在她身上。她听到其中一人在移动,她的肩膀一阵阵抽搐。

  「我是警长。」

  「警长,能不能请你过来──」

  她哆嗦着嘴唇,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连餐馆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紧张地转头,看到那两个男人正冷冷地看着她,心突地一跳。

  「这家餐馆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想知道?」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问。

  他不会告诉我的,她心想。他会要我走出去看招牌,他就可以──

  「你要不要──」她才开口,接着迅速转头,因为警长出声:「喂?」

  「拜托别挂断电话,」她急忙道。「我人在镇上边缘靠沙漠的一家餐馆。我是指,小镇的西边。我和我先生一块来的,如今他不见了。他──凭空消失不见了。」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发抖。

  「你在蓝鹰吗?」警长问。

  「我──我不清楚,」她说。「我不知道餐馆的名字。他们不肯说──」

  她又一次紧张地打住。

  「太太,如果你想知道名字的话,」戴软呢帽的男子说,「这里叫蓝鹰。」

  「是的,是的,」她转而对话筒说。「是叫蓝鹰。」

  「我马上过去,」警长说。

  「你干嘛告诉她?」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气冲冲地在她背后表示。

  「孩子,我们不要招惹警长。我们又没做啥。干嘛不让他来?」

  好一会儿,琴恩的额头靠着电话,深深吸了几口大气。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下子他们没辙了。我已告诉警长了,他们必须放我走。她听到其中一个男人移到门边的脚步声,却没听到开门声。

  她转身看见戴软呢帽的男子看着窗外,另外那个男子则瞪着她。

  「你是不是想要替我这个地方惹来麻烦?」他问。

  「我不想惹麻烦,但是我希望我先生回来。」

  「太太,我们又没对你先生怎么样!」

  戴软呢帽的男人转过身来,露出扭曲的笑容。「看来你先生匆匆忙忙跑了,」他温和地说。

  「才没有!」琴恩怒气冲冲地说。

  「太太,那你的车呢?」男人问。

  琴恩突然觉得胃里一沉。她跑到纱门前,往外一推。

  车子不见了。

  「鲍伯!」

  「看来他抛下你了,太太,」男人道。

  她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看着男子,接着发出一声啜泣,转身走开,跌跌撞撞地走过门廊。她站在热锅似的阴暗处哭泣,看着车子原先停放的地方。那里的尘埃犹未落定。

  ※※※

  满布烟尘的蓝色巡逻车停在餐馆前面的时候,她依旧站在门廊上。巡逻车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红发男子下了车,他穿着灰色的衬衫和长裤,胸口别着一枚失去光泽的星形金属片。琴恩麻木地走下门廊去见他。

  「打电话的女士是你吗?」男子问。

  「是,是我。」

  「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过了。我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

  她很快地把经过告诉警长。

  「那么你认为不是他开车跑了?」警长说。

  「他不会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

  警长点点头。「好吧,往下说,」他说。

  等她讲完了,警长再次点了点头,他们便进屋去。他们走到吧台。

  「吉姆,这位太太的先生进了厕所吗?」警长问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

  「我怎么知道?」男子反问。「我在煮东西。去问汤姆,他进去过。」他朝着戴软呢帽的男子点了点头。

  「汤姆,你怎么说呢?」警长问。

  「警长,那位女士没告诉你她先生开着他们的车跑了吗?」

  「那不是事实!」琴恩大声喊道。

  「汤姆,你看到那个男人开车离开吗?」警长问。

  「当然看见了。不然我干吗那么说?」

  「不对。不是的,」琴恩恐惧地微微摇着头,喃喃低语。

  「如果你看见了,为什么不出声?」警长问汤姆。

  「警长,那又不干我的事,如果一个男人想要离开──」

  「他没有逃跑!」

  戴软呢帽的男子肩膀一耸,露齿而笑。警长转身面对琴恩。

  「你亲眼见到你先生走进厕所吗?」

  「是啊,我当然──嗯,不对,我并没有真的看见他进去,但是──」

  她打住话,气呼呼地陷入沉默,戴软呢帽的男子则窃笑。

  「我晓得他进去了,」她说,「因为我从女盥洗室出来以后,出去外面看过,车上空空的。他会跑到哪里去呢?餐馆只有这么大。那间盥洗室里面有一扇门。他说那扇门已经多年没有使用了。」她指指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不过,我知道我先生不会就这样子丢下我。他不会这么做的。我了解他,他不会这么做的!」

