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无足轻重之事
「潘尼,你怎麼这麼安静?」
她原本愤恨不平地发著呆,此刻吃了一惊,脱口说出:「什麼?」宴会上的一波喧闹声顿时朝她淹来,似乎要碎成嘰嘰喳喳的模糊交谈声。
小亚假装生气,骂了她几句。「潘尼洛普,我敢说你刚刚一定都在做白日梦。我搬出少得可怜的幽默感,对你讲了好几分鐘的趣闻,结果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逗你笑的时候,你回我一句:『喔,说得真对。』还大叹一口气。我想说些哀怨的话来博取同情时,你却用扇子掩嘴笑了,还真是有礼貌呢。」
宣布婚讯到头来只是白费工夫。那可是她第一次以订婚的身分,与未婚夫查尔斯公开露面。她花了好几个星期进行规画,精心挑选礼服、搭配正确的胸衣、找寻恰当的场合以及宾客。结果一切都毁了。都是查尔斯那个神祕的老板害的。她婉拒参加大大小小的晚宴,试图改掉动不动就挑眉表示质疑的习惯。她的女家庭教师胡洁夫人过去总是警告她:要是太常做鬼脸,你的脸会变不回来。如今她盯著镜子细看自己的脸就会看到细纹,可见那位老太太的话不是骗人的。
「你说得对,小亚。」她承认,试图扑灭事情不如意她时就会迸发的怒火。「我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可见身為吸血鬼的我,没什麼魅惑人心的力量。」
他故意装出被冒犯的模样逗她,尖牙像米粒一样露在他的下唇之外。
芙罗伦斯此刻正在旅馆餐厅另一头与某位喝得有点醉的绅士聊天。就潘尼洛普所知,那位先生似乎是《每日电讯报》的评论家。芙罗伦斯组成了一支深入敌营的探险队(他们是兰心剧院的支持者,而这裡是标準剧院的地盘),理应扮演领导者的角色,此刻她却将她的援军晾在一旁。这就是芙罗伦斯,都三十岁了,脑袋裡还是充满了各种奇怪的想法,喜欢跟人家调情,难怪她的老公会失踪。虽说查尔斯今晚也消失了。
「你在想查尔斯的事?」
她点点头,心想:不知道吸血鬼会读心术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她承认自己心中一定印著「查尔斯」三个大字。她得集中精神,保持自制,别再挤出鄙夷神情,不然她就会跟可怜的凯特一样惨。她才二十二岁,脸上已出现大笑与大哭造成的细纹。
「我明明和你独处了一整个晚上,查尔斯却还是阴魂不散呢,去他的。」
查尔斯原本也要来参加首演夜,但最后不克出席,派手下捎口信致歉,并拜託芙罗伦斯小姐今晚好好关照潘尼洛普。他是要忙一些她管不著的政府要事。讨厌死了。等他们结婚后(搞不好不用等到那麼久,是她太低估自己的说服力),博雷加德家的状况一定会產生莫大的变化。
她的束腰拉得太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低胸礼服的领口压得很低,她下巴到胸口之间的大片肌肤被冷风吹到麻木了。她时不时搧动手中的扇子。因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要拿它怎麼办,总不能放到椅子上吧,喝醉的呆子可能会一屁股坐上去。
根据原订计画,小亚应该要当芙罗伦斯的男伴。但他被对方晾在一旁,跟潘尼洛普被未婚夫放鸽子一样。不过,他显然乐於扮演一个热切的情郎,跟著她到处晃。他们已经碰到两批朋友,对方恭喜她喜事临门,还指著小亚问:「他就是有幸跟你结為连理的男士吗?」糗死了。葛德明勋爵的回应展现了绝佳的幽默感。
「我不是故意要说查尔斯坏话的。潘尼,我向你道歉。」
自从公开订婚消息的那一刻起,小亚对待她的态度就变得很殷勤。他也订过婚,潘尼洛普对那个女孩的印象很深,不过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小亚这个人的想法很好懂,跟查尔斯一比,他的率直个性更是显著。她的未婚夫呼喊她名字时总是会迟疑几秒。他从来没把她叫成潘蜜拉,他们两个很怕那一刻的来临,但又知道那窘境总有一天会发生。她这辈子一直活在优秀堂姊的阴影之中。每当有人默默拿她跟小潘比较,她就觉得心寒,也知道自己永远会被视為较差劲的却奇华小姐。但她还活著,小潘已经不在世上了。她的年纪也已经比堂姊辞世当时还要大了。