  「警长,」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说,「在她的要求之下,我让她看过盥洗室。里面没半个人,她可不能说那里面有人。」

  琴恩烦躁地扭动肩膀。

  「他穿过那扇门了,」她说。

  「太太,那扇门没在用!」男子大声道。琴恩身子一缩,人往后退。

  「好啦,别激动,吉姆,」警长说。「太太,如果你没见到你先生进去厕所,又没见到别人把你们的车开走,那我看不出来我们有什么好继续的。」

  「什么?」

  她简直无法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话。这个男人真的告诉她,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吗?有那么一下子,她气得神经紧绷,心想这个警长只帮着他们镇上的人对付外地人。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她突然充满一股无助感,她屏息看着警长,眼神之中充满恐惧。

  「太太,我看不出来我能怎么办,」警长说着,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能──」她怯懦地比了个手势。「难道你不能看看盥洗室,找找线索什么的?你不能打开那扇门吗?」

  警长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嘟起嘴唇,走向盥洗室。琴恩紧跟在他身后,深怕靠近那两个男人。

  警长试着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她朝盥洗室里面看。穿白色粗布裤的男子走过来,站到她身旁,她发起抖来。

  「我告诉过她,门开不了,」男子对警长表示。「门从另外一头锁上了。那个男人要怎么出去呢?」

  「说不定有人从另外一头开了门,」琴恩紧张兮兮地说。

  男子发出厌恶的声音。

  「还有谁来过这里?」警长问吉姆。

  「之前只有山姆.麦柯玛来喝啤酒,但是他回家去了,大约是在──」

  「我是问这间棚屋里。」

  「警长,你知道没人来过的。」

  「那大卢呢?」警长问。

  吉姆安静了一会,琴恩见到他的喉头在动。

  「他有好几个月没来过这附近了,警长,」吉姆说。「他上北方去了。」

  「吉姆,你最好绕过去把这扇门打开,」警长说。

  「警长,那里面啥也没有,不过是间空空的棚屋。」

  「我晓得,吉姆,我晓得。只是要说服这位女士。」

  琴恩站在那里,再次感觉到眼睛周围的肌肉一松,让她有一股无助的恶心感。她觉得头晕目眩,彷佛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离她而去。她以手掌包住另一只手的拳头,十指发白。

  吉姆嘟嘟囔囔,愤慨地走出纱门,纱门在他身后砰地合上。

  「太太,你过来,」琴恩听到警长轻声且迅速说道。她移步进到盥洗室,心脏猛跳。

  「你认得这个吗?」

  她看着警长手掌上那块布,然后倒抽一口气,「是他身上那条裤子!」

  「太太,别那么大声,」警长说。「我不想让他们听到。」

  他听到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突然退出盥洗室。「汤姆,要去哪里吗?」他问。

  「没,没去哪里,警长,」戴软呢帽的男子说。「只是走过来看看怎么样了。」

  「啊──嗯。那么──汤姆,请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行吗?」

  「那当然,警长,那当然,」汤姆清楚明白地表示。「我哪儿也不去。」

  ※※※

  他们听见盥洗室里传来喀嗒一声,不一会儿工夫那扇门被推开了。警长走过琴恩身边,步下三级台阶,踏进光线昏暗的棚屋。

  「这里面有灯吗?」他问吉姆。

  「没,没理由装灯。这里没人用过。」

  警长拉一下灯的拉索,没有任何反应。

  「警长,你不信我说的话吗?」吉姆问。

  「当然信,吉姆,」警长说。「只是好奇罢了。」

  琴恩站在门口,俯视散发出一股潮味的棚屋。

  「这里面有点乱七八糟的,」警长看着打翻的桌椅表示。

  「已经好几年没人进来这里了,警长,」吉姆说。「没理由把它整理干净。」

  「是哦,呃?」警长在棚屋内走动,自言自语道。琴恩盯着警长看,她的指尖发麻,哆嗦着。他怎么不找出鲍伯在哪里呢?那块布──怎么会从鲍伯的裤子上被撕下来?她咬紧牙关。她命令自己,我不能哭。就是不能哭。我知道他没事的。他绝对没事。