「我向你保证,能耽搁到查尔斯的事情一定是极為重要的国家大事。他的名字或许一直没出现在官员名单上,但他在政府机关内可是一号人物。虽然只有最上层者知道他的存在,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是啊,小亚,你的地位也很崇高。」
小亚耸耸肩,鬈髮微晃。「我只是个有头衔又有教养的信差罢了。」
「可是首相……」
「我这个月确实得当鲁斯温的走狗,但这不代表什麼。」
芙罗伦斯带著《每日电讯报》编剧对这齣剧的正式评价回来了。这齣剧叫《克拉里蒙德的露面》,是知名剧作家亨利.A.琼斯的新作,《银王》、《圣人与罪人》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萨拉先生说:『层云见隙,戏剧仙境的湛蓝一角展现在世人面前。看来就快拨云见日了。』」
这齣剧是典型的「滑稽剧」,标準剧院的强项。新生人女主角扮演的角色有段不光采的过去,而她的「父亲」(其实是她丈夫)是个愤世嫉俗的王室御用律师,热衷於嘲弄坐剧场特等席的那些达官贵人。这角色设定也给演员兼经理查尔斯.威德汉姆展现他格言撰写才华的机会。演员经常换装,布景不断更动,角色由伦敦移动到乡间、义大利、闹鬼古堡,最后又回到起点。最后一幕上演爱侣团圆、恶棍受惩的剧码,主角及时地继承了一笔遗產,遭揭露的祕密无伤大雅。落幕后只过了一小时,潘尼洛普还能鉅细靡遗地描述每个女角的穿著,但她已经不记得那些演员的名字了。
「亲爱的潘尼。以及芙罗伦斯、葛德明大人。」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真高兴见到你们。」
是凯特.理德,她身穿一件呆板的小洋装,后方跟著一个宽下顎的新生人。潘尼洛普知道那是她的叔叔迪尔米德,中央通讯社资深员工,总是写些廉价的报导以支持姪女的「事业」,人称格拉布街最骯脏的苦工。大家都觉得他很风趣,所以通常会包容他,只有潘尼洛普例外。
小亚很有心地吻了凯特瘦骨嶙峋的手,她的脸便红得像甜菜根似的。迪尔米德.理德向芙罗伦斯打了个带有啤酒味的嗝当作问好,并关心她的身体健康—这并不是明智之举,因為史托克夫人能搬出来的症状可多了。不过她好心地换了个话题,问理德先生最近怎麼都没来参加晚宴。
「我们在夏纳步道聚会时总是很想念你啊,理德先生。你总是可以跟我们分享各种人生起落的故事。」
「史托克夫人,我最近收集到的都是悲惨的故事呢,真是遗憾。都和白教堂区的银刀谋杀案有关。」
「那个案子真是糟透了。」小亚气急败坏地说。
「是啊,不过对报纸销量有很大的帮助。《星报》、《公报》和其他八卦小报都拼了命地在挖消息,中央通讯社提供的资讯根本餵不饱他们,那些人什麼都啃。」
潘尼洛普对谋杀和恶行的话题不感兴趣,她不读报,只看增进智识的书。
「却奇华小姐。」理德先生向她搭话。「我知道今天见到你的人,都一定会跟你说声恭喜。」
她微笑,小心不让脸上勾出纹路。
「查尔斯在哪?」凯特又出了紕漏,跟平常一样。有些女孩子就该定期抓起来打一打,潘尼洛普心想,跟地毯一样。
「查尔斯失约了。」小亚说:「我认為他此举非常不智。」
潘尼洛普怒火中烧,暗暗希望自己的表情没露馅。
「查尔斯.博雷加德,是吧?」理德先生说:「那个身陷危机的好人嘛,我知道。听好了,我发誓我这几天夜裡曾在白教堂区看到他,他和几个警探在办银刀案。」
「这怎麼可能?」潘尼洛普说。她从没去过白教堂区,那裡的命案是出了名的多。「我不相信查尔斯会到那裡办事。」
「我不确定。」小亚说:「第欧根尼俱乐部这古怪的组织,总是对古怪的区域有浓厚兴趣。」
潘尼洛普真希望小亚没提起那个名字。理德先生听到了,但就在他準备向小亚探问详情时,有位先生来到了大家面前,他们才免去一场尷尬的问答。
「各位。」芙罗伦斯开心地高声呼喊。「快看是哪个死不悔改的家伙又要来荼毒我们了—王尔德。」
留著一头浓密大波浪鬈髮、气色红润、身材壮硕的新生人朝他们晃过来。他的西装翻领上别著一朵绿色康乃馨,双手插在口袋裡,把他条纹裤的正面撑得鼓鼓的。
「晚安啊,王尔德。」小亚说。
「葛德明。」诗人简短地撇下三个字当作是招呼,然后夸张地向芙罗伦斯献殷勤,大力释放出个人魅力,连潘尼洛普和凯特都被感染到。奥斯卡.王尔德先生显然追求过芙罗伦斯,在她仍是都柏林的巴尔康柏小姐时。但成功赢得她芳心的人,是现在再也没人敢提起的布拉姆。潘尼洛普认為王尔德向许多人求婚的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原因很单纯:对方断然回绝,他就能採取机智且脱离常规的应对。
芙罗伦斯问他对《克拉里蒙德的露面》有什麼看法,他说他很感激它的存在,因為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票机灵的评论家(他自己也以这种人自居)踩在它的断垣残壁上,建构出真正的天才之作。
「哎呀,王尔德先生。」凯特说:「你似乎认為评论家的地位比创作者高呢。」
「我确实这麼想。评论本身是一门艺术。艺术创作原本就蕴含著批判机制,而且缺少它就无法成立。由此可见,我们要是用最极端的眼光看,评论等於是一种创作形式,独立於作品之外。」
「独立於作品之外?」凯特知道她这麼一问,一定会换来长篇大论。
「是的,独立於作品之外。卢昂附近有个破烂农村叫永镇,福楼拜光是描写该地一位蠢乡下医生娘的淫荡又感伤的爱情,就完成了一部形式突出的经典作品。所以说,只要真正的评论家愿意投入或者耗费自己的精神力,就算面对的是今年……或任何一年的皇家美术学院画作、路易士.莫里斯先生的诗作、亨利.亚瑟.琼斯先生的剧作等等小规模、无足轻重的作品,他们也能交出美妙无瑕的激情论调。卓越永远无法抵抗沉闷的诱惑,愚蠢恒為志满之兽,能唤出躲藏於深邃洞穴中的智慧。」
「那你自己对这齣剧的看法到底是什麼?」理德先生问。
王尔德挥挥手,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他的手势和表情比他的长篇大论传达的讯息还要多。那番话很优雅,但潘尼洛普认為并不切题。而王尔德曾经说:切题是一种轻率的习惯,我们不该过度沉溺其中。
「鲁斯温大人要我向你问好。」小亚说。
这位诗人几乎被贵人的关注捧上天了,开始说些极為逗趣、但没什麼必要向大家分享的事情。小亚这时凑向他,用小到只有王尔德本人和潘尼洛普听得到的音量说:「他希望你拜访克里夫兰街某栋房子时小心行事。」
王尔德看小亚的眼神突然变得很狡诈,不愿让对方继续套话,於是带著芙罗伦斯退到一旁,去找《双週评论》的弗兰克.哈里斯聊天。哈里斯先生转化后开始会戴山羊角在头上,潘尼洛普看了根本不想靠近他。凯特也跟著王尔德凑了过去,大概是想努力巴结那位编辑,请他在杂誌上放一篇争取妇女投票权之类的蠢文章。就算是名声跟哈里斯先生一样响亮的其他自由主义死忠信徒,都会觉得凯特像隻过於营养不良的鱼,没有打捞上岸的价值,遂将她放回海中。
「你到底说了什麼,怎麼让王尔德那麼不愉快?」嗅到报导题材味道的理德先生问。每当他开始追寻有报导价值的垃圾情报时,他的鼻子还真的会一抽一抽的。
「我只是传达了鲁斯温对他的狂热支持。」小亚解释。
这位记者盯著小亚看,眼神令人联想到手钻。许多吸血鬼都有锐利的视线,他们经常在社交场合上大眼瞪小眼,宛如以角互搏的麋鹿。理德先生输给了小亚,识相地转身离开,去找他的任性姪女。
「真是个精明的女孩。」小亚朝凯特点点头。
「哼。」潘尼洛普摇头。「嫁不出去的女人才会有事业。」
「你真狠。」
「有时候我会觉得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我的掌控。」她抱怨。
「没什麼值得你操心的。」他转过头来面对她。
小亚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交。她以為他就要吻他了—在这公开场合,在伦敦戏剧圈所有人的面前—但他并没有。他笑了,不久后便放开手。
「希望查尔斯早日发现,放你到处跑并不安全,可能会有人横刀夺爱,让你变成『现代巴比伦的处女供品29』。」
她咯咯笑了。这是她学来的招式:听不懂别人在说什麼时,笑就对了。葛德明勋爵的黑色瞳仁闪著某种情愫,令潘尼洛普胸中涌现一丁点暖意。它会流向何方呢?她心想。
29 《帕摩尔公报》上的一篇文章,揭露伦敦当时雏妓犯滥的社会乱象。