  警长停下脚步,俯身拾起一张报纸。他不经意地瞄了瞄,然后把报纸折起来,漫不经心地用那张报纸击打另外一只手的手掌。

  「好几年,呃?」他说。

  「唔,我好几年没进来了,」吉姆舔舔嘴唇,赶紧说。「可能是──啊,卢或谁去年不知什么时候来窝在这里。要知道外面的门我是不上锁的。」

  「我以为你说卢上北方去了,」警长口气温和地说。

  「是啊,是啊。我说去年他可能──」

  「吉姆,这是昨天的报纸,」警长说。

  吉姆看起来面无表情,开口要说什么,又闭上嘴,一声不吭。这时候琴恩感觉自己无法克制地抖了起来。她没听见餐馆前面的纱门被轻轻地关上,也没听见偷偷摸摸踩过门廊地板的脚步声。

  「嗯──我又没说卢是唯一偷偷溜进来过夜的家伙,」吉姆迅速道。「可能是任何一个过路的流浪汉。」

  吉姆住口,因为警长突然四下一看,眼光扫过琴恩。「汤姆人呢?」他大声问。

  琴恩猛地转头。警长冲上台阶,跑过她身边,琴恩倒抽一口气退了出去。

  「吉姆,给我留在那里!」警长回头说。

  琴恩紧跟在他身后冲出去。当她来到门廊上的时候,看到警长用一只手遮住阳光,看着路上。她的眼光朝同一个方向移过去,看到戴软呢帽的男子正朝一个高个子的男子跑过去。

  「那应该是卢,」她听到警长喃喃自语。

  然后,警长跑了起来,跑了几步之后,他折回来,跳上警车。

  「警长!」

  他瞄了她一眼,瞄见她脸上的恐惧之色。「好吧,快点!上车!」

  她跳下门廊,朝警车跑过去。警长推开车门,琴恩滑进他身边的座位,拉上车门。警长加速把车开离餐馆,车子滑上马路,扬起一片尘土。

  「怎么了?」琴恩上气不接下气问。

  「你先生并没有弃你而去,」警长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人呢?」她用充满惊吓的语气问。

  但是,他们已经追上那两个男人,那两个人刚刚会合,这会儿正往灌木丛里跑进去。

  警长猝然将车子驶离马路,急踩煞车。他推门下车,伸手取枪。

  「汤姆!」他大声喊。「卢!停下来!」

  那两个男人继续跑。警长用手枪瞄准开火。琴恩被爆炸声吓了一跳,看到在远方崎岖的沙漠上,靠近那两个人的脚边溅起一团沙土。

  那两个人突然止住脚步,转身举起双手。

  「给我回来!」警长大叫。「动作快点!」

  琴恩站在车旁,双手抖得无法自抑。她的视线紧盯着朝他们走过来的那两个人。

  「好了,人在哪里?」他们走上前来,警长问。

  「警长,你说谁啊?」戴软呢帽的男人问。

  「算了,汤姆,」警长生气道。「我不再开玩笑了。这位女士要她丈夫回来。好了,人到底在──」

  「丈夫!」卢生气地看着戴软呢帽的男人。「我以为我们说好不做的!」

  「闭上你的嘴!」戴软呢帽的男人说,这时候他那股和蔼可亲的风度全然消失了。

  「你明明告诉我,我们不──」卢开口说。

  「我们来看看你的口袋里有什么,卢,」警长说。

  卢无精打采地看着警长。「我的口袋?」他说。

  「快点,快点。」警长不耐烦地挥动他的手枪。卢开始慢吞吞地清空他的口袋。「他告诉我说我们不会那么做的,」他在一旁对那个戴软呢帽的男人嘟嘟囔囔。「他告诉我的。大笨蛋。」

  卢把钱包丢在地上,琴恩倒抽一口气。「那是鲍伯的钱包,」她低声说。

  「太太,把他的东西拿过来,」警长说。

  ※※※

  她紧张兮兮地靠过去那两个男人的脚边,捡起钱包、铜板和车钥匙。

  「好啦,人在哪里呢?」警长问。「别浪费我的时间!」他生气地对戴软呢帽的男子说。

  「警长,我不明白你在──」男人开口说。

  警长几乎要扑上前去。「给我合作点!」他怒道。汤姆举起一只手,往后退。

  「我告诉你一件事,警长,」卢插嘴。「要是确实知道那家伙身边带着老婆,我可绝对不会下手。」

  琴恩瞪着身材高大、长相丑陋的男子,她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鲍伯啊,鲍伯,她在内心里一直喊着他的名字。

  「我说,人在哪里?」警长盘问道。

  「别急,别急,我会指给你看,」卢说。「我跟你说了,要是知道他老婆跟着他,我不会下手的。」

  他再次转头面对戴软呢帽的男人。「你为什么要让他进去?」他问。「为什么?你回答我啊?」

  「我不明白他在讲什么,警长,」汤姆无动于衷地说。「哎呀,我──」

  「走上马路,」警长命令道。「你们两个。带我们去找他,否则你们就真的有麻烦了。我开车跟着你们。别轻举妄动,一步也别想。」

  那两个男人走路,车子跟在他们后面。

  「我追捕这两个家伙已经有一年了,」警长告诉琴恩。「他们精心策划出一套巧妙的方法,抢劫来餐馆的人,把被抢的人丢在沙漠里,再把他们的车卖到北边去。」

  琴恩几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她一直盯着前方的路面,胃因为紧张而发疼,双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作的,」警长继续往下说。「从来没想到他们利用厕所。我猜门是锁上的,只有只身一个人来的才进得去。他们今天八成失手了。我猜只要任何人进去卢就会袭击他。他不怎么聪明。」

  「你想他们会不会──」琴恩迟疑地开口。

  警长略作迟疑。「不晓得,太太。我想不会。他们没那么笨。此外,我们以前也办过类似的案子,他们都没伤过人,最严重的不过就是头上起个包。」

  他按了按喇叭。「快点,动作快!」他对那两个人叫。

  「沙漠里有蛇吗?」琴恩问。

  警长不答腔。他只是闭紧嘴唇,踩油门,那两个人得小跑步,才能跑在保险杠前面。

  又走了两三百码,卢离开马路,走上一条泥土路。

  「天哪,他们会把他带去哪里?」琴恩问。

  「应该就在这下面,」警长说。

  接着,卢指着一丛树,琴恩看到他们的车了。警长停下车,然后他们下了车。「好啦,人在哪里?」他问。

  卢开始横越荒芜破损的路面。琴恩得绷紧神经才能继续走在警长身边。他们的鞋子踩在干燥的沙漠土地上,嘎吱作响。她是那么专注地端详着眼前的地面,几乎没感觉到跑进凉鞋里的砂砾。

  「太太,」卢说。「我希望你不要过于苛责我。要是知道你跟他是一道的,我是碰都不会碰他的。」

  「别说了,卢,」警长说。「你们两个的麻烦可大了,所以你们最好保持沉默。」

  接着,琴恩瞧见躺在沙地上的躯体,她发出一声呜咽,迅速跑上前越过那两个人,心跳如雷。

  「鲍伯──」

  她把鲍伯的头托在大腿上,鲍伯眨眨眼皮,睁开眼睛,琴恩感觉背上的重担一轻。

  鲍伯试着微笑,然后痛得脸部的肌肉一缩。「我被人打了,」他喃喃道。

  她一声不吭,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她帮鲍伯起身回到车上,开车跟在警长的车后面,一手紧紧地抓着鲍伯的手,一路开回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